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師父”,喊得情不真意也不切。
因為,交易是對等的。
有看得見的交易,也有看不見的,前者明碼標價,后者走的是人情。
李追遠原本的態度是,無論哪種交易方式,他都可以接受。
沒辦法,誰叫他現在相對弱小,在夾縫間可騰挪的余地本就不多。
就算最后只換得與大帝之間的“人情”,李追遠也不覺得自己虧了,至少能獲得遐想空間,只要不去變現,那估值就還在。
率先打破這一默契的,其實是大帝。
昨日在招待所房間門口,李追遠聽到了里面兩位的對話,大帝最后一句,承認了李追遠是祂的————嫡傳弟子。
整座江湖,大概沒幾個人能經得住這種肯定,內心必然升騰起無限感動與自豪。
可是,李追遠是個例外。
因為除了情緒價值之外,少年有著獲得實際價值的渠道。
作為世上唯二掌握酆都十二法旨的存在,李追遠擁有暗地里蹭上酆都大帝的能力。
而得到大帝的親口承認,等同于獲得了名正言順的法統地位,李追遠將因此獲得更高的權限。
故而,在門口“偷聽”完對話后,李追遠馬上就回到自
己房間,不惜冒著被反噬的風險,將紅線從右手纏向左手,對著鏡子,對自己背后的因果牽扯進行推演。
然而,推演的結果是自己背后的大帝虛影毫無變化。
這意味著,大帝的那句“嫡傳弟子”,真的只是說說而已,讓你聽個樂呵,圖個開心。
大帝,給自己畫了個餅。
李追遠選擇吃下去!
既然是你先給我一個毫無實際價值的“嫡傳弟子”頭銜,那我就當真了。
咱師門的底蘊,我該搬就搬,該扒拉就扒拉,反正,我也回你一聲“師父”。
在李追遠喊出“師父”后,耳畔就再未得到來自大帝的回應。
已經不需要回應了,到雙方擺籌碼的階段,只管往上拿東西,再多的話語和所謂的感情牌,它“沉”,卻不壓秤。
趙毅現在“死了”,所以他沒目睹這一切,要不然真會激動地歡呼雀躍。
相較而言,自個兒給大帝獻祭狗懶子只是不懂事的屁崽子調皮,不知天高地厚,姓李的這波,才是真正的上桌拿筷吃飯。
不過,接下來再次發生的變化,還是展現出了大帝的另一面。
大帝畢竟是大帝。
任何企圖要挾祂的存在,都將為此付出代價。
哪怕這會兒不能掀桌子,可依舊有祂的玩法。
一條條黑色紋路,出現在了趙毅身上,先是四肢,最后聚集于其心臟另一側,在那里,浮現出了一張人臉。
蘇洛,那位墓主人。
副駕駛位置上的李追遠看著這一幕,眼里流露出些許凝重。
趙毅曾接力自己在墓主人體內的布置,使用過一次黑皮書秘術。
他也為此付出了相對應代價,留下了無法清除的隱患。
可這隱患,本來可控的,而且蘇洛的性格比較好,不爭不搶不暴戾,這也就使得這一副作用的影響被降到最低。
但是現在,伴隨著大帝力量的進一步灌入,蘇洛得到了加強。
無論蘇洛是否繼續選擇平淡,他對趙毅的影響,必然因此加劇,一次使用黑皮書秘術的副作用,瞬間得以比肩五次乃至更多。
實力是否提升了。
提升了。
可這種提升,趙毅寧愿不要。
因為這實力提升的幅度,遠遠比不上維穩所需付出的代價,而且會為未來埋下極大的禍患。
蘇洛的臉不斷凝實后,開始了移動,從趙毅胸口,轉移到肩膀,再繼續轉移,覆蓋到趙毅的臉上。
一時間,讓趙毅的面容,顯得模糊和不真切。
李追遠曾在桃林下那位身上見到過相似場景,現在的趙毅,正在快速朝著清安追趕。
后車廂內,新一輪讓步所給予的饋贈,同樣在被分發。
譚文彬體內的四大靈獸再次浮現,原本純澈鮮明的它們,在新一輪的灌輸下,逐漸流露出扭曲與猙獰。
它們變得更強大了,也更暴戾了,是否還愿意遵守當初的誓言,以及李追遠主持下的五官圖能否繼續對它們保持約束,得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至少,在這次灌輸完重新回歸譚文彬體內時,四頭靈獸,都表現出了程度不一的抗拒。
梁家姐妹身上的光芒開始融合,乃至出現了彼此交替流轉,自此,姐妹倆之間的關系發生改變。
本該互相扶持合則更強的她們,變成了彼此的掠奪者,一方的削弱能讓另一方變強,一方的死亡,能給予另一方最大的好處。
親兄弟姐妹間因金錢反目,并不算稀奇,梁家姐妹倆現在所面臨的,是遠超金錢的爭奪誘惑,以后彼此還能繼續互相信任么?
潤生身上剛形成的三足鼎立平衡被打破,鬼氣以強勢肆虐,煞氣和怨念則不甘地進行反抗,這使得潤生身上大部分氣門出現了淤塞,被迫關閉。
林書友身前出現了三道黑色光芒,這次壓根沒再去嘗試找童子,而是全部打入林書友的眉心。
眉心的白鶴印記暗淡下去,被黑色的鬼帥印章強勢代替,這等同于將童子進行了封印。
童子若是想復蘇抬頭,那首先要對上的,就是林書友本身。
誠然,來自外部力量的快速灌輸,必然會招致各種各樣的問題,揠苗助長一直是個貶義詞。
但李追遠還是認為,大帝本可以削弱這層負面影響,可大帝不僅沒這么做,反而故意將負面影響盡可能地放大。
證據就是,在這一輪的讓利過程中,李追遠本人是唯一一個被漏掉的。
一方面大概是大帝也清楚,再帶有惡意的饋贈,少年都有能力去將其調整吸收;另一方面也是特意進行敲打。
對此,李追遠倒是沒什么怨言。
收音機里,亮亮哥的哭聲漸漸停歇。
李追遠對亮亮哥這次的堅持和幫助,很是感激,哪怕是這最后一次堅持,沒有帶來明面上的好結果,反而全是問題。
但這不是薛亮亮的問題,是伙伴們自個兒,“虛不受補”。
另外,問題并不可怕,可以通過研究去進行解決。
伙伴們的發展路徑本就是由李追遠親自設計的,少年相信,自己可以幫他們重新調整回正軌,最終實現“喪事喜辦”。
招待所房間。
薛亮亮迷茫了。
忽然間,他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哭鬧,為什么會坐在地上,為什么要把報告書死死抱在懷里?
亮亮已經支撐到了極限,已沒辦法繼續。
翟老在此時開口道:
“小薛同志,我想在退休前滿足最后一個心愿,來當這次會議的報告人,希望你能成全。”
薛亮亮將報告書遞了過去,道:“當然,翟老,這報告人本來就是您最合適。”
翟老伸手接住書。
這次,沒有再出現雙方爭奪,薛亮亮那邊很是干脆地松開了手。
羅工皺眉,目露疑惑,扭頭看向翟老。
他是主持過很多工程,見過真正世面的,當初薛亮亮和李追遠遭遇白家娘娘威脅時,羅工還給二人表演過如何對著白家娘娘像進行開脫。
因此,他對正常人眼里匪夷所思的事,有著一定敏感度。
這會兒,羅工意識到,薛亮亮這種強烈的反差,似乎不全是薛亮亮的問題。
“翟老,你……”
“嗡。”
未等羅工把話說完,他與薛亮亮視線中,又出現了另一個場景。
在這個場景畫面中,二人的動作和話語全都開始倒放,一直倒放到翟老在外頭敲門。
然后,在這個刻度點上,重新快進。
翟老進來了,三個人在房間里交流會議流程和注意事項。
薛亮亮沒有拒絕和哭鬧,羅工也沒有疑惑和不解,大家談得很自然。
最后,翟老提出了自己的不情之請,羅工答應了,薛亮亮也很爽快地將報告書遞了過來。
自此,一切恢復正常。
不和諧的褶皺被抹平。
薛亮亮和羅工到底不是昨日的李追遠,可以清晰察覺到
這一變化并保持清醒,他們直接忘記了“第一輪”所發生的事。
“時間不早了,在會議開始前,我再做一下準備,很抱歉,打擾你們休息了。”
翟老站起身,準備告辭。
羅廷銳說道:“我們反正也睡不著,就一起去樓下泡茶喝吧。”
“可以,正好我看的時候,能再做做交流補充。”
就這樣,翟老與羅工、薛亮亮一同離開房間,來到一樓。
想著時間太早,招待所工作人員應該還沒上班,薛亮亮就自帶了茶葉、茶具以及一瓶熱水。
不過,今兒個的會議實在重要,招待工作極受重視,服務員同志也早已待命,且樓下已經有好幾桌人坐在那兒喝著茶等候了。
翟老尋了個僻靜角落坐下,一邊與羅廷銳說著話一邊翻看著報告書,靜候會議的正式開始。
中途,薛亮亮去上了一趟廁所,往回走時,他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腦子里好像有一件極為重要的承諾,可是他不記得了。
“這個承諾,我到底做到了沒有?”
抬頭,望向鬼街方向,今早起了大霧,鬼街那邊被濃霧完全包裹,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見。
薛亮亮的內心,不由亂了一下。
帶著心事,走回一樓,來到老師和翟老所坐的那個角落。
薛亮亮的目光,下意識地又落到翟老手中正看著的報告
書上。
翟老微微側頭,看了一眼薛亮亮,然后將報告書合起,放在了座位內側。
沙發有些滑,報告書落入了沙發與墻壁的縫隙間。
薛亮亮:“翟老,我來撿。”
翟老起身,拒絕了薛亮亮:“不,不用,我可以的,你坐。”
先有些艱難地將沙發往外推了推,再彎腰伸手,終于將報告書又撿了回來,自嘲道:
“唉,年紀大了,身子骨真的是越來越不中用了,有時候,不服老真不行,是該退休了。”
羅工:“翟老你就算退休了,靠著你的經驗與認知,還是能繼續發光發熱的,我也不信你能真的休息下來。”
“看看能不能去學校再帶帶學生。”
羅工聞言,馬上看向薛亮亮。
當下,海河大學的畢業生基本都是包分配的,誰能掌握到分配權力,誰就在學校里有著更高的話語權,如今的薛亮亮,還真有。
薛亮亮會意,直接發出邀請:“翟老若是不嫌棄,可以到我們海河大學當榮譽教授,給學生們上上課,擴展一下他們的視野。”
翟老臉上有所意動,卻沒急著答應。
薛亮亮繼續道:“小遠也在那里上學呢。”
翟老笑道:“好,等手里的事交接完了,可以去金陵待一待,金陵風華養人的。”
薛亮亮早就看出來了翟老對小遠的喜愛,當然了,應該
沒哪個老師會不喜歡小遠這樣的學生。
不過,薛亮亮也沒告訴翟老,小遠現在基本不在學校,還是等把人先成功騙過去再說吧。
翟老將報告書再度展開,繼續看起來。
薛亮亮見茶杯空了,就準備給兩位老師倒茶。
剛一起身,翟老就把報告書閉合,身子也微微后仰。
薛亮亮開玩笑道:“您這樣子,像是我要搶您手里東西似的。”
翟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了起來,他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因為他心里真有這種感覺。
這時,鄭華小跑著進來,沒看見樓下角落里坐著的人,先跑上樓,不一會兒又跑下來詢問服務生,這才注意到老師他們的位置。
鄭華:“老師,羅工,人來了。”
羅工和翟老都站起身,簡單整理了一下衣服后就一齊走出去迎接。
雖然會議時間是提前定下的,但大部分人都會提前很早就到,等真正的重要人物們也到齊后,會議就可以隨時開始。
電視臺的工作人員早就在會議禮堂里布置好機器,還特意分了一組人在招待所門口進行拍攝。
清早的太陽已經出來了,這豐都,一半被大霧彌漫一半又晴朗無云。
在一連串的握手致意問好后,羅工和翟老一左一右,各自領著幾個人的同時還被一群人簇擁著,向大禮堂走去。
走著走著,翟老停下了腳步,連帶著他這一側的隊伍也停滯了下來。
大家伙先看向翟老,發現翟老在抬頭看天。
這頭頂,掛上了一道彩虹,很是漂亮。
最后一輪讓利漏掉了自己,李追遠覺得無所謂。
他無法理解的是,現實里的自己,竟然還沒斷氣。
少年都不曉得自個兒為什么這么能撐。
這遲遲不死透也有麻煩,那就是時不時的,李追遠會切換彌留之際的狀態。
一“回”到鬼街,那全身猶如半融化冰激凌的感覺,實在是讓人煎熬。
這會兒,梵音越來越響亮了。
抬著白狗與佛像的隊伍,正不斷接近。
無論是抬輦的羅漢還是開路的僧侶,各個法相莊嚴,肅穆精致。
那一層層佛光,自下而上,照亮了整條鬼街。
但它,遲遲未對最上方的烏云動手,只是照亮了他們自己。
鬼街兩側的鋪面,門窗逐漸打開,里面顯露出一尊尊佛影。
這感覺,像是把一座大寺的佛像,全部搬到了鬼街做展覽。
隊伍,行進到了李追遠面前。
僧侶身上有一股香氣,本該可以清心醒腦挺好聞的,可這僧侶數目實在是太多了,弄得味兒太濃反倒搞成了煙熏火燎。
李追遠現在本就出氣比進氣多,再加上這味道一沖,弄得他開始高頻率地上氣不接下氣,真是一會兒去了黃色河流下方的卡車里一會兒又回歸于現實鬼街。
這切換頻率,讓當下的李追遠產生了暈車的感覺。
不過,就算只是斷斷續續,李追遠在那座輦經過自己面前時,也看出了些許端倪。
按理說,抬輦羅漢身上的味兒應該是最重的,但并沒有,他們的味道,是以一種非距離方式的遞進。
而且,羅漢每一步落下后的腳步聲也不是及時的,明明前面的羅漢已經走過去,他的腳步聲卻在后方曾經過的空檔處響起。
李追遠:所以,菩薩,并不是和這個人間同步?
佛有過去佛、現在佛、未來佛,照這樣看,地藏王菩薩是選擇把自己放在未來了?
李追遠不禁在心里感慨,這幫家伙為了活得長,真的是什么法子都能搞出來。
無論是僧侶還是羅漢,都沒理睬街道邊“半融化”在那里的少年。
輦上的白狗被李追遠先前一擊差點弄死,這會兒也癱了,很是安靜。
倒是白狗身上的那尊佛像,緩緩扭過了頭,將臉,對向了李追遠。
熟悉的目光,再度襲來。
李追遠知道,這是菩薩在審視自己。
但菩薩并未輕輕一彈,將自己滅殺,雖然少年挺希望菩薩這么做的。
只是,菩薩并未“捏”死這只小螞蟻。
因為現在的李追遠,除了融在這兒等死,其余什么事都做不了,殺不殺,都沒意義。
隊伍的前端,在李追遠留下的那張供桌前停了下來。
眾僧誦經,一股股信念凝聚至輦上,形成金光流轉,一只潔白如玉的大手自這金光中探出,豎起一指,向前點去。
“嗡!”
似水波蕩漾,凄慘至極的慘叫聲響起,無盡鬼影溢出,游蕩整條鬼街。
縱然整條街上的僧侶都在誦念經文,卻依舊無法壓制住此時鬼氣的小小溢出。
厲鬼咆哮的動靜被李追遠自行屏蔽掉了,他現在聽到了極輕微的流水聲。
沒下雨,不是碼頭,而是實實在在有一條河,像是從天上垂落下來似的,被撫順后,朝著這邊流淌。
這是……江水。
這次自己之所以會來豐都,就是菩薩推動的江水。
李追遠有打開鬼門的權限,菩薩有打開鬼門的能力。
哪怕不是少年親自開啟的鬼門,只要少年來到鬼街,將江水引動而來,那菩薩就可以順勢以江水推門,將鬼門打開。
只要鑰匙在這兒,那是否決定開啟這扇門,就不再取決于鑰匙的意見了。
“轟隆隆!”
鬼門,正在開啟,帶來腐朽與塵封的氣息。
越來越多的鬼氣涌動而出,街面上的所有僧侶全部盤膝打坐,眉心出現金色印記。
接下來,這大量鬼氣一出鬼門,就被這些僧侶主動吸收進體內。
李追遠眼睜睜地看見不少僧侶面容發青,從原本的慈眉善目變得扭曲猙獰。
他們在以這種自我犧牲方式,來幫菩薩分散承擔掉這些壓力。
哪怕李追遠覺得,他們其實不用這么做,身為菩薩若是連這點壓力都經受不住,那不如趁早從蓮花臺上下來。
是他們主動想要這么做,以此獲得一種大滿足感,菩薩也沒去阻止他們,更沒去伸手幫他們分擔,哪怕這對于祂而言,十分簡單。
開啟的鬼門,已經不再簡單是一座門了,它更像是一處被再次撕開的裂縫,宛若留存于世間的傷疤。
抬輦的羅漢們停在那里,哪怕鬼門已經開啟,卻也沒有繼續前進。
那只大手再一次伸出,抓住鬼門的一角,很快,一縷縷金色自大手那里蔓延向鬼門。
李追遠終于明白,菩薩壓根就沒打算入這鬼門進這陰司。
菩薩騙了世人,騙了神話。
當然,有可能曾經的菩薩是有入主陰司的打算的,現在,興許是菩薩改變了主意。
菩薩不進去,祂要將這鬼門掌握,從而將鬼門永遠封禁。
無法再次開啟的鬼門,也將失去其存在意義,而被徹底與外界隔絕的陰司,也不再具備存在價值。
永封,就等于毀了。
然后,菩薩就可以從頭創建,屬于祂自己的新陰司,以自己的勾畫藍圖,重新定義陰陽之間的關系。
不得不說,這還真挺符合菩薩的行為習慣,放棄了真君讓其永封,隨后就建立官將首體系。
鬼門上的戾氣正被佛光不斷轉化,當佛光徹底覆蓋整座鬼門時,也就意味著菩薩將其完全掌握。
速度,雖然不慢,但也稱不上快。
應該是只用了一只手的緣故,那么,另一只手,在防著哪里?
李追遠的眼角余光,看向鬼街外。
可能,是在防著外面的大帝吧。
這樣看來,菩薩是篤定,翟老就是真正的酆都大帝,亦或者是,真正的大帝,此刻不在酆都。
神仙,都在互相設局,互相提防。
這種級別的對決,因為有天道在上面壓著,早就不是見面就打的架勢了,需要考慮的東西非常之多。
看最后,到底是誰贏吧。
李追遠覺得,會是大帝贏。
哪怕菩薩的表現和真實目的,出乎甚至顛覆了李追遠原本的預料,但這并不影響李追遠的結果判斷,因為他本就沒把菩薩這邊的變量放進去。
覺得大帝會贏,是因為在這一浪中,大帝的直接干預最少,不像菩薩,祂是從未出現,可祂的明顯干預次數非常多。
李追遠覺得,能有底氣穩坐釣魚臺的那位,贏面更大。
自己才走江多久啊,菩薩撿起的是自己這把刀,可大帝那里,早就以翟老的身份,行運那么久了啊。
“轟!”
就在這時,兩只巨大枯瘦的手,從鬼門里探出,抓住了菩薩的那只潔白圣潔的手。
緊接著,開始將其往鬼門里拉。
雙方接觸的剎那,可怕的余韻蕩漾,得虧它們是在上方,散出去的切面也在上頭,要是在地上來這一下,李追遠覺得至少這條鬼街,必然會被頃刻抹去。
菩薩算錯了,大帝在酆都。
大帝正在將企圖掌握鬼門的菩薩,給強行拉入酆都陰司。
菩薩的另一只手伸了出來,雙方開始角力。
四只手的形象很快消散,轉而變成了黑色的大帝氣息與菩薩的佛光進行僵持,雙方正在拼耗著自己的底蘊。
這一刻,李追遠覺得自己先前活著受了那么多的罪,都值了。
這種級別的交手,可遇不可求,且就算真求到了……你也甭想平平安安地能湊近去看。
哪像現在,反正爛命一條著,死了無非是去卡車里和同伴們團聚,還能活,就算被某個小小余波掃到灰飛煙滅了,也不打緊。
至此,自己這一浪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辛辛苦苦千里迢迢地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給祂們牽線搭橋,布個牌桌。
僵持,還在持續,李追遠是沒看出來誰占優勢,有一種均勻的平分秋色。
正常情況下,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雖然李追遠不曉得這兩位“神仙”到底有多強,但沒道理一樣強。
所以,有一方沒用全力。
應該是覺得不用全力以赴,因為后手,即將到來。
可是大帝,也在里面。
那個后手一旦出現,豈不是連大帝也會被一起沖擊到?
李追遠覺得,這應該也是菩薩先前認為大帝本尊在外面的主要原因,不僅僅是因為祂曾在招待所與翟老背后的身影會晤過。
總之,在這一場布局較量中,大帝做到了對自己狠,狠到了連對手都始料未及的地步。
招待所,大禮堂。
身為報告人的翟老,站在臺上,做著報告。
雖已年老,可他此時聲音能做到洪亮,吐字也十分清晰,在他的陳述中,這項工程的未來景象正逐步在與會者的腦海中鋪陳開。
報告書的篇幅,并不算太長,可里面的每一個字,都干系著不知多少人的命運。
多少文物得做搶救性保護轉移,多少人得收拾行囊奔赴那被安排好的新家鄉,這座城市多少部分,將被徹底淹沒于水底。
在過去,滄海桑田中蘊含著一部分時間漫長,但在當下,卻能在短時間內實現這一可能。
翟老講累了,端起茶杯喝水時,示意薛亮亮上來幫他做一下數據方面的補充介紹。
薛亮亮的補充,讓與會者腦海中的畫面,變得更加立體。
很多人都做出了低頭看向腳下或者抬起手的動作,未來的這里,與現在的這里,在與會者的感知中出現了碰撞。
因為相信項目會完成會成功,所以相信那個報告中所描述的未來必然會到來,反而沖擊了此時此刻的當下現實。
很多人做出這個動作后,都自嘲式地笑了笑,這也從側面說明,這次報告的水平之高。
技術性的討論與驗證早已結束,接下來工程的正式實施開展,需要很多部門的通力合作。
因此,讓大家清楚知道在做什么和會做成什么,就顯得尤為重要。
薛亮亮的補充講完了,走下臺。
翟老指著薛亮亮的背影,對臺下人說道:
“這位是老羅的得意門生,在培養學生這方面,老羅確實走在我前頭,就像是我們的這項工程,可以預見,它耗時會很久,而且就算建成后,未來的方方面面,也依舊需要維護,甚至是保護。
我們從前人手里接過來的扁擔,注定將托付給下一代,我們不僅要相信后人的智慧,更要相信有著更好平臺的后人,會比我們更有智慧,正如當初我們的前輩,亦是如此看待我們。”
場下響起掌聲。
羅廷銳一邊鼓掌一邊目光尋找李追遠的身影。
翟老先前的話是有客氣成分,但對學生弟子的培養,一直是羅廷銳最引以為豪的一部分。
只要他們還在一線奮斗著建設著,那他以后就算年邁到只能躺在病床上,也依舊有著強烈的參與感,未來的日新月異里,有那一小顆屬于他的光彩。
“亮亮,小遠人呢?”
“應該在禮堂后面坐著吧,您知道的,前面的座位不太方便。”
這次會議的座次很嚴謹。
羅廷銳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實在不行坐我腿上。”
薛亮亮:“老師您是想趁著小遠還沒長大,多拿出來顯擺一下這個小狀元是么?”
羅廷銳:“狀元不算什么了,那天開會時小遠整理的東西我看了,小遠在專業性方面,已經追上甚至超過你這個師兄了。”
薛亮亮:“這不是很正常么?”
羅廷銳點點頭:“倒也是。”
翟老對報告進行收尾,沒有拖泥帶水,說最后幾句話時,他將報告書閉合折在手中。
“感謝大家,我的報告完畢。”
說完,報告書被翟老用力砸在了身前臺面上。
“啪!”
全場所有人起立,熱烈鼓掌,因為這場會議也可以被視作工程開始前的誓師大會。
一道影子,從翟老身后脫離。
翟老向臺下走去,影子則飄向了上方。
此時這里,已聚集起了一道道霞光。
影子立在霞光中央,抬起手,指向那處還被大霧所籠罩的鬼街區域。
轉瞬間,霞光飛逝。
這些霞光,是信念,是信仰,是敢叫日月換新顏將這世界進行打造的無畏勇氣,更是層次最高的氣運。
它會潮起潮落,浮浮沉沉,可當下,它正氣勢如虹,五
星出東方,無法阻擋!
“地藏,你想封我酆都,再造陰司。
那今日,我就親自幫你實現你的大宏愿。
入吾地獄,
為吾,
鎮壓萬鬼!”
鬼街。
天上的烏云,眨眼間就被戳出了無數個大洞,一股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力量,轟然落下,重重地砸在佛光上。
僵持的平衡,在瞬間被打破。
佛光不由自主地,開始向鬼門進入。
但這鬼門,菩薩是不想進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以及那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指的是祂自己的地獄。
新地獄剛建起來時,自然是空蕩蕩的。
菩薩,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佛了。
佛光被進一步的擠壓,進鬼門像是已無了懸念。
可就在這時,佛光雖然還在,卻出現了明顯分層。
一道莊嚴的聲音自上方回蕩:
“我身在未來。”
身在未來,不僅能遮蔽天道感知,更是能在此刻,從這精心布置的漩渦中脫離。
不過,從這句話中,也能看出,在這一場布局交鋒中,菩薩認輸了。
菩薩已經不再考慮該如何贏,而是在打算脫身。
只是,躲在未來,真的有用么?
當李追遠看見身前不斷漲起的“水”后,少年知道,菩薩怕是離不開了,因為這些“水”,可不是先前“江水”的表現,它更寫實,也更洶涌,最重要的是,這“水”同樣來自未來。
未來的這里,將被淹沒。
波濤狠狠地拍打上去,最終,原本出現分層的佛光,被重新擠了出來。
霞光與水波匯聚,形成一股極為可怕的力量,轟然咆哮。
“陰長生……”
菩薩只來得及留下這句聲音,佛光就被徹底卷入鬼門,一同被沖擊下去的,還有身處鬼門內的酆都大帝。
這沖擊,還未結束,很是持久,要知道,這可是連菩薩都無法抵擋的力量,此刻卻順著鬼門奔入陰司,宛若陰間末世降臨。
李追遠挺好奇的,如果條件允許的話,他還真想進陰司看看,但,眼下這條件是丁點不允許。
少年不知道經過這一沖刷,陰司還能剩下多少斷壁殘垣,可如果站在大帝角度,既然菩薩要封死陰司再造新的,那還不如將菩薩拉入鎮入自己座下,再由自己進行重建。
這樣,既解決了與自己有道統之爭的強敵,又將各懷心思已經開始背著自己偷摸行事的勢力,進行一場削減,還不臟自己的手。
李追遠坐在地上,全程目睹的他,此時有種在村里看完露天電影后的空虛,很滿足的同時,又很意猶未盡。
“吱呀……吱呀……”
才開啟沒多久的鬼門,開始關閉。
轟轟烈烈的大洗牌落下帷幕,余下來,將是由勝家重新收拾牌桌。
一道黑影,自江面上掠過,上了碼頭,然后順著鬼街,一路向上。
李追遠看著他過來。
在他身上,少年看見了大帝的形象,同時也有著對翟老的熟悉。
翟老是翟老,大帝是大帝,他們雖然由一個衍生而出,卻并不是唯一。
現在,大帝與翟老脫離了。
眼下,這道黑影,將回到陰司,去融入真正的自己,而翟老,自此之后將與大帝再無任何糾葛關系。
活得長確實是有優勢的,你甚至可以分出一部分心思,去代入走完別人近乎一整個人生。
可李追遠卻不羨慕這種優勢,若是能隨便去體驗別人的人生,那誰還會繼續珍惜自己的這一生?
替別人活了一輩子,回到自己身上時,那還有個什么活頭,沒意思了都。
少年現在身體融了,但思維還很清醒。
所以,當黑影經過自己面前時,少年奮發出最后一點點力氣,抬起手。
“嘶啦……嘶啦……”
自個兒的身體,就像是沒煎熟的雞蛋被翻面,里頭的東西破流了出來。
李追遠自己都覺得自己這會兒實在是惡心。
但他還是執拗地,將手,抓向黑影的腳踝。
這會兒,氣不喘了,力氣也大了點,嗯,應該是回光返照來了。
李追遠看著黑影,問道:
“萌萌呢?”
卡車里,沒有萌萌的身影。
少年的手抓了個空,黑影繼續前進,沒有低頭看少年一眼,甚至都沒做任何停頓。
過去的發怒,是假的,逆推下來,李追遠都可以合理懷疑,當初大帝下達法旨去滅那個家族滿門,也是在為今日的布局做鋪墊。
大帝是一直活著,可不是被封印沉睡,而活了這么久的存在,又哪里可能還剩下屬于人的喜怒哀樂?
哦不,先前在卡車里,大帝的那句“你的胃口,到底有多大?”,應該是真的動了怒火。
因為自己借亮亮之手,成功冒犯了大帝,觸及到了大帝的威嚴。
黑影走向正在緩緩關閉的鬼門。
李追遠虛弱的聲音不斷繼續響起:
“來時一起來的,回去肯定得一起回去,你把萌萌放回來,這里已經不是她的家了,我要帶她回南通的家。”
黑影走入鬼門,完全不打算理會。
李追遠:“剛剛最后一輪,你漏掉了我,我還沒得到那一輪的獎勵,不能他們都有,而我卻漏了,這不合理,更說不通,會讓我很丟面子。”
黑影自門里面轉過身,這次,他在看著李追遠了。
雖然不見真容,但能夠感受到,他這會兒似乎覺得有一點點有趣,也有一點點可笑。
因為,現在李追遠的模樣,以及少年剛剛說出的話,確實帶上了一種本不該在他身上出現的天真。
是哀求,是撒嬌,是想得到自己真正的認可么?
你也是真敢想,更是真敢要啊。
黑影就這么站在門里頭,對李追遠做最后的注視,好歹,這孩子,也是他的“傳人”,口頭的。
鬼門,已經關閉到只剩下一條縫,而這條縫,恰好就是黑影的所站的位置。
很快,鬼門會將這條縫閉合,結束黑影與少年之間的對視。
然而,就在這時,只聽得一聲極為突兀的聲響:
“咔嚓!”
鬼門,卡在了這里不動了,正好留下了這道足以讓黑影與少年對視的縫隙。
黑影先是抬起頭向上看,然后,再次看向融在外面街道上的李追遠。
少年的哀求之聲停止,眼里的卑微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他最為習慣的平靜。
如果不是面皮龜裂嚴重,無法做多余的動作,李追遠這會兒還真想嘗試勾勒一下嘴角,給門縫里的那道黑影,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你可以無視我,從我面前從容走過;可你終究,還是得怎么走過去的,再給我怎么走回來。
趙毅先前送死時,為什么那么簡單干脆,沒能營造出他想要的那種死亡美感,因為他在去送死前,就被李追遠榨干
李追遠最后選擇的是和諦聽同歸于盡的方式,也是因為他自己也被榨干了,實在是做不了什么多余動作。
要知道,他本是可以利用豐都大陣鎮壓了諦聽后,去得到一個直面菩薩的機會,哪怕結局必然是被菩薩一指彈殺,但這一經歷,仍然無比珍貴。
就這,李追遠還是放棄了。
在把腦子借給李追遠時,趙毅曾對李追遠露出了震驚且欽佩的眼神。
因為他“看見”了,姓李的在偷偷做什么!
黑影從鬼門縫隙中走出,他的五官開始清晰化,其目光,正毫無遮掩地看著地上那瀕死的少年,不再是有趣、可笑和可憐,而是凝重中帶著強烈的復雜。
他原以為,薛亮亮那里的堅持,就是這少年的最大倚仗,在自己最簡單的一環內,給自己設檻。
但他沒料到,真正最簡單的一環,竟然在這里。
此時,他甚至主動開口說話了,聲音里有主動壓制下去的威嚴,盡可能地讓語氣變得平緩柔和:
“徒兒,告訴為師,你偷偷做了什么?”
“師父,我把我們家大門陣法,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