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死前,趙毅沒太關注自己的死相。
因為心里,還被姓李的那番操作給震撼著。
過去只聽說過太歲頭上動土,今兒個,趙少爺見識到了一個更絕的,
鬼門關前換鎖。
當時,趙毅真想撿起潤生的鏟面,給姓李的腦袋開個瓢仔細瞅瞅。
這已經不是正常人敢不敢做的問題了,而是正常人壓根就想不到還能有這種操作。
趙毅死前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沒辦法活下來繼續目睹事態的最終發展。
此刻,黑影也問出了一樣的問題,他的聲音和煦,宛若慈師。
好似先前的無視與漠然,只是另一面嚴師的表現,希望自己的徒弟不要什么都指望著師父,可以變得更堅強也更獨立,哪怕眼下徒弟已經快融成一灘了。
“你是怎么想到去做這個的。”
“因為,我相信師父您能贏。”
這不是拍馬屁,這就是真實答案。
事物的具體發展動態細節,很難做到完全把控,尤其是已涉及到“神仙打架”的層面。
李追遠不可能提前預判出兩位“神仙”的具體爭斗過程,因此只能去抓關鍵節點。
在相信大帝贏面更大的基礎上,那布置只需要順著這條思路走下去。
大帝會贏,菩薩會輸,不知道大帝怎么贏,也不曉得菩薩怎么輸,但最后贏了的大帝肯定會回家。
思路,就一下子清晰了。
復雜的“神仙在打架”問題,即刻就被簡化為“回家要關門”。
薛亮亮那里,是李追遠布置的一個預留手。
翟老的現實身份和其背后的身影在那時已經明牌,大帝在翟老那里布局這么久,肯定是有所圖,且翟老還在他自己都不知情的前提下,吩咐鄭華準備好報告人介紹冊。
一開始不拿這個報告人身份,大概是擔心提前接手,因果動蕩太過明顯,怕被菩薩給感知到,但最后,肯定是要拿過來的。
讓薛亮亮幫忙卡在那個點,可以提前從大帝那里討要點報酬,不至于讓自己和伙伴們只拿個基本工資(留有一命)給隨意打發了。
當然,薛亮亮的表現,確實超出了李追遠的預料。
李追遠是真沒想到,亮亮哥能那么強,面對大帝的影子時,能支撐這么久。
這是意外之喜。
但在制定方案計劃時,不能把這種不可控的變量當作常量,只能屬于有棗沒棗打三竿。
真正的底牌,還是得捏在自己手里。
只有這樣,才能確保自己的最終收益。
黑影:“你這孩子,小心思可真多。”
李追遠:“還不是師父您慣出來的。”
事情,原本可以不用這么復雜。
大帝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給,李追遠也是決意站大帝這一邊去對付菩薩的。
這決定很早就下了,少年派趙毅和潤生返程破局時,可沒想到從大帝這里撈取額外好處。
沒辦法,實在是當菩薩的白手套是個什么下場,他真見識過了,用完后菩薩還會嫌你臟,怕你的存在影響到祂的清名,給你來個用完銷毀。
大帝,好歹真不生氣,也不在乎。
就像剛剛黑影從自己面前走過去時一樣,人家是用完就丟。
可偏偏,大帝要在招待所里,故意讓自己聽到那句“嫡傳弟子”。
這世上,沒人是全知全能完美無缺的,哪怕是天道當初也被魏正道狠狠欺騙玩弄過,到現在弄出了創傷后應激障礙。
大帝的多此一舉,就是祂的最大紕漏,打破了雙方這無聲默契。
應該是自己以前做的事,大帝就算沒真的生氣,但也應該皺過眉、膈應到了。
大帝,是真不敢給自己正式弟子的認可,不敢給自己在明面上提高權限。
當你開始算計我時,那我也就可以算你了,畢竟,是你先開的頭。
黑影:“徒兒,你這次表現得很不錯,為師,得好好獎勵你。”
談話,推進得很簡略,節奏感和目的性很明顯。
李追遠這會兒面皮太薄也太緊,所以實在是沒辦法露出以往他習慣的那種靦腆笑容了。
但少年還是很誠懇地說道:
“徒弟幫師父,天經地義的事,不敢求賞。”
說完這句話后,少年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李蘭曾在電話里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李追遠,你讓我感到惡心。”
少年自己都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很惡心,但他就是故意去惡心大帝的。
相較而言,趙毅送的狗懶子,實在是差了檔次。
真正的發怒,是想辦法隔空再傳一道法旨,直接滅了九江趙,而不是跟你“表演發怒”。
黑影的雙手,進一步凝實。
他將雙手,放在了背后。
這一刻,大帝是真的動了殺意。
與此同時,黑影的眼眸,則更加明亮。
他活了這么久,到他這個階段,能引他動怒的事已經很少了,卻也愈發讓他覺得新鮮,如一潭死水,被丟入了一塊小石子。
黑影主動向李追遠走來,他來到少年面前,緩緩蹲下。
李追遠就這么看著他,看著他怎么走過去的,再怎么走回來。
眼前這位,是大帝的影子,或許在這會兒撩撥大帝的怒火,很不明智,但李追遠還是這么做了。
因為這很刺激也很有趣,就像是他剛翻開太爺地下室的書,接觸到玄門。
“該給的獎勵,還是得給的,這是規矩。”
只有能上桌吃飯的,才有資格講餐桌禮儀。
桌腿下的狗,只配撿筷子上掉下來的肉吃。
“師父,那我說了?”
“說,為師聽著。”
黑影抬起手,在少年腦袋上輕輕摸著,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把少年那已經浮起的頭皮給扯下來。
“師父,原本我心里只有一個想要的,現在有兩個。”
“說吧,孩子。”
“我要萌萌。”
萌萌一開始不在李追遠的訴求之內,少年也沒料到,陰萌死后沒跟著大家伙一起回到卡車上而是消失了。
雖然李追遠不知道大帝將陰萌“收”回去的目的是什么,但陰萌是自己的伙伴。
如果大家伙都回去后,發現陰萌沒回來,太爺會念叨的。
黑影:“好,那第二個呢?”
“師父,徒兒還沒行正式的拜師禮呢。”
黑影的目光,近乎實質化,打在少年身上。
李追遠直視其目光,沒有在這股壓力下躲避。
少年知道,大帝一直在回避這件事。
大帝曉得,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大帝就是不愿意
站在大帝立場,有實無名時,這小子就能給自己帶來這么多麻煩和因果,真讓他名副其實了,那以后這陰司……可就太熱鬧了。
自己都不曉得,得被牽扯進多少件事里,幫這小子擦屁股!
最重要的是,這小子受天道著重關注。
大帝,最反感的就是來自天道的目光。
如若真給了正式的師徒關系,以這小子那可怕的攀扯能力,萬一哪天這小子抽瘋與天道干起來了,自己必然無法置身事外。
李追遠在安靜地等待來自大帝的同意。
是的,少年確定,大帝必然會同意。
因為再拖延耽擱下去……剛剛被拖拽下去的菩薩,搞不好就要重新跑出來了。
到時候,大帝苦心孤詣、精心布局且已經收獲的勝利果實,就會付諸東流。
李追遠能換成功鎖,是靠著自己最強勢的陣法造詣和自己與趙毅兩個人一同榨干的腦子,但根本原因,還是在這里,李追遠得到了大帝默許下的權限。
這鎖,李追遠能換走,那么大帝,肯定能再換回來。
但現在的問題是,大帝的本體將菩薩拉扯進鬼門后,可能正在施行封印,亦可能在付出巨大代價后已陷入沉睡,總之,暫時沒有再次出手的能力。
而身前大帝的影子,則沒有能力去完成這件事,他的任務是依附在翟老身上,太過強大的實力反而會成為沒必要的累贅,起到負面效果。
李追遠抓的,就是這個時間空檔。
黑影笑了,說道:
“的確,為師還欠你一場入門禮。”
“多謝師父。”
“先把門關上。”
“好。”
按理說,應該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但李追遠愿意先給貨,再拿錢。
他相信來自大帝的承諾,且也只能相信,畢竟,大帝若真想反悔的話,就算錢貨兩清,大帝事后也能翻賬。
“三七六五,八二四九,五六一二”
李追遠報出了一連串數字。
黑影站起身,面朝鬼門。
他的身前,出現了一道道波紋,打向鬼門。
當清晰路徑出現后,解決鬼門的問題,就很簡單了。
可如果沒有這些代表陣點的數字,以他的能力,短時間內根本就無法完成,他更沒實力一拳將鬼門砸閉合。
“咔嚓……”
處于靜止狀態下的鬼門,再次開始關閉。
黑影:“很不錯的方法,效果很好。”
李追遠:“您大概不會再收弟子了。”
黑影:“有什么關系么?”
李追遠:“所以身為關門弟子,擅長關門,也很正常。”
黑影的拳頭,再次變得凝實。
殺意,又一次浮現。
可這次,不用隱藏。
拳頭,很快就松開。
在完成交易前,敢惡心自己,能理解;
但在完成交易后,仍依舊敢戲謔自己。
這讓黑影,很是欣賞。
他不想要這個棘手的徒弟,可既然答應了,那他就不想自己的徒弟會在外面,丟自己的臉。
徒弟可以死在外頭,但也得死得體面。
緊接著,黑影走到李追遠身后,他重新變得虛幻,身體緩緩前傾,最終,融入成了李追遠的影子。
“嘶啦……”
劇烈的疼痛感襲來,李追遠感知到一股力量正在推動自己起身。
少年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年尾的春聯,被強行從門框上撕扯下來,中間還夾雜著用小刀不斷刮抹去殘留痕跡。
可如此嚴重的傷害和強烈的劇痛刺激,卻依舊沒讓他死去,他的腦子,變得更加清醒。
黑影邁步,李追遠也邁步,此時,黑影已完整掌握了李追遠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這不是以往的意識進入或者奪舍,而是純外力輔助。
李追遠這會兒倒是希望對方能走傳統路線,這樣這種劇痛感自己就能規避,現在,動的不是自己,可疼痛全都落在他的感知上。
一步一血印,后頭還流著膿水,好似將果凍剝出來,放在石子兒地上來回滾動。
李追遠,走向鬼門,并且在鬼門關閉前,走了進去。
“師父,為什么要進來?”
“因為,要進來。”
先前在外頭時,李追遠觀察鬼門就覺得它更像是一處裂縫,事實也的確如此,剛一進入,少年就察覺到這里肆虐的罡風,充斥著的,居然是正陽之氣。
要知道,這種氣息,可是鬼物克星,絕大部分鬼魂觸之即散。
如果不是親自進來了,誰能想到鬼門的背后布局,居然是這樣。
可細想之下,倒也不算奇怪了。
建立陰司的,是酆都大帝。
有大帝本人坐鎮,自是不用擔心外敵入侵,反倒是得考慮里頭的小鬼偷跑。
此間呼嘯的罡風,不是拿來對外防御的,而是用以對內鎮壓。
當然,原本這里應該有一條特殊通道,可供陰差正常進出,現在是看不見了,應該是在先前大帝與菩薩的糾纏中,被二人外溢而出的力量抹去。
穿行過漫長的罡風肆虐地帶后,李追遠終于得以正式進入陰司。
也就是神話傳說中的……陰曹地府。
李追遠曾在玉龍雪山下見過一處恢宏的地下建筑,當初高塔下自我鎮壓的那頭僵尸,想要仿照酆都大帝,在這里建造屬于它自己的地上神國。
可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玉龍雪山下,只能稱為一座威嚴華麗的地宮建筑群,而此時擺在少年眼前的,則是一處真正意義上的新世界。
它應該是有邊際的,這世上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橫無際涯,但它給你的觀感,你的目光你的耳朵包括來自你自己的探查,都無法觸及到其邊緣地帶。
前方,是一座巨坑,此處空間如同一塊面包,被從中間硬生生挖開。
其前身,應該是一處極為特殊的環境,也就是秘境,最后由陰長生入駐,打造成屬于自己的道場。
因為,如果眼前的場景是由大帝親手從最初始狀態開創的話,那大帝的強大,就有些難以想象了,也不用去以布局的方式拿下菩薩。
李追遠現在所站的位置,是對面的中間位置,正前方是一座碩大的平臺,像是難以用具體數據去測量的廣場。
平臺上本該有很多建筑,可現在,坍圮一片,無比死寂。
有種濃郁的荒謬感,你明明已經進了“陰間”,可在這兒,你甚至沒能看見一只鬼。
偏偏這里,卻又是世間公認,鬼最多的地方。
而且,鬼氣森然的感覺也沒有,反而覺得空氣清新。
李追遠的肺早就纖維化了,可依舊能在這里體會到些許清涼。
平臺上的鬼,在剛剛,被徹底抹除了,而且連這里的鬼氣,都得到了凈化。
不用多想,那肯定是菩薩的影響,而且,菩薩肯定不是自愿的。
看著平臺上盡數毀壞的建筑和那一條條可怕的溝壑,少
年可以腦補出,菩薩是怎么被摔到這里后,再被硬拽著拖行。
縱然是“神仙打架”,剝離開那表相處的光怪陸離后,其實也很原始。
如果不是李追遠親眼目睹,他也很難相信,起初大帝將菩薩鎮壓進鬼門的方法,居然是雙方在門口雙手對拉般地角力。
真的,這個畫面就算說出去怕是都不會有人信。
就和長生沒有想象中那般美好一樣,神話故事,也給那些存在涂抹上了太多濾鏡。
說白了,真正寫實的,只有祂們的強大,除此之外,太多東西都是牽強附會或者純屬虛構。
李追遠現在站的位置,是巨坑的一側,而前方平臺,則是搭建在巨坑另一側。
不能說是依山而建,因為李追遠在現實里沒見過哪座山,能有這般巍峨高聳。
少年的身體被黑影帶動,向前走去。
走出平臺,踏空,沒有落下,而是很平穩地繼續前行。
極為遙遠的距離,可行進速度卻快得離奇。
不像是自己在走過去了,更像是你想要去的地方,正在主動地與你拉近距離。
原本,黑影只是在安靜地前進,他貼在少年身上。
可走著走著,腳步沒停,黑影的臉脫離少年的后腦勺,來到少年側面。
少年的目光,正在專注地向下看。
黑影看了看少年的眼睛,又看了看下面。
他知道少年在做什么了,他在記憶和學習自己的步法。
即使身體已融化成爛泥,可只要還剩下一口氣,依舊無法改變少年學習的本能。
什么頭懸梁錐刺股,在少年面前,都能稱得上是一種享受安逸。
外人的視角肯定和本人有所偏差,真實情況是,李追遠現在太痛苦了,不得不找辦法來轉移注意力,學習,是比較適合的一種途徑,相當于給自己打針麻醉。
“學會了么?”
“記下了。”
沒學會的原因是,這個沒法學。
自己現在能走出這個步法,是因為黑影貼在自己背后幫自己削去了壓力。
現實中,單憑自己,在沒練過武的前提下貿然走出這個步法,很快就會被碾成血水。
不過,也不是沒有折中的方法,得改。
改完后,也不能真拿這個步法去趕路,那還是吃不消,但可以用它來進行短時間內的短距離快速移動。
此時,李追遠已經走至空蕩的中央區域。
距離近了,先前遠觀時無法看見的東西也呈現了出來。
前方大平臺的上方,還有一層層平臺,沒它那么大且籠罩在黑暗之中。
一條洶涌的黃色瀑布,從最高處垂落而下,穿過每一個平臺。
這應該就是黃泉。
只是這黃泉居然不是橫躺著流,而是豎著的。
下方,也有很多平臺,數目更多,也更密集。
而且,與上方平臺被黑暗籠罩不同,下方這些平臺有著各自的顏色顯露。
有熔巖流淌的,有蒸氣升騰的,有寒光交錯的,也有波瀾沸騰的……
十八層地獄么?
金色的光自下方最深處閃過,光源,更是遠在十八層之下。
其亮起的瞬間,給李追遠一種錯覺,仿佛下一刻祂就將從最深處沖上來。
只是,這光閃爍得迅猛,被壓制得也快。
菩薩,就在這最下面。
大帝,把菩薩鎮壓在了陰司最深處,以后進到陰司的惡鬼,若十八層地獄都無法消解,那就送到菩薩那里去。
來到眼前這座巨大的平臺處后,可以更清晰地感受到這里遭受破壞之嚴重,也能想象出原本這里的“喧嘩熱鬧”。
在一處裂開的祭壇前,黑影停了下來。
他舉起右手,也就是將李追遠的右手舉起。
一股力量如一道清泉,涌入李追遠這干涸衰敗的身體內。
“知道該怎么做么?”
“知道。”
李追遠運轉酆都十二法旨。
破損的祭壇中央,燃起幽綠色的鬼火,它這里是主臺,偌大的平臺多個角落也都亮起了燈火,并不整齊,因為大部分都被毀壞掉了。
這是一種儀式,是身份的認可。
沒遭毀壞前,這里應該有數之不盡的亡魂,在少年點燃祭壇后,它們會集體跪伏,以確認少年大帝傳人的身份。
現在,地獄空蕩蕩。
果然,在走形式時,場外有沒有觀眾,并不影響流程的進行。
儀式結束后,黑影走下祭壇,來到了那條洶涌奔騰的黃泉前。
李追遠想下去看看,畢竟,陰司最精彩的部分,肯定在下面。
但黑影,選擇往上。
倒掛著的黃泉,在走入其中后,又瞬間失去了方向感知,明明是瀑布,此刻卻又成了正常流淌的大河。
李追遠的腳踩在河面上,浪花席卷拍打在身側,近身前都被彈開,會顯露出大量還殘留著血肉的白骨。
偶爾浪濤洶涌,得以瞥見更深處,能瞧見里頭晶瑩的白骨。
這白骨,李追遠認識,卡車里就有它們。
它們似乎是某種替代品,原理和傀儡很像,可本質上卻又南轅北轍。
陰司的“生死簿”擁有讓人即刻去閻王那里報到的能力,李追遠信。
他曾在三根香時,在趙毅身上親眼目睹過,那更像是一種可怕強大的詛咒。
但你要說“生死簿”可以讓死去的人原地復活,李追遠是不信的。
如果可以這樣的話,那豈不是意味著,長生在這里,成了批發價?
問題,應該出現在眾人坐著卡車前往鬼街時,所經歷的那段大霧。
那時候,卡車上的所有人,就已經被“替換”了,只是沒人能察覺到。
那些充斥著卡車內外的晶瑩白骨,像是一種生命的傳導。
具體是怎么做到的,李追遠暫無從得知,他只知道,真正的他們其實一直還在卡車里,死去的他們,并不是真正的他們,這就能解釋,為什么卡車里的所有人都光著身子,行李武器裝備這些也都不在身邊。
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真正的他們已經死了,只是各自的靈魂被大帝收取,重新為他們捏合出了新的身體。
這個可能性極低,它之所以能被列擺進去,是因為大帝足夠強大,祂的強大,讓這顯得有那么一點可能。
還有一個更極端的猜想,那就是所謂的真假,并不是固定的,而是憑大帝自由心定。
大帝覺得你們死了,那就算是假的也變成了真的,大帝覺得你們沒死,那真的也能變成假的。
總之,這些追求長生的古老存在,每個人對生死,都有著屬于自己的理解,也有著禁忌手段。
大帝如今所顯露出來的,還不算特別夸張,至少有跡可循,李追遠能夠嘗試去做一下淺顯的分析和理解。
而東海深處的那頭大烏龜,它甚至可以讓真的與假的,面對面相見,且都認為自己是真的,那才是真的匪夷所思。
“你在想什么?”
“永生。”
“你想長生么?”
“我不想永生。”
說“長生”更合適,但李追遠得避尊者諱。
“的確,長生不是你現在所需要考慮的。”
“嗯。”
“還是先想辦法活到成年吧,它不會允許你活到成年的。”
“我能察覺到。”
“你這具身體,一點練武的痕跡都沒有。”
“嗯,我是不想提前透支身體,想等成年后再練。”
“真的是這樣么?”
“不然呢?”
“我以為你是怕刺激到它,在故意給自己留弱點。”
“沒考慮到這一步。”
“但你憑感覺,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求生,是一種自然本能。
長生,就是要避開它的目光。
其實,你已經走在追求長生的道路上了。
而且,
你走得,比我當初,要早得太多太多。”
“我不會永生的。”
“人,往往無法掌握自己想要走的路,當你已經站在這條路上時,所能做的,就是繼續走下去。”
“還有另一種選擇。”
“嗯?”
“自殺。”
黑影沉默了。
這種沉默,一直持續到走入上一層平臺。
這里有十座宮殿群,雖然毀壞也很嚴重,但除了三座被徹底覆沒外,還有七座的主殿得以保留。
那三座之所以沒能幸存,應該是它們的主人,并不在殿內。
這讓李追遠聯想到了,曾進入墓主人體內的三色光芒。
三座廢墟直接略過,接下來,黑影帶著李追遠穿行進第一座大殿。
大殿壯麗,不僅空間大,里面的所有陳設都是現實里的放大版。
尤其是最深處的桌案和椅子,簡直如小山一般。
椅子上,坐著一尊腐爛的肉山,它在蠕動,像是在努力想把自己重新捏合成人形。
地上有官袍的碎片,還有破碎的頭冠,看到這些,你就能“認出”,它原本該是何等模樣,是何等威嚴。
可經過菩薩卷入這里的浩劫后,被毀去的不僅僅是它的宮殿,還有它的外形。
濃郁且可怕至極的尸臭,尸水不斷地翻涌,令人作嘔的同時,又讓人感到畏懼。
另外,李追遠還注意到,在其腐肉折疊蠕動間,能瞧見鐵鏈死死鑲嵌在其中。
它是被……鎖死在這張象征權力的椅子上。
高高在上的它,只是虛假的表象,真實情況是,它根本就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
為什么古往今來,能從陰司出來的陰差級別都不高,判官都很難在陽間出現,那是因為陰司里真正級別高的存在,都沒有自由可言,全被鎮壓著。
如果不是進入這里之前,這里被菩薩毀過,偽裝被撕去,李追遠還真很難想象到真正的現實居然是這樣。
這時候,李追遠終于明白,為什么陰司里職位極高的祂們,會選擇背著大帝偷偷搞事,最后甚至不惜與菩薩聯手。
如果大帝是這么對待自己手下的話,那手下的背叛,就實在是太正常了。
當初在三根香時,十位里出現了六位,沒出手的那四位,應該不是忠誠于大帝,而是畏懼大帝。
民間傳說中,把祂們十位賦予了各種特殊意義,甚至還把歷史名人給對照書寫進去。
真正的普通人,哪里可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閻羅們,居然一直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不僅被鎮壓得永世不得翻身,還得為親手鎮壓祂們的大帝整頓陰司,干活!
第一座宮殿內是這個情況,接下來進入的六座宮殿,也是基本一樣的情況。
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最后一座宮殿內的那位,身上的皮,多了些,不是單純的腐肉蠕動,像是被縫補的破布袋在那里翻涌。
這些存在,不似人到連李追遠都無法分清楚,祂們到底對應的是廟宇里的哪座雕像。
每個殿都走完后,黑影再次帶著李追遠逆黃泉而上,來到了上一層。
這個平臺處,有五座結界,分別位于五個方位。
結界被毀,里頭本該有的山水也被糟蹋得一塌糊涂,唯有一尊尊巨大的身影,拖拽著鐵鏈,在重創后,不斷哀嚎怒吼。
黑影來到哪一處,哪一處就安靜了下來,下跪臣服。
這些巨大的家伙,所表現出來的,不是恭敬與尊敬,而是極單純的畏懼。
像是可憐的動物,面對虐待祂們的兇徒。
而李追遠,現在是兇徒的接班人。
這一層的五伙存在,比下面一層的要好不少,只是血肉模糊,但人樣還在。
而且,通過祂們的動作,李追遠才知道,下一層時自己所經過的每一座大殿,里頭的蠕動,其實都是祂們在向自己行禮。
只是祂們的形象實在是過于扭曲,李追遠沒能第一時間領悟到。
李追遠:“師父,您是通過鎮壓他們的這種方式,來從天道那里獲取功德么?”
黑影:“不是。”
再次離開這一層,來到更上一層,這里,是最頂層了,面積比下面兩層要小很多,而且只有一座很小的宮殿。
因為這里的主人,不用通過這種方式來宣揚自己的威儀,正常情況,也不可能有鬼魂,能夠來到這里。
推門而入,里面是一片整連在一起的空間,沒有去劃分其它使用部分。
一張長條形的桌案擺在這里,上面雕刻著尊貴的紋路,還擺放著密密麻麻的珍饈佳肴。
這些,都是獻祭上來的供品。
李追遠的目光,開始在供品上逡巡。
桌案太長,供品也太多,一時真的很難找到。
似乎是知道少年在找什么,黑影主動帶著少年,走到深處,站在了那里。
“你要找的,在這里。”
這一塊桌案區域,被單獨分割了出來,上面精美的碗碟上所擺放的,也不再是前面那些一看就極為美味的佳肴醇酒,而是大量的尸塊。
尤其是在這中間,有一尊碩大的青銅鼎,鼎里盛放著兩顆巨大的狗懶子。
“師父,是我會錯意了,原來您不喜歡這些啊,那我以后逢年過節,給您上供點好的。”
黑影沒說話,只是將少年的手舉起,抓向那尊鼎。
李追遠的眼睛,緩緩瞪大。
好在,可怕的事情,并未發生。
少年的手,沒被要求去觸摸和拿起那對狗懶子,而是被貼合在了鼎中央。
鼎上的紋路閃爍流轉,烙入少年的掌心,隨即以極快的速度,滲透進少年的靈魂。
身后,黑影的聲音充滿威嚴:
“自今日起,汝即為吾道統之繼!”
話音剛落,李追遠察覺到,自己背后的目光,又多了一雙,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失。
那一雙,應該是因果中自己的傳承虛影。
都不用自己再去套紅線去推演了,自己背后的大帝虛影,現在肯定變得無比清晰。
以此為契機,自己酆都十二法旨的威能,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增強,不,這幾乎是質的飛躍。
自己本體當初研究出來的法子是,以風水之力偽造出大帝氣息,來提升術法威能,可偽造的,哪能比得上貨真價實的認可?
自此,簡單高效卻又不失血腥惡心的拜師儀式,正式結束。
李追遠覺得,等自己回去后,《走江行為規范》對這次的經歷,可以寫得更詳細一些,讓伙伴們沒來,也能通過閱讀身臨其境。
應該要單獨列出來,寫一篇《地府游記》。
不過,第二件事完成了,第一件事,李追遠可沒忘,少年再次問道:
“萌萌呢?”
“小遠哥?”
陰萌的聲音自遠處響起。
黑影帶著李追遠走了過去,這桌案實在是太長,這里的空間也著實過于廣闊,行進了好長距離,李追遠才看見同樣正向這里主動摸索過來的陰萌。
陰萌身上穿著一套很是復古的長裙,她的皮膚,更白了。
“小遠哥!”
陰萌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剛剛她隱約聽到小遠哥在詢問自己的位置。
到了這種地方,小遠哥還在在意自己,讓陰萌心里無比
感動。
“走,我接你回去。”
“小遠哥……”
陰萌沒有移動。
李追遠馬上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他的目光下移,在幽深的地板上,他看見了一條細長的鎖鏈,鎖住了陰萌的腳踝。
陰萌,被鎖在了這里!
這讓李追遠立刻聯想到下面兩層那些被永久鎮壓的存在。
李追遠:“什么意思?”
黑影:“她的獻祭誓詞是,以自己為祭,求我保你們平安。
當她出現在我桌案時,就立刻跪伏在我面前,求我庇護你們,為此,她愿意在我這里,永世為奴為婢。”
李追遠:“為奴為婢?她可是你的后人,你陰家的后人。”
黑影:“等你長生后,有些東西,也會看淡。”
李追遠:“可是,你并不需要她!”
黑影:“我只是我的一道影子,跟隨翟曲明一生,很多東西都忘記了,現在,連一道鬼門都關不了。
影子,終究是影子,需要站在人的身后。
現在的陰司,有一個陰家血脈的人坐在這里,可以在我配合下,扮演酆都大帝,震懾萬鬼。”
李追遠:“你答應過我,會讓我帶走她。”
黑影:“你現在就可以帶走她,我不攔著你。”
李追遠:“你……”
現在自己的行動都得靠黑影來駕馭,怎么有能力去打開鐐銬把人帶走?
黑影:“以前陰家血脈流落在外無事,現在陰司正值特殊時期,她在外面可能就會被一些東西奪來針對陰司,因此,留在這里,她才是安全的。
不要以為你能藏得住她,天道會指引那些東西,找尋到她的位置。
我贏了地藏,但兩敗俱傷,你覺得天道若是有機會,會怎么做?”
李追遠:“那我是不是還得謝謝你,沒有直接殺了她以除后患?”
黑影:“她是你的人,而你是我的刀,我不會殺她,而這,不就是你選擇站在我這邊,將刀口捅向地藏的原因么?”
其實,言外之意就是,如果陰萌當初沒遇到自己,而是繼續在鬼街開著棺材鋪,那么她今日的下場就是……
所以,這和陰萌發下什么誓言沒關系,甚至和陰萌本人的行為無關,因為她早就被注定了,無法離開這里。
陰萌笑道:“小遠哥,我是自愿留在這里的,我沒事,這里,也挺好的。”
李追遠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我會來接她的。”
這句話是對黑影說的,但也是對陰萌做出的承諾。
其余的話哪怕說再多,也沒意義了。
黑影:“我等著。”
李追遠走出了宮殿,站在外面,黑影操控著右手,掐向
少年的脖子。
鬼門已經關閉,按理說,無法離開。
但李追遠還有一個能夠出去的方法,那就是死在這里。
李追遠:“你到底是失約了一件事,我需要補償。”
黑影:“說。”
“這一路上,我所見到的,是真正的酆都么?”
“不是么?”
“我會回到這里的,因此,在這之前,我,想看見真正的酆都,我要見一眼,真正的酆都大帝!”
“如你……所愿。”
平臺開始顫抖,準確地說,是那延伸出這一座座平臺高聳無邊際崖壁,正在剝落。
伴隨著剝落繼續,隱藏在這崖壁內的存在,緩緩浮現。
先是最上方的一張臉,緊接著是脖子,再接下來是肩膀、雙臂、胸口、雙腿一尊龐大到令人絕望的坐相,顯露了出來。
祂的雙眼正在流血,同時還大面積腐爛,鮮血混著膿水,匯聚于下顎滴落,形成了這倒掛而下的黃泉。
祂的胸膛被打開,肋骨一根根折出,以階梯形式,構筑了這里的一座座平臺,一路向下延伸,包括下方的十八層地獄。
祂的腳下,踩著一圈仍在不斷掙扎的金黃色光芒,那是被祂剛剛鎮壓下去的菩薩。
原來,不是大帝創建了酆都,真正的酆都,其實是祂自己!
先前李追遠問黑影,大帝是靠著鎮壓下方平臺上諸位的
方式,從天道那里源源不斷獲取功德么?
黑影回答不是。
大帝,從天道那里獲得功德的方式,是鎮壓祂自己!
目睹著這一景象,李追遠的眼睛里流露出驚愕,沒想到,以前自己的那句玩笑話,此刻竟真的變成了現實:
“原來,大帝真的是一頭古老的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