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老的手有些尷尬地收了回去,目光瞥向空當處,坐立難安。
這事,本就是他做得不地道,出爾反爾了。
即使是現在,翟老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忽然決心要這么做,好似莫名其妙的,凌晨自己覺淺醒來后,就成了心底的一種執念,且愈來愈重。
更尷尬的,其實是羅廷銳。
誠然,在這種級別會議上能做報告,確實是個人履歷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可他和翟老其實都不需要,甚至連如今的薛亮亮,也不是很需要。
薛亮亮不僅個人能力強且極為全面,這種專業和組織能做到兩手抓的年輕人,不管放到哪一行都是稀缺人才,未來獨當一面開展大工程幾乎是必然的。
“亮亮,亮亮!”
羅工提高了聲音。
薛亮亮額頭上冷汗都沁出來了。
倒不是被自己老師嚇的,而是在剛才,他內心忽然一悸,本能地不愿把這報告書遞送出去。
腦海中,響起的是小遠昨日特意找自己說的話:
“亮亮哥,這次吸取一下教訓,多堅持一會兒。”
當初面對白家娘娘時,秦叔那里幾乎就要一個人打穿白家鎮了,本是勝券在握的事,誰知薛亮亮先一步以戰勝者身份簽訂了戰敗條約。
當時薛亮亮還自豪地認為是自己的強硬迫使白家鎮讓
步,是犧牲了自己保護了南通不被白家娘娘危害。
具體的細節薛亮亮并不清楚,但這一大概過程,李追遠是暗示過薛亮亮的。
雖然,若是當時能預知后事的話,薛亮亮不僅不會堅持,反而會更早地簽訂下最苛刻頻次最高的“喪權辱國”條約。
可這事兒本身,確實是一次教訓。
薛亮亮曉得小遠他們過來,不是單純為了這次工程,小遠單獨對自己進行這種囑托,飽含了對自己的信任。
所以,他不敢把這報告書交出去,不,不僅僅是報告書,還有報告人的身份。
“亮亮,你是不是不舒服。”
羅工右手去摸薛亮亮的額頭,左手去拿報告書,這算是打算給薛亮亮臺階下。
可薛亮亮卻往后退了兩步,堅定道:
“不行,老師,您可以不在乎這次報告,可這也是我露面的機會。”
羅廷銳深深皺眉,此時的薛亮亮,讓他這個老師感到很陌生,這孩子一向目光長遠看事通透,怎么一下子變成這樣了?
翟老雙手摩挲著膝蓋,想要離開,可剛起身卻又莫名坐了回去,他再次抬頭,看向薛亮亮,道:
“小薛同志,我知道我確實強人所難了,你放心,這件事后,我會在其它方面對你進行力所能及地補償。”
前半段是對著薛亮亮說的,后半段則是對著羅廷銳說的。
羅廷銳知道,這件事再不解決,翟老可能就會覺得是自
己故意暗示學生拒絕,在特意拿喬。
而薛亮亮本人,則在聽完翟老這句話后,立刻陷入了一種松弛狀態。
他本就不是為了這個報告資格在爭,懵懵懂懂間,某種堅持被遺忘和撫平,薛亮亮面露笑容,一邊將報告書主動遞過去一邊開口道:
“翟老,瞧您說的,我這是在和您開……”
松弛的精神,猛地再度繃緊。
薛亮亮如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大口吸氣的同時馬上改口道:
“我這是在和您開玩笑,事實是我和老師為了這次報告準備了很久,您臨時拿走,準備必然不充分,報告會上就難免會出紕漏。”
鬼街。
少年仍然坐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潤生哥以殘破身體氣門全開,在鐵獅子身上砸下好幾道破口。
每一次,都能讓那鐵獅子發出痛苦哀嚎,可很快,鐵鏈會重新凝聚,將那破口覆蓋補全。
而潤生,也終于透支掉了所有,被鐵獅子尾巴抽中后砸落在地,雙臂將黃河鏟舉起,阻擋著對方踩在自己面前的鐵蹄。
“咔嚓……咔嚓……咔嚓……”
骨骼碎裂,血肉崩飛。
最終,
“砰!”
潤生整個人炸開,鐵蹄落地。
這最后的聲音,像是一記重鼓,打在少年心頭。
然而,少年的眼神,依舊平靜,不見一絲波瀾。
趙毅死前曾問過他,有沒有想過賭輸了的后果?
答案是想過。
但無論是在同伴們死前、死時和死后,李追遠都未曾有絲毫表露。
少年的意識深處。
本體從地下室走出,鎖好門,外頭沒下雨,他往外走時卻拿了一把雨傘。
沃野一片,紛點著民居,可實則,其它民居只是遠看時能瞧見,可也就起個布景的效果,若是視角轉換,甚至可以發現這些民居別說內部裝修和人員活動了,它只有外部可見部分的外墻。
這里,唯二的“完整建筑”,一個就是太爺家的房子,另一個就是那座魚塘。
本體一路走來都是陽光明媚,唯獨推開魚塘的柵欄門走進來時,頭頂下起了雨。
將傘撐起,本體來到塘邊,除了雨水打落而出的波紋外,水下好像還有好幾股裹挾著爛泥沖入這里的暗流。
過往,無論李追遠倒進來多少情緒垃圾,這里的魚苗都能興奮至極地快速享用。
可這次,它們明顯進食和消化得都很慢,乃至瞧著有些無精打采病怏怏的樣子。
因為以前李追遠往這兒引入的,是外部的情緒垃圾,這次則不是。
本體:“你不是一直渴望獲得情感么,為何這次的情感明明如此強烈,卻主動將它們拋進了這里?”
蹲下來,右手繼續撐傘,左手在水面上來回撩了幾下。
“已經篤定在認知中不可能有意外的事,只是走一個流程而已,可這過程,依舊讓你體驗到難受了么?”
“追求這種無聊的情感,卻又怕這情感影響到自己的狀態將其丟棄,我無法理解,這種無用功,到底有什么意義?”
“做一個人,真沒意思,一身的累贅。”
現實中的鬼街。
潤生死后,鐵獅子開始對陰家人進行攻擊,它這種可怕的防御力和爆發力,哪怕是那些前代死去的陰家先人,也無法真正奈何得了它,只能被其一個個碾消拍碎。
再者,碼頭下方水域里的鬼怪,幾乎無窮無盡,明明已經被陰家人滅殺了一大批,可依舊在源源不斷地撲上來。
螞蟻多了,是真能咬死大象的,況且,對方陣營里此刻,還有一尊可怕的鐵獅子。
先前陰家人一出來時,就按照極為明顯的強弱劃分,按照年代上的死亡順序,越是早死的越在前。
街頭混混打架,很適合這種套路,越彪越勇的沖最前頭打出順風,帶動后方湊數小嘍啰的積極性。
可放在這里,就有些不合適,若要利益最大化,應該是最弱的那批沖第一排,可以充當炮灰探路,給后方的人摸底,以便調整更為合適的手段。
然而,這種自發形成的不合理,卻亦是一種理所應當。
先輩們先上,晚輩們留后頭,畢竟是一代代的陰家人,輩分擺在這里,在前排陰家人眼里,后方的陰家人,何嘗不是自家的孩子?
陰萌的爺爺,自然就落在了最后,因為他是里頭,最小的一個孩子。
“噗哧!
李追遠打開了一罐健力寶,喝的同時,又拿出一把“最后一顆”或者叫“最后兩顆”。
趙毅上去送死前,把一個袋子留在了原地,里頭有幾件工具類的器具,嗯,最多的還是這一包藥丸。
極為珍貴的藥丸,這會兒被李追遠拿來當糖豆吃,藥引子還是汽水飲料。
好東西,不吃就浪費了,況且這會兒也不用擔心虛不受補的問題。
在如堤壩破口漫灌的鬼魂沖擊,再加上鐵獅子以幾乎作弊的方式強行橫掃下,陰家人化作的死倒,正越來越少。
萌萌作為當事人,心里對大帝有怨懟這很正常,可即使是她,也不會當眾去宣揚講出,因為這世上……大部分人的祖墳和被燒紙的先人,都沒什么實質意義。
與其說,陰家人是在報答他們的先祖陰長生,不如說是在踐行自己的姓氏承諾。
其他姓氏是沒這種團員齊聚的機會,要是有,大概率也會這么做,這,就是宗族的凝聚力。
一罐飲料喝完,“糖豆”也都吃光了,少年頭發變得濕漉漉的,開始升騰起熱氣。
李追遠抬頭,看向空中,大量鬼魂的崩散和陰家人的消亡,讓上方盤旋凝聚的鬼氣怨念正變得越來越濃郁龐大。
低下頭,少年的目光落在那頭鐵獅子身上。
大家伙都知道,它具體是個什么東西,可它就是在明知
故遮。
當它出現在這里時,就是菩薩意志的體現。
神話傳說里,很多東西會與現實存在較大失真,但不得不說,神話背景的加持,讓人在看見它時,會激起更多的興奮,尤其是,在你準備去嘗試鎮殺它時。
李追遠站起身,走到供桌前,重新點香。
陰家人攔不住了,伴隨著最前排長輩的消亡,晚輩們的阻攔時間就一下子變得越來越短暫,倒也是充分詮釋著什么叫子孫不爭氣。
陰萌的爺爺終于撈到了出手的機會,在接連滅殺好多頭鬼魂后,被鐵獅子一蹄碾碎。
“轟!”
他是最后一個,這一腳,宣示著這一波阻攔,徹底失敗。
李追遠將香插入香爐中。
大帝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他也一直處于摸索階段。
不過有一點少年可以確認,大帝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子孫。
這和子孫后代是否被詛咒過無關,哪怕是以大帝的視角來看,子孫死后寧愿化作死倒也要助祂,大帝都不會有絲毫情緒波動。
活得越久,就越不像人,你就不能拿人的模版去對祂套用。
站在事后諸葛亮的角度,前期無論是自己以因果潑臟水大帝發怒下達旨意滅門,還是后來陰萌的獻祭,包括趙毅呈送上去的那對狗懶子。
大帝,是真的在發怒么?
以前,李追遠是不確定,可昨日在翟老門口,聽到菩薩與大帝對話中,對自己的稱呼是嫡傳弟子時。
少年確定了,大帝,并不是一個鮮活的人物。
都是拿自己當刀使,區別僅僅在于,大帝的握刀習慣,讓李追遠更適應些,而菩薩的那種用完就丟、使好就棄,確實讓刀很難對其產生傾向性。
鬼魂如潮,向李追遠這里沖來。
那頭鐵獅子,也在其中奔跑。
李追遠雙手掐印,隨即左臂舉起,指向空中。
頭頂那一盞盞橘黃色燈籠中,有一盞,化作了一顆碩大的眼球。
李追遠右手再次覆蓋住右眼,鮮血流出,這次的鮮血不是來自于掌心血霧,而是真正的眼眶。
頭頂那顆眼球亦是流出鮮血,如星火般射出,點燃了上方那濃郁至極的鬼氣怨念。
“轟!轟!轟!”
一道道燃燒著業火的火柱垂落,街面上,大量鬼魂在其間被焚滅。
好幾根柱子砸落在鐵獅子身上,使得其不得不低伏下頭,以做抵御。
李追遠離開供桌,開始奔跑,他沒練武,速度就不會太夸張,但在這滿街業火里,他反而是最安全的那一個。
匍匐在那里的鐵獅子似有所感,微微抬起頭,可這時,一道火柱又恰好砸來,將其全身覆蓋。
待得業火消散后,李追遠已來到它跟前。
鐵鏈就是最好的階梯,它又趴著,李追遠一口氣,直接
“上了樓”,來到其頭頂。
巨大的尾巴已悄無聲息地拘了過來,距離少年很近很近。
李追遠腦海中浮現出對方殺趙毅時的方式,它喜歡把自己憎恨的人,以一種帶儀式感的方式吞噬咀嚼。
它如此恨趙毅,那就沒理由不恨自己,而且只會更恨。
少年準備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
尾巴出現,將少年捆縛住。
鐵獅子張開大口,打算將少年咀嚼后吞咽。
李追遠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的手,指向下方的血盆大口。
頭頂的燈籠,瞬間化作了好多顆眼睛,上方還未來得及落下的業火此刻如同受到指引,全部集成粗壯的一束,帶有明確的指引性,全部砸入鐵獅子的大口中。
“嗡!”
業火焚燒,鐵獅子身上的鎖鏈完全融化,然后是下一層的虛影遮掩也被焚毀。
剎那間,李追遠得見它的真容,虎頭、獨角、犬耳、龍身、獅尾、麒麟足————諦聽!
顯露出真身的它,如同被剝了皮的雞蛋。
它開始哀嚎,身體不斷扭曲和開裂。
此時的它,已無意義再去搭理其他,李追遠被他尾巴甩出,落地時,少年及時側身翻滾卸力,雖未直接摔死,卻也是滾了個頭破血流。
“噗通!”
諦聽的身軀倒在了地上,它就像是一塊被丟入油鍋的肥
肉,正在被煉化。
火焰的滾燙,飛濺四周,形成了無差別的覆蓋,李追遠也在其中,這無法躲避。
少年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起著褶皺,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橡皮泥,即將融入水。
累了,懶得折騰了,死就死了吧,不管怎么樣,死前好歹拉了一頭這個陪葬。
“嘩啦啦……”
一條極為粗壯的鐵鏈自水面下探出,以極為強橫的姿態將諦聽的一只腿纏住,然后,將它快速下拉。
將被焚化而死的李追遠,就這么……脫離了被炙烤范圍。
反倒是在拉動途中,那些街面上的殘余鬼魂都被連帶著焚滅,等諦聽被拽入水面下后,水面沸騰,無盡凄厲尖叫發出。
不知多少還在水底,并未來得及上岸朝拜的鬼魂,永遠失去了上岸機會。
李追遠坐在地上,他只能保持著這個姿勢不能動,因為他的皮肉已嚴重縮水,多處粘連,稍微的動彈,等于自己主動撕扯身上的血肉。
前方,是無比干凈的街道,一切雜物骯臟,都被火焰蕩滌了個干干凈凈,仿佛今晚什么事都未曾發生過。
“啊……”
李追遠喉嚨里發出一聲低鳴。
他眼睛閉起,他進入了彌留之際。
普通人在這個階段,就是意識不斷陷入斷斷續續的昏迷,像是高頻率打盹兒,只等最后最長的那段“長眠”。
可李追遠在意識模糊時,見到了另一個畫面。
他看見自己坐在大卡車的副駕駛位上,光著身體,一絲不掛。
卡車仍在前進,可車窗外并不是路面,此時的卡車,像是沉入了某處河底,泛著黃色的河水充斥四周。
“啊……”
李追遠的意識重回清醒,他的視線再度回到鬼街上。
梵音,再次奏響,自碼頭處傳來。
莊嚴肅穆的氣息開始凝聚,接下來走出水面的,不再是鬼魂,而是一位位身穿袈裟的僧侶,他們排著隊,念著經,分成整齊的八排,自碼頭登岸,沿著鬼街前進,數目越來越多,根本就數不盡。
一張巨大的輦被抬起,托舉它的,是一眾羅漢。
輦上,有一條毛發燒焦,極為凄慘,不知是死是活的狗,依稀能分辨出其原本毛色應該是白。
狗軀上,擺著一座嬰兒大小的菩薩金像。
解決掉一切攔路者后,菩薩上岸,將入鬼門,進陰司,掌酆都。
梵音入耳,讓李追遠很是難受,他下一口氣又沒接上來,喉嚨里發出長音,意識又進入的彌留時的另一側。
還是黃色的水面之下,還是在卡車里,依舊光著身子,但這次看見了,駕駛室里,有一具具晶瑩的白骨,它們將手抓住自己的身體,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后頭的白骨無法抓到本人,只能抓住前面的白骨。
這個互相抓起的白骨隊伍,蔓延出了車窗,在外面,形成了令人難以想象的長條隊列,它們在水下不斷地飄蕩。
這次,李追遠扭過頭,看向主駕駛位置。
趙毅的左手搭在方向盤上,右手夾著一根正燃著的煙,煙頭并未在水里熄滅,仍保留著明亮,卻也沒有再繼續燃燒下去。
同樣,趙毅也是光著身子,四周附著著大量抓著他身體的白骨,且也都是長長的延伸出去,看不到邊。
區別在于,李追遠這里的延伸是從副駕駛窗出去的,趙毅那里則是主駕駛窗。
在這夸張的白骨長條襯托下,這輛卡車,顯得迷你如玩具。
意識,再度回歸現實。
那口氣,又接了上來。
李追遠又回到鬼街上,他該死了,因為現在活著,很痛苦。
趙毅當初最煎熬時的柔若無骨,都比少年眼下要好太多,少年覺得自己現在,像是一塊被徹底燉爛了的排骨,只需輕輕一碰,就能脫骨。
不過,這會兒李追遠倒是迸發出了比較強的求生欲,因為他想多保留一個視角。
雖然,這正在變得越來越難。
下一口氣,又難以為繼。
李追遠的視線再度回到卡車里,這次,他馬上盡最大努力,轉身,通過中間的窗戶,看向后車廂。
譚文彬、林書友和梁艷、梁麗相對而坐,譚文彬在調侃著林書友什么,姐妹倆也在說著悄悄話。
這本是很正常的一個靜止畫面,可所有人都沒穿衣服光著身子……
配合著這熏黃的色調,真有種看油畫的感覺。
而且,所有人身邊,都被晶瑩透明的白骨包裹,它們擠壓填充在這里,將整個后車廂塞了個滿滿當當,畫風就更為詭異。
李追遠看見了躺在那里的潤生,他也是一樣的待遇,但李追遠沒看見本該躺在潤生身邊,來時也一樣處于昏睡中的陰萌。
另外,潤生身下的擔架也不見了,總之,接下來所有需要拿下車的東西,此時都不在車上。
李追遠知道,自己賭對了。
在這里,死亡,只是一場新的開始。
大帝與菩薩最大的區別就是,大帝對幫自己做事的手下,有著最基本的下限待遇。
“吱吱……吱吱吱……”
卡車駕駛室車載收音機里,發出了雪花音。
先是模糊,到逐漸可聞,里頭傳出了熟悉的聲音。
“亮亮,亮亮?”
“不行!”
薛亮亮拒絕了。
李追遠嘴角微微勾勒起弧度,亮亮哥,聽進去且聽懂了自己的暗示。
“小薛同志,我知道我確實強人所難了,你放心,這件事后,我會在其它方面對你進行力所能及地補償。”
翟老的這句話從收音機里傳出的瞬間,李追遠感知到自己身體上傳來劇烈的疼痛感。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自己,皮肉萎縮,居然和現實里一樣,變成“燉爛”狀態。
這讓李追遠有些無奈,本來彌留之際,應該是方便自己擺脫現實慘狀痛苦的。
這下好了,彌留兩側,都一個樣,自己還是得繼續承受這種折磨。
駕駛位上的趙毅,身上出現了一道道扭曲不規則的裂紋,他是被諦聽丟嘴里咬碎死的。
梁艷、梁麗,二女前半身一片血紅,她們倆是被諦聽踩死的。
譚文彬身上也是一片血紅,但他紅得很有層次感,由上而下,紅色逐步變淡,因為譚文彬是被諦聽尾巴卷起來,砸地上成了血霧,總有個最先受力點。
潤生身上則出現了好幾道血線,他雖然是被踩死的,但被踩死前,他還在做著抵抗,他是死于抵抗途中。
唯一正常畫風的,是林書友。
因為他是唯一保持著全尸,站著死的。
在一眾光著身子各種慘狀的蠟像里,林書友顯得是那么獨特突兀。
身前,原本距離自己最近抓著自己的半透明白骨開始不斷消散,一片片晶瑩開始沒入自己體內。
所有人的白骨隊伍都夠長,前面的白骨裂開了,后面的白骨立刻跟上。
李追遠知道,這一切,都是來自收音機里,翟老的讓步。
但是,
“亮亮哥,還不夠,這只是基本工資……”
只是撿回一條命,回去靠功德來修養傷勢,這算什么報酬?
在李追遠看來,這本就是應該的。
所以,大帝還等同于什么都沒出!
收音機里的聲音,還在繼續。
薛亮亮:“您臨時拿走,準備必然不充分,報告會上就難免會出紕漏。”
亮亮哥又挺過了一輪。
李追遠深知,要想挺過去,這得有多難。
這可是來自那位的“請求”,拒絕本就極為不易,在那位讓步后,還能再一次拒絕,那就得有遠超常人的信念做支撐。
好在,那位是不可能用強的,不是祂做不到,而是祂需要光明正大的大義名分。
無論是薛亮亮還是羅工亦或者是這次參與開會的人,甚至是這場會議本身,都屬于大義的組成部分。
因此,那位想要得到祂所想要的助力,就得尊重這一程序流程。
那晚,在鄭華房間里,鄭華請李追遠幫忙整理翟老的介紹冊。
這是翟老吩咐的,可問題是翟老不可能提前吩咐這個,因為他并不是主講人。
當時,李追遠就知道未來的發展,必然得走這個流程,這個主講人身份,哪怕前期推出去避免打草驚蛇,后頭也必然是要再拿回來的。
因為需要做這個報告的,不是翟老,而是祂。
至于說為什么會露出這么明顯的一個破綻,只能說,在尊重流程的基礎上,這種破綻根本無法避免。
你要白龍魚服玩這種游戲,那普通人在這個游戲里,自然也就和你處在了同一檔次上。
另外,還得感謝那晚鄭華的房門鎖壞了,要不然,他也不會因為要出去打開水,請李追遠進屋幫忙看一下門。
這就是……運氣。
翟老:“小薛同志,我認同你的擔憂,那這樣吧,你來做我的報告助理,如何?”
下一刻,
“啊!!!”
李追遠發出了痛苦的喊叫。
先前在現實里被灼燒時,李追遠哼都沒哼一下,他可以壓制住這種炙烤痛楚。
但能忍受由生轉熟,不見得能承受由熟轉生。
好似一塊鹵牛肉,剝開后能看見里頭纖維化,現在不光要讓它重新變得新鮮粉嫩,還得貼回那頭牛身上去。
身前,大量的白骨崩碎,后方接替的白骨速度越來越快。
其余人這邊也是如此,身上的紅線傷勢正在快速消退中。
翟老的第二次退步,換來的不僅是李追遠等人的性命,還包括傷勢復原。
潤生的傷,梁家姐妹的傷以及損失的壽元,在此刻也得到了彌補。
就連趙毅最在意的疤痕,也被完美抹去。
收音機里:
羅廷銳:“亮亮,翟老都說到這一步了,你該清醒一點
了。”
顯然,羅工是真的生氣了。
李追遠心里則在繼續期待著。
短暫的沉默后,薛亮亮的聲音傳出:
“這像什么話,我又不是您的學生,我為什么要給您做助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的老師被你壓低下一頭了呢!”
亮亮哥,再次挺住,堅持了下來。
要知道,薛亮亮并不知道這種堅持具體目的是什么,可他就是因為自己昨日的那句提醒,不惜去毀掉自己在老師面前的形象。
亮亮哥,這是在拿前途,踐行與自己的承諾。
如果失去了這前途,那亮亮哥余生只能去做一個非常富有的富家翁了。
這對別人來講,可能已經是頂級的美好生活,但薛亮亮一直以來,追求的是更高的理想抱負。
翟老:“小薛同志,我可以在做報告前,對你老師進行宣明,他是做貢獻的一方,而我,因身體年邁,就混了個報告人身份。”
第三次讓步。
“砰!砰!砰!”
白骨甚至都來不及觸碰人的身體,就接連碎裂。
一種極為愜意的舒適感襲來,精神與身體,都在承受著特殊的滋養。
李追遠下意識地運轉起《秦氏觀蛟法》,將這些涌入的滋養,轉化為自己的基礎根基。
趙毅胸前的生死門縫處的花骨朵開始綻放,只是這次開
放出的桃花上,流轉出了黑白二色。
這意味著,趙毅的生死門縫經過前期積累,在這里,正式提升了一個檔次。
從當初壓制他身體素質的缺陷,到能正常掌握的法門,轉化為其現在可以倚仗的真正支柱。
不得不說,趙毅這一浪,當真是吃得滿嘴流油。
當然,這也是他應得的。
譚文彬身上浮現出四道靈獸虛影,它們全部變得更加凝實后,又再次沒入譚文彬體內。
這等于是在幫譚文彬節省培育靈獸的時間,有希望讓它們早日恢復到那一浪之前的狀態。
梁艷和梁麗身上散發出微弱的白光,可以看出來,彼此都有缺口,這是梁家自己的秘術實驗所致,她們無論是在靈魂還是命格上,都有對方的一部分。
眼下,姐妹倆所追求的配合默契還在,但過去為了強行提升默契所出現的缺陷,亦正在被補全。
潤生身上,氣門開啟,如火山噴發般,先是死倒怨念翻涌,緊接著是煞氣迸發,最后,是鬼氣的調和。
三股力量此時形成了鼎力局勢,或分或合,在潤生的各個氣門里進進出出。
這種捏合,潤生是否醒來,都不影響,哪怕他現在蘇醒著,也只能坐在那兒自個兒看著自個兒,不能干預,他也不會干預。
秦叔當初以棺材釘幫潤生開氣門時,大概也沒想到,潤生能靠著這種生搬硬套的法門,一步步走到今天。
別人是需要廢寢忘食殫精竭慮地去感悟理解功法,只為求那一丁點的進步,潤生則是把自己身體雕刻成功法最喜歡的樣子。
變化動靜最大的,是林書友。
他就坐在那里,臉上還保留著被譚文彬調侃時的微紅。
白鶴童子的神影,浮現在林書友面前。
童子也是閉著眼,毫無意識。
而李追遠之所以能在這里觀察所有人,是因為現實里,李追遠還沒死透。
首先,白鶴童子的身影變得比之前更為凝實,這一點,和譚文彬的靈獸所得很像。
但有一道黑色的光芒,在打入白鶴童子眉心時,被反彈了回來。
白鶴童子隨即神影顫抖。
再次打入,依舊彈回。
童子神影顫抖加劇。
李追遠一開始也不曉得這黑色光芒是什么,但很快,他就發現了,這是……敕封。
可是,敕封沒能成功。
因為童子的單位關系,有些過于復雜,前官將首、現真君,同時南通撈尸李有供奉,又拜了自己為龍王走江。
不過,雖然敕封沒成功,但每一次黑光打入再彈開,都是對童子神體的夯實,而且是純白嫖出來的次數。
“咚!咚!咚!”
如果李追遠現在能正常移動,他倒是可以想辦法幫童子在夯實結束后,把這敕封接下,可問題是,現在的李追遠,只能做一些基礎的動作,他甚至無法離開駕駛室。
但好在,童子不是自己一個人,黑光連續多次敕封不成功后,變得暗淡了許多,最后,干脆不再朝向童子,而是繞
過祂,打在了林書友的眉心。
這次,成功沒入。
一套和當初所見的鬼帥身上一模一樣的甲胄,浮現在了林書友身上。
林書友眉心處,白鶴真君印記流轉的同時,又多了一道黑色紋路,二者開始糾纏碰撞。
阿友不像潤生,自身穿鑿好了水渠,他這個樣子,怕是未來得花費不少精力去調整梳理。
李追遠目光再次掃向整個后車廂,也盡力看看后車廂后頭的區域,但仍然沒能看見陰萌。
車尾,除了長長望不到邊的白骨群,就是黃褐色的江水。
陰萌,明明上了車,可現在,卻并不在車上。
李追遠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那就是陰萌是將自己作為祭品獻祭出去的,那么陰萌現在……豈不是應該在大帝的桌案上?
車載收音機里,恢復了雪花音。
李追遠已經滿意了。
亮亮哥在現實里,堅持拒絕了三次,為自己這里爭取到三次報酬利益。
很不容易,也很可以了。
每一次拒絕,都是龐大壓力的翻倍,要知道,絕大部分普通人站在祂面前,都會心甘情愿地為其所驅用。
更何況,薛亮亮所面對的,還是祂的主動索要。
這真的是字面意義上,與閻王談買賣。
且祂的身份,可比閻王,要高出太多太多。
李追遠:“辛苦你了,亮亮哥。”
然而,當收音機里再次出現聲音時,連李追遠都被驚愕到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亮亮哥崩潰了,他哭了。
隨之而來的,還有桌椅板凳被推動的聲響,還有手拍腳踢地板的動靜。
聽聲音,可以腦補畫面。
但李追遠還是難以想象,薛亮亮那樣的一個人,會像個孩童一般,抱著報告書坐在地上,不停哭喊,撒著潑。
李追遠開始反思,自己昨日的提醒……是不是太過了?
亦或者是,自己低估了自己,在亮亮哥心里的重要性。
昔日挑河工地旁,于篝火前無視同學們嬉笑盡情揮斥方遒的年輕學生,此時涕泗橫流蜷縮在墻角,面對羅工和翟老的上前拉扯攙扶,他瘋狂晃著腦袋擺動身子蹬著腿,哭喊道:
“嗚嗚嗚……不給你……就不給你……就是不能給你!”
羅工見狀,先前的不快全部一掃而空,他開始擔心薛亮亮是不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精神出了什么問題,心疼得在旁邊紅了眼,卻又不知該怎么辦,不能喊人,不能讓外人看見,要是這事傳出去,孩子以后的前途會受到極大影響。
此刻,什么同行情誼,什么前輩關系,什么高風亮節,羅工都不在乎了,薛亮亮不僅是他的學生,更是他眼里的“兒子”。
“亮亮,不給,我們不給了,老師帶著你去做報告,不給別人,不給別人了!”
翟老站在旁邊,臉上原本的尷尬、擔憂種種情緒,漸漸抹去。
看著眼前抱著報告書幾乎發了瘋的男人,翟老眼里,甚至流露出些許深邃的玩味。
最難的一環,反而進行得最順利。
可恰恰是最簡單的一環,出了問題。
說是“神仙打架”,可只是起到串聯作用的這根繩子,卻意外表現出了驚人的自主性。
他不僅不甘心只充當一根繩子,而且還在努力攪動,瘋狂且大膽地往自個兒碗里扒拉著利益。
自己明明已經為他添了一次又一次的飯,可他仍不知足。
卡車內。
同樣處于震驚狀態的李追遠,耳畔出現了一道威嚴且壓抑的聲音,這聲音代表著一種無上意志,不容侵犯,觸之即亡。
“你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可怕的壓力襲來,反而使得李追遠快速平復心境,少年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驚喜且疑惑道:
“是你么,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