南通已進入暑熱,即使是在鄉下,坐樹下或者河邊陰涼處還好,若是走到太陽底下,如同在被灼烤。
趙毅將自己領子扣解開,在經過張嬸小賣部時,買了瓶汽水。
只是這汽水擺架子上被曬久了,喝一口進嘴里,竟有種溫燙。
張嬸:“小伙子,來根糖冰不。”
張嬸指了指自己的冰柜,四四方方的一個白色胖墩子,上頭蓋了一層厚厚的棉被。
趙毅:“來一根。”
張嬸:“來,自己選。”
考慮到村里消費水平,冰淇淋的種類并不多,趙毅選了個包裝袋印有熊貓頭的,這款冰淇淋在當下算是高端熱銷品。
撕開包裝,咬了一口,口感醇厚,奶味很足。
趙毅舔了一下唇邊,看著手里被自己咬下一只耳朵的棕白熊貓,想著待會兒從大胡子家回來時,給姓李的也帶一個。
小孩子家家的,肯定喜歡這個。
許是在和姓李的爭斗中,自己次次吃癟,他已經無心再和姓李的起正面沖突了,漸漸改為年齡歧視。
張嬸手肘抵在打著膠帶的柜臺上,撐著臉。
看看趙毅,再看看小賣部墻壁上自家小女兒貼的明星海報。
以前張嬸倒是不覺得海報里花里胡哨的家伙有什么好看的,但現實里看見“本人”了,感覺確實不一樣。
可惜了,聽三江大爺說,這小伙子是搞雜技團的。
就這么幾個人的小雜技團,肯定也掙不了什么錢,最關鍵的是還得天南海北地到處跑。
張嬸猶豫遲疑了很久,等趙毅站在小賣部鐵皮屋檐下快要把手里“熊貓頭”吃完了,才開口問道:
“小伙子,你結婚了沒有?”
趙毅:“我孩子都有四個了。”
“天吶!”張嬸捂著嘴,發出驚呼,“你才多大,你媳婦才多大啊,生得這么急?”
趙毅:“我老家有倆媳婦,可以分擔壓力。”
張嬸拿起柜臺上的抹布開始胡亂擦拭,像是在驅趕著什么臟東西。
趙毅笑著把冰淇淋木棍往垃圾桶一投,正準備往外走時,看見一男一女兩個老人,拉著一個板車往這邊走。
板車上躺著一個年輕女孩,黃碎花上衣,灰色褲子,紅色紐扣布鞋,額頭上敷著一條帕子。
“呀,桂英嬸子,英侯怎么了這是?”
張嬸馬上跑出柜臺,來到板車邊查看。
崔桂英手里還拿著另一條帕子,對張嬸道:“來,接點水,我搓一下帕子。”
“我來,我來。”
張嬸接過帕子,跑進店里拿水搓洗,出來時停頓了一下,就又將棉被扒開,從冰柜里取出一根冰淇淋,將它用帕子包好,遞給崔桂英:
“桂英嬸子,用這個給英侯敷上。”
崔桂英接了過來,替換了英子額頭上的布。
李維漢則伸手進口袋準備掏錢。
“哎呀,漢叔,這時候你這是做什么!”
“該給的。”李維漢把錢遞過去。
張嬸把錢推開,跺腳道:“就是平日里請伢兒吃根冰棒就不行嘛?再說伢兒都這樣了,這錢我咋收起嘛!”
李維漢在村里名聲極好,當初日子艱難且名聲不好的劉金霞他都愿意幫,更別提別人了,基本村里哪家蓋房子起魚塘什么的,凡是能搭把手的他都會去。
李維漢將錢收了回去,對張嬸點點頭,隨即嘆了口氣。
張嬸:“英侯這是怎么了?”
崔桂英:“在教室里上課,忽然倒地上開始蹬腿嘴里也吐沫子,老師把她送去衛生院兒掛了水,現在不折騰了,但人還是迷迷糊糊的,大夫說,不像是中暑了……”
張嬸:“她爹媽呢?”
崔桂英:“她爹前陣子跟著曲四侯去市里工地上打工了,她媽也去工地上幫忙燒飯了,家里伢兒現在都放我們那兒。”
曲四侯算是村里比較知名的人物,在外面比較吃得開,經常能組織村里的勞力去外面干活兒。
張嬸:“那你們該喊輛車的,不能這么把伢兒推回來,路上被人看到了,到時候村里傳閑話。桂英嬸子,你就對外說,英子這次是中暑了,沒其它問題。”
崔桂英看向李維漢,李維漢眉頭皺成了“川”。
有些特殊的病,要是得了,說親時會很難辦。
趙毅這會兒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了,他趙少爺雖說自幼久病成醫,但可從來不是什么樂于助人的人。
張嬸:“眼瞅著離高考都沒幾天了,英侯這樣,不會耽擱考試吧?
崔桂英:“可不是,我和她爺一路上也是擔心這個,我們家英侯讀書是下大力氣的,天天晚睡早起,要是因為這個沒能考試,多造孽哦。”
張嬸:“是啊,你們老李家這代是有讀書種子的,小遠侯不就得了狀元么,他姐姐肯定也不會考得差哩。”
趙毅原本往前走的步伐,很自然地開始倒退。
一直退到板車邊,瞧著躺在上面還不省人事的英子,伸手搭上脈。
沒辦法,趙少爺自幼飽受病痛折磨,感同身受之下,就見不得世人受疾患之苦,向來秉持著一顆懸壺濟世之心。
三人齊齊看向趙毅的動作,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主要是趙毅面容形象太好,不像在耍流氓,而且這把脈動作,很是專業。
收回手,趙毅走到小賣部柜臺前,從那里拿了一盒針。
趙毅自己的銀針不在身上,但這種普通針也夠用了,開封,抽出三根,在指尖摩挲,針尖滾燙的同時還流轉出微弱的光澤。
“你這是要……”
崔桂英上前,沒直接阻攔,但臉上也掛著不安。
李維漢抓住老伴的手,將其拉住,然后自己上前,對趙毅問道:
“小伙子,你會看病?”
“我是姓李咳,放心,我是小遠小遠齁的朋友。”
張嬸:“你不是做雜技”
趙毅:“走南闖北,會點江湖偏門。”
不再等待,趙毅直接施針。
連續三根針下去后,趙毅指尖對著它們寫意一彈。
“嗡!”“嗡!”“嗡!”
三聲蚊響。
英子睜開眼,側過身,吐出一口濃血。
緊接著,她開始喘氣,目光疑惑地掃向四周,這是真清醒過來了。
李維漢、崔桂英包括張嬸,全部湊上前驚喜地查看。
“不是癲癇,是思慮過重、燥火郁結,再加上近期天氣熱,嗯……就當是急火攻心吧。
找三十年以上的老井,自井壁上刮取苔蘚,早中晚堵住鼻孔一個小時;再弄點鴨血、豬血……最好是雞血,要是涼拌吃不下,就炒個豆腐什么的,每天一海碗,吃下去。”
崔桂英一邊記一邊問道:“這樣病就好了?”
趙毅:“會加重病情,但這些天人會比較亢奮,精神頭比較好,她是要高考的,差不多等考完試后的暑假里,會生一場大病,在床上躺一個月。年輕,身體底子好,問題不大,能養回來。”
崔桂英驚愕地看向李維漢,這“血藥”吃了,病情還要加重?
英子堅定道:“我要高考,我要考試。”
雖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可對英子來說,要是高考沒考
好,她的身體將永遠留在村里。
崔桂英和李維漢將英子攙扶起來,檢查孩子身體并詢問還有哪里不舒服。
等處理好,打算去感謝趙毅同時邀請人家回家吃頓飯時,卻發現趙毅已沒了人影。
張嬸小賣部柜臺上,還有一盒開封了的針,下面還壓著買針的錢。
折了段柳枝,咬在嘴里,趙毅雙手枕著頭,沿著田埂慢慢走著。
姓李的是那種可怕腦子,可他堂姐卻因高考在即焦慮出了病,好歹一個姓的血親,差距還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不過想來也正常,血脈傳承這種東西,在從娘胎里出來之前,到底是個什么貨色還真不好猜。
但生出來的小孩,就能很清晰地瞧出端倪了,比如自己將要去大胡子家見的笨笨。
那孩子是趙毅見了都眼饞的,如果不是那孩子“干爹”有點太嚇人,趙毅都想去混個干爹當當。
走到大胡子家門口,趙毅停下腳步。
他來這里,是想見老田的,沒摻雜什么東西。
可問題是,桃林就在那里,以自己當下的狀況,就這般直接去了,難免會被那位誤會是刻意為之。
正確的做法,還是應該先去請姓李的先走一趟,帶個話,求個情,摸摸人家態度,然后自己再來。
趙毅之所以纏著姓李的要回南通,主要是因為南通有這片桃林。
要想解決身上出現一張臉的問題,自然得找身上有無數張臉的前輩去討教。
“算了算了,先回去求求姓李的,就這樣直接去,搞不好要被吊起來捶。”
趙毅毫不拖泥帶水的一個瀟灑轉身,正欲邁開步子往回走時,腳步放緩,整個人身上的那股子瀟灑利索勁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古代書生游戲鄉野的婉約翩靜。
林書友不在這里,所以這次,是真的蘇洛上臉。
比起坐在駕駛位開卡車,蘇洛明顯更能接受當下的場景。
二樓房屋多了些,路也寬硬了許多,但這農田,這小橋流水,是當真親切。
就是舉目四周,沒見到山頭。
“就是不知,這里是哪處平原水鄉。”
很快,蘇洛的目光就被前方的桃花美景給吸引住。
桃林在普通人眼里,是隨四季而變的,當下也早已過了花季,但有道行的人能破開這層虛妄,得見永遠盛開的桃花。
蘇洛現在用的是趙毅的身體,肯定能看得見,這一見,他就情不自禁地邁步向里走去。
蕭鶯鶯今兒個出門進貨去了,老田頭坐在壩子遮陰處,吃著香瓜。
他一塊,旁邊嬰兒床里的笨笨一塊。
這瓜品種不對,不甜,但一老一少都吃得很開心。
老田頭另一只手拿著蒲扇,給孩子扇著風。
照顧笨笨時,總能讓老田頭回憶起自家少爺小時候。
少爺那會兒也愛吃瓜,但體弱似無骨,很多東西不能隨便吃容易不克化,這瓜還得老田剁碎煮熬后,加冰糖,再拿
勺子給少爺小口小口地喂。
今兒個少爺就要回來了,他已經備好了吃食。
自打李三江生病臥床后,他就沒再去和李三江喝酒了,只是每天去短暫探望一次,更不在那里搭伙吃飯,沒辦法,實在是那兒的壓力太大,他一個人熬不住。
一扭頭,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老田頭視線中。
“少爺!”
老田頭站起身,笑著跑了過來。
蘇洛先是愣了一下,“少爺”這個稱呼他以前也曾有過,再次聽到,不免有些恍惚。
但在細看老田面容后,蘇洛馬上露出笑容。
這個老人他在“發小”的記憶里見過,是他把自己“發小”帶大,現在看來,人老了,頭發白了,背也佝僂了。
就和自己的母親一樣,那些曾對自己真心好的人,都會老去……故去。
“少爺,你沒事吧?”
老田頭雙手在蘇洛身上從上拍到下,確認沒少什么零件后,馬上道,
“少爺,你先坐著,我給你把吃食端出來,早就預備好了,就等少爺你回來了!”
老田頭跑進了屋。
蘇洛徐步走上壩子,看見了正雙手抓著嬰兒床欄桿看著自己的笨笨。
“這孩子,粉嫩玉琢,養得真好。”
蘇洛習慣性伸手去摸自己手腕。
親朋之家的孩子,見面當送點小禮物。
他生前不缺這些精致小物件兒,死后也記得陪葬了不少。
可這一摸,摸到的是一塊金燦燦泛著銅光的勞力士。
“這……”
笨笨放開手,坐了下來,然后兩只小肉腿慢慢蹬著,把自己挪到嬰兒床另一側角落,但臉上,仍掛著憨憨可愛的笑容。
老田頭驚喜之下又受真情實感所困擾,第一時間沒能發現少爺的變化,但笨笨看出來了,他不是那個以前喜歡挑逗自己雀雀的壞叔叔。
“少爺,來了,來嘍”
老田頭端出來兩個盤子,一個盤子上是熱拌粉,另一個盤子上是茶餅。
這都是自家少爺打小喜歡的吃食,每次走江結束,老田頭都會特意給少爺做一頓。
蘇洛接過筷子,夾了一塊茶餅,咬了一口細細品嘗,贊嘆道:“真是美味。”
老田頭神情變了,他往后退了幾步,雙手習慣性一甩。
昔日用以攻擊的雙匕不見,滑入掌心的是兩把小鏟子。
“你到底是誰,為何假扮成我家……”
話還沒說完,老田頭的喉嚨就像是被卡住似的,無法繼續發出聲音。
他以驚恐的目光看向蘇洛,不是因為對方竟敢對自己出手,而是驚駭于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竟敢在這個村里在這個壩子上為非作歹!
蘇洛將余下半個茶餅放回盤子,看向那一臉難受的老田頭,他搖搖頭,道:
“不是我。”
桃林里,有風徐來,片片桃花脫落,吹拂至壩上。
蘇洛轉身,面向桃花。
這些花瓣在其面前飄飄蕩蕩,似在緩落,卻又像永遠都不會落下。
冥冥之中,仿佛有雙可怕的眸子,正盯著自己。
這種被窺伺的感覺,蘇洛生前死后,都再熟悉不過。
他習慣性地想要放任,任其施為。
可馬上又意識到這是自己“發小”的身體,就馬上將雙手置于身前,做出抵擋的姿勢。
嬰兒床里的笨笨看看蘇洛,又轉頭看向蘇洛身前區域。
笨笨的眼睛,是能看見那位的,因為那位允許他看見。
此刻,笨笨模仿起了那位的動作
先是小臉前移,努力嘗試下壓自己的眉毛,盡可能地做出疑惑神態。
緊接著,笨笨把臉收回,露出憨態的笑容。
伸手,拉扯住自己嘴角,讓自己一側不笑,另一側嘴角笑。
又發現自己模仿得不太像,自己臉上的皮肉也在笑,只得再伸出一只手揉捏著自己的臉,一通揉搓之下,笨笨身子后仰,倒在了嬰兒床上。
沒辦法,再早慧的孩子也很難在這個連尿都把不住的年紀,流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冷笑。
很顯然,桃林下的那位,發現了趙毅的不正常。
起初,它很疑惑。
因為它確認,當初自己把那本黑皮書丟給趙毅之后,趙毅并未打開,原封不動地交給那少年讓其還了回來。
那眼下的情況就是:他不要自己給自己的黑皮書秘法,轉而從那少年那里學了這個秘法?
短暫的疑惑后,它馬上明白過來,趙毅為什么會在此時來到這里。
這一刻,趙毅最擔憂也想極力避免的一幕,發生了。
桃林下這位并不在意自己被利用,一個一直在自封等死的人,沒什么代價是不能付出的,但它需要交換。
那個少年就很懂事,每次都提著一筐子可供其開心的“水果”過來。
但這位,真就是空手來的,哪怕是真正的果籃也不提一個。
唉,這是把自己當什么了?
一片桃花,落在了蘇洛眉心上。
笨笨剛剛坐起來,嘴巴就呈現出“哦”形,馬上用雙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不敢看,因為它生氣了。
桃花紛散,老田頭終于恢復了自由,噗通一聲單膝跪在地上。
“你到底是不是少爺?”
“我是。”
“那你在我家少爺身上做什……”
蘇洛被一股無形巨力拉扯,面朝下,“砰!”的一聲,砸在地上。
大胡子家曾是村里首富,這壩子上的水泥地質量可比李三江家高多了,就這,依舊被蘇洛砸出了一個凹坑。
“少爺!”
老田頭心疼壞了,雖然不知道附身在少爺身上的人是誰,可這畢竟是自家少爺的身體。
正當老田頭一個箭步奔出,想要去查看一下少爺傷勢時,面朝下趴著的蘇洛,開始在壩子上快速移動,宛若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拖行,“嗖”的一聲,快速在地上摩擦。
“噔噔噔”,在滑過壩子臺階后,又繼續在石子地上“嘩啦啦”摩擦移動。
這場面,不用親自體驗,光是看就覺得好痛。
老田頭飛身躍下,想要抓住自家少爺,但還是來晚一步,少爺的身體被拖拽進桃林中,而他本人則被彈飛,重重砸在地上。
緊接著,老田頭再次被提起。
李追遠每次來與那位交流,都是帶著十足的尊重,而譚文彬林書友他們,更是非常謹慎,不敢有絲毫造次。
老田頭剛剛想要沖桃林的舉動,已經是一種冒犯。
說白了,老虎打盹兒時脾氣再好,也終究是老虎。
“咿呀咿呀咿呀……”
笨笨雙手揮舞,像是在哭。
“噗通!”
被提起的老田頭落回地面,身體抽搐幾下,嘴角溢出鮮血,努力站起身,想再闖桃林,可最終還是停下了腳步。
一咬牙,老田頭捂著胸口向外跑去,他要去找那少年,當下只有他能救自家少爺。
只是,還沒等老田頭跑出大胡子家地界范圍,一條桃枝就纏繞了上來,老田頭整個人被強行拽起,再順勢一甩,最后穩穩坐到了嬰兒床旁邊的板凳上。
桃枝沒入其衣服,控制住其軀體,老田頭很是僵硬地彎腰,撿起地上的蒲扇,開始勻速地扇風。
原本位于角落里的笨笨,慢慢爬到了老田頭這邊,埋下頭,一邊吹著風一邊裝作睡著的樣子。
“叮鈴鈴!”
蕭鶯鶯騎著三輪車回來了,車上裝著四壇酒和兩罐奶粉。
將三輪車推上壩子,她看見了坐在那里扇風的老田頭和正裝睡的笨笨。
蕭鶯鶯將目光投向桃林。
然后什么也沒說,只是把買來的東西搬進屋,再將材料搬出來,開始扎紙。
相較于水泥地和石子兒路,桃林下的軟土更顯親切。
前提是,不去考慮那些不斷侵入耳鼻的泥土,以及那越來越快的速度。
“啪!”
蘇洛被甩入一個水潭內。
水潭很小,也就尋常人家四方桌的面積,但周圍五臟俱全,琴棋書畫環繞,更有酒壇點綴。
一襲寬袖長袍的男子背對著水潭,正在作畫。
蘇洛浮出水面,臉上的鮮血不斷滴淌,匯入潭內。
“不知尊駕……”
男子手中的畫筆微微一頓。
蘇洛眉心的桃花印隨之一閃,整個人被再次狠狠砸入水中。
過了許久,趙毅才再次上浮。
“呼……呼……呼……”
若是以往,水下屏息多久都沒問題,可前提是得讓自己做好準備,偏偏這次在水下醒來,開局胸前就斷了氣。
這天殺的水潭這么小,卻這么深,趙毅差點在里頭淹死。
環視四周,迅速分析好局面,趙毅開口道:
“您得信我,想著兩手空空,我本不打算現在來的,誰知忽然就犯病了,那位又是個癡的,應是瞧見這兒桃花開得美麗,就給順拐過來了。”
一根桃枝下來,先將趙毅捆住,再將其提起,最后收緊!
“嘶啊”
趙毅立刻體驗到身體幾乎要被勒爆的滋味。
饒是如此,趙毅也不敢反抗,哪怕他上一浪進步很大,但面對這樣的存在,你不反抗還有理論上活下來的可能,一旦反抗,那連理論都不存在了。
桃枝松開,趙毅再次落入潭中。
縱使身體還處于劇痛中,趙毅仍張嘴進行著解釋:
“我沒說假話,您說過我像您,所以我可能做這么蠢的事兒么,您不信我也得信您自己啊。”
又一根桃枝落下,這次不再是捆綁,而是從后脖頸處,直接鉆入趙毅身體。
趙毅想發出叫聲,可脖頸處有細枝蔓出,讓他無法發出聲音。
接下來,他再次被吊出水面,這桃枝繼續深入,細密的根須不斷在他體內穿行。
趙毅這次真是怕了,因為接下來只要對面心念簡單一動,自己整張人皮就會被圓潤剝離。
死亡的陰影,再度籠罩。
這里,可不是豐都更不是鬼街,他也沒穿過大霧被大帝留下伏筆,因此,若是在這里死去,那就是真的死了。
不過,這種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好歹是正兒八經“死”過兩次的人了,多少有了不少抗性。
男子:“你讓我有點意外。”
喉嚨處桃枝散開,重新賜予趙毅說話的權力。
趙毅:“畢竟我把您當做我追趕的目標,多少都該有點長進。”
男子:“看破生死了?”
趙毅:“還早,還遠,不至于。”
“既然不怕死,那就……”
剎那間,十根桃枝下壓,延伸到了趙毅面前。
趙毅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桃枝如鞭,十根鞭子一記記迅猛抽下。
“啪!”“啪!”“啪!”
這鞭子不僅抽在身上,其荊棘更像是扎入靈魂,此等痛楚,深刻詮釋著什么叫生不如死。
一輪鞭子抽完,趙毅掛在那里,鮮血不斷從身上滴落,匯入下方水潭,漸漸將其染為紅色。
站在下方看,趙毅身體上的皮肉隱隱有分崩的趨勢,像
是正在去骨的泡椒鳳爪。
而趙毅本人的神智,此時已陷入昏迷。
男子放下畫筆,拿起旁邊酒壇,喝一口酒,然后壇口向上一甩,余下的酒水撒在了趙毅身上。
火焰升騰,開始炙烤。
趙毅嘴巴張大,眼睛瞪起,剛剛渙散的意識再次被刺激得清醒。
突如其來的連番極端折磨,讓趙毅雙眼泛紅,生死門縫氣息快速旋轉。
然而,本該是一次精彩逆境中的自我拯救,卻因為一根桃枝不解風情地對著心臟刺入,瞬間打斷!
趙毅在火焰中,身體劇烈抽搐。
男子依舊背對著趙毅,沒去看他,像是單純享受來自身后的哀嚎,可為自己的畫作增添一分靈感。
“感覺如何?”
“我……我……我……”
火焰熄滅,刺入趙毅胸口的桃枝卻未離開,仍舊在緩緩轉動。
趙毅努力梗著脖子,強行將自己心里話說出口:
“我他媽謝謝你啊!”
陪太爺說了會兒話后,太爺很快就睡著了。
李追遠在旁邊觀察了一下,少年想確認福運是否已回到太爺身上,但就算是回去了,好像一時半會兒也瞧不出端倪。
在太爺床頭柜抽屜里拿起一枚硬幣,李追遠走出房間來到露臺處。
有個很傻卻又很有效的方法。
“正面。”
少年指尖一彈,硬幣飛起,而后落回掌心,是正面。
再彈,再落,依舊是正面。
連續十次,全是正面。
李追遠沒有去刻意控制,盡力讓結果隨機。
雖然這么小的樣本并不科學,但已足夠讓李追遠覺得,這福運眼下還在自己身上。
記得當初拿著太爺的福運去炸金花時,完全不用技術,純粹憑運氣就能大把贏錢。
若只是拿福運去做這些事,問題倒不是很大,可自己要是繼續帶著它走江,那所牽扯的因果和消耗就很恐怖了,尤其是這次還牽扯到兩尊“神仙”。
太爺的福運不可能是無限的,它必然有一個額度,要是自己消耗完了,那太爺的晚年,應該也到頭了。
李追遠承認上一浪里太爺的福運發揮了極大作用,可如果能讓他選,他會選擇不帶。
接下來,要看今晚做不做夢了,如果能再做夢,就說明福運可以自己回去,要是沒能做成夢……自己就得把那個轉運陣法再畫出來。
李追遠走回自己房間,一進來,少年就察覺到了異樣。
他環視四周包括頂部和地面,并未發現有什么不妥,可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卻愈加明顯。
少年再次認真審視一遍,隨即閉上眼,將自己記憶中離
家前的房間情景與此時進行對照。
沒能對比出任何細節上的紕漏,但氛圍上,卻有差別。
李追遠睜開眼,右手掌心攤開,血霧彌漫,而后手掌一揮,點點微不可查的細小微紅散開,附著向四周。
地面沒問題,桌椅板凳衣柜也沒問題,四周墻壁也沒問題,有問題的,是頂部。
天花板被重新修補粉刷過,而且是照舊復原,力求與原來的天花板看不出任何區別。
這里不可能有外敵入侵的,更不存在外敵入侵造成破壞后再從容修復的可能。
能在自己房間里進行修葺工作的,只有秦叔。
李追遠將掌心朝上,舉過頭頂,血霧向上彌漫,少年腦子里也在推演復原,很快,一條條血色凹槽“浮現”。
這意味著,曾有一股力量,在極短時間里對頂部天花板進行肆虐橫掃,留下一道道深刻痕跡。
順著這些痕跡,向下逆推尋找釋放點。
李追遠低下頭,看向畫桌后的那張椅子。
平時,在這房間里,自己都是坐書桌后,畫桌后的這張椅子,一直是阿璃坐。
李追遠走出房間,下了樓。
其實,剛回家時發現東屋門關著,阿璃沒有像往常那般站在最顯眼的位置等待自己回來,李追遠就清楚應該是出了什么事。
柳玉梅此時正坐在東屋門口喝著茶,見少年向這里走來,微微一笑,問道:
“你太爺怎么樣了?”
“很快就會大好了。”
柳玉梅點了點頭,少年一回來就上二樓沒來東屋,她一點都不生氣,歸家后先看望生病臥床的長輩,本就是應該的。
“奶奶,阿璃……”
“阿璃沒什么事。”說這句話時,柳玉梅抬頭看了眼二樓小遠的房間,“沒什么大事。”
“那我進屋去看看她?”
“去吧。”
“好。”
看著少年推開東屋門走了進去,柳玉梅低頭又抿了一口茶。
阿璃確實沒什么事,只是那天上午,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察覺到這一動靜時,柳玉梅也有些心驚。
是她讓秦叔把那里做了修復,目的不是為了瞞住小遠,而是想瞞住她自己。
“唉,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啊。”
原以為自己孫女是真的越來越好了,但事實證明,她一切好轉的基礎,都建立在那少年身上。
柳玉梅心里有悲哀、有悵然,卻又有些釋然。
劉姨走了過來,神情有些低落。
因為,萌萌沒回來。
家里的廚房是不讓萌萌進的,那大傻丫頭想幫忙卻又曉得飯食制作不能經自己的手,就常常刻意站在廚房窗戶口,與正在做飯的自己聊聊天說說話。
柳玉梅:“行了,人又沒死,犯得著這樣么?”
“合著不是您的徒弟。”
“這條道上,生離死別才是常態,阿力當初一個人走,能活著回來就已算奇跡了,像小遠以前那種次次人員齊整地去再滿員平安而歸,才是罕見異事。
你就當萌萌已經死了吧。
再想想,嘿,那丫頭還沒死,心里是不是舒坦多了?”
“那丫頭是個愛熱鬧的主兒,她一個人待那個地方,我怕她真撐不住。”
“孩子們有孩子們的計較與安排,你這做大人的,要是掛臉,反倒是給孩子們壓力了。”
劉姨深吸一口氣,神情恢復正常,露出笑容:“您教訓的是,是我著相了。”
柳玉梅:“橫豎也就這幾年了,只能是在走完夜路吹滅了燈籠之前,這事兒必然會有個了結。”
壯壯那邊的故事版本還沒整理好,柳玉梅并不清楚上一浪的細節,但她依舊斷定,陰萌的事,不會拖太久,至少,不會等到小遠走江成功成為龍王后。
尋常龍王,那種老東西可能不會賣這個面子,但小遠不一樣。
老東西無非是仗著自己活得久,但架不住這一代龍王是真年輕吶。
等小遠成龍王后,往酆都門口一坐,就是硬耗,都指不定誰能耗死誰呢!
柳玉梅:“對了,潤生呢?”
劉姨:“剛阿力喊他去下地了,阿力也是心疼他自個兒徒弟的。”
柳玉梅撫額:“得,勸了你卻忘了提前叮囑那笨貨,保不
齊特意去安慰人家了。”
這時,林書友端著盆和布從客廳走了出來,他剛把棺材都擦拭了一遍方便大家伙晚上睡覺。
柳玉梅抬頭,看向林書友。
林書友對柳玉梅很恭敬地點點頭,“嘿嘿”笑了笑。
柳玉梅:“瞧見沒,連阿友都沒圍著潤生去安慰,肯定是事先得到通知了。”
東屋。
李追遠走進里屋,看見一身白裙的阿璃坐在床邊。
頭飾是精心裝點過的,意味著她曉得今天自己要回來,但卻故意躲在屋子里,沒有出來。
少年走進來時,女孩抬頭,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頭,藏在裙擺里的手,攥得更緊了。
像是在害怕。
李追遠清楚,女孩不是在怕自己,而是在怕自己知道。
“阿璃,我回來了。”
女孩的眼睫毛微顫。
李追遠站到女孩左側,伸出手,道:“走,我們去露臺上聊天吧,我這一浪的經歷可精彩了。”
女孩點了點頭,站起身,將自己的右手遞給男孩。
李追遠卻迅速抓住女孩的左手。
女孩身子顫了一下,下意識地想縮回左手。
少年抓著沒放,女孩抬起眼眸,看了一眼少年,又將頭低了下去,沒再做劇烈掙扎。
李追遠左手握著女孩的手腕,右手將女孩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動作很溫柔,但態度卻很堅定。
女孩掌心被攤開,上面,有一道用刻刀劃出的刺目傷口。
傷口很長,也很深,而這,還是經過處理的結果。
左手本該做包扎的,但曉得自個兒回來,她怕被自己看見,就擅自將包扎去除了。
李追遠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面:
二樓自己房間里,阿璃坐在書桌后的椅子上,正在雕刻著東西,忽然間,她神情一滯,以刻刀劃開自己掌心,仰頭宣泄,自掌心溢出的鮮血如同血鏈橫掃天花板。
這個畫面,還是李追遠初步的腦補,他清楚,當時的情景,肯定更極端,因為……
“你是感應到,我死了,對嗎?”
阿璃咬著下唇,過了會兒,緩緩點頭,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當初李追遠曾抓住香自殘過,被她發現后,她很生氣,這次,輪到她做一樣的事,被發現了。
然而,李追遠非但沒生氣,甚至還面露笑容地輕輕撫摸女孩掌心的傷口,笑著道:
“阿璃,看到你這么做,我很開心。
如果你覺得我要是死了,你也不想再在這個讓你感到害怕的世界里繼續生活下去,你也可以跟著我死。”
阿璃抬頭,看向少年,眼里有訝然,她沒想到,少年會這么說。
“可是,你知道的,我其實沒那么容易死,像這次這樣的事情,以后或許還會有很多次,中間間隔只會比這次還要
因為針對我的人很多,包括咱們頭頂上的這片天。
等我活過來,我想一回到家,就見到你,如果我沒死,你卻先死了,那我該怎么辦?
他們,弄不死我的,那些想要弄死我的家伙,我會一個一個把他們弄死。
你要對我有信心,不管以后你再感應到了什么,哪怕是譚文彬親口告訴你,我死了。
你都不要去相信他,因為那是我的謀劃,這謀劃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包括譚文彬也不行。
你要好好的,等我回來,像以前那樣,漂漂亮亮的,等我回來。
你看現在,這手傷了,就不好看了。”
女孩趕忙抽出自己的左手,遮住不讓男孩看。
“藥在哪里?我給你重新上藥包扎,劉姨的藥,肯定能不留疤的。
趙毅那里也有祛疤良藥,等會兒我跟他要一些預備著。
剛下來時沒看見他,不曉得他這會兒跑哪里快樂逍遙去了。”
李追遠的意識深處。
本體手持刻刀,站在地下室內,看著面前一眾已完成的雕像,確切的說,是盯著阿璃的那座雕像。
雕像上身白襯,下身馬裙,頭戴木簪,端莊大方。
這是李追遠記憶里,最喜歡的一套裝束,阿璃也知道李追遠很喜歡,有段時間就頻繁地穿。
本體將此復刻了出來。
那次,本體曾短暫地掌控過李追遠的身體,當時他就有一個執念,那就是想測試一下阿璃的實力。
本體不像李追遠,把女孩當作需要自己保護的對象,在本體眼里,只有手頭可以掌握的清晰價值。
現在,本體得到了答案,這個答案,讓本體都十分意外,可以說,遠遠超出了其原本的預估:
“以棋畫入局,山川風貌、氣象萬千,盡入吾眼,蓄養柳氏之氣;
以夢境為盤,邪祟鬼魅,恫嚇詛咒,淬吾之魂,磨礪秦氏之蛟。
心魔啊心魔,你雖肩扛兩家門庭,
但秦璃……
才是秦柳兩家傳承之集大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