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的對話戛然而止,一股無形的力量自里面洶涌而出。
李追遠本能地想去抵抗這股力量,可剛一接觸,他就放棄了,任由自己如一葉扁舟,在這洶涌的浪濤中顛簸。
眼前的場景出現重疊,視線中,多出了另一層畫面。
一邊現實依舊,什么都沒變;一邊快速倒放,光影回轉。
先是步調后退,下樓,退到門口,再從那條白犬身上后退著跨過,最后與趙毅一起,回到招待所門口外的那條鐵軌線。
緊接著,原本回放的視角又快速前進,二人進入招待所,與門內保安打招呼,與進出這里的人目光交匯,在樓棟門口遇到了一些認識的人點頭示意,最后,又回到了房間門口,恢復正常。
一切似乎都未曾改變,只是褶皺已被撫平。
李追遠沒急著推門進去,而是在門口繼續站著,回味著祂們剔除因果的方式。
祂們這種層級的存在,于現實里的每一次露面都極為敏感,但同樣的,祂們應對天道的方法,也很值得李追遠去理解學習。
等腦子里整理完畢后,李追遠把門推開。
房間內,翟老坐在書桌后面,戴著眼鏡,正手持一份文件認真看著。
扭過頭,翟老面露微笑,摘下眼鏡,道:“小遠來啦。”
很顯然,剛剛這里發生了什么事,翟老并不記得。
對這種“常態”,李追遠不僅沒任何意外,甚至都沒去做任何試探。
只是很正常地來翟老房間里坐坐、聊聊天,充當一個晚輩兼學生的角色,再在恰當的時候告辭離開。
回到自己房間里,李追遠在門把手上貼了一張符,普通人進不來,能進來的人感知到符紙存在也不會強闖。
少年走到房間墻壁上的鏡子前,閉目,站定。
右手手掌攤開,紅線蔓出,于上方轉圈,打了個結,再落下,纏繞住少年的左手。
緩緩睜眼,少年眼眸里似有一根根紅線動態流淌。
通過鏡子,李追遠看見自己身后出現的一團迷霧。
學的功法多,領悟的傳承多,那背后所糾纏的這方面因果,自然也就多。
目光逡巡,剝開云霧,最終,在一片深黑色的翻滾下,顯露出李追遠想要找尋的身影。
冕旒莊嚴,身形肅穆,可即使如此,依舊閉著眼,帶著若隱若現的模糊,沒發生什么變化,和過去并無什么區別。
紅線收回,少年再次閉上眼,身形微微踉蹌,后退著坐到床邊。
李追遠低著頭,以手撐額。
這種對自己的內窺很犯忌諱,平日里李追遠不會去做,但這次,他得在事先就看清楚。
調整片刻后,李追遠起身,揭下符紙,打開門。
趙毅站在門口,說道:“陰萌的爺爺來過,把棍子取下來了,還順帶把陰萌身上的詛咒給吸去,你要不要去看看。”
李追遠:“狀況怎么樣?”
趙毅:“狀況良好,都在昏睡中,我也給他們喂了藥,唉,最后兩顆了。”
李追遠:“新改的名字?”
趙毅:“真不騙你。”
李追遠:“我待會兒去看。”
“那現在?”
趙毅目露警惕,一副你可別想撇下老子一個人去吃好處的架勢。
“我去找亮亮哥,聊點專業上的事,你去么?”
“肯定不是專業的事,但我不去。”趙毅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耳朵,“隔墻有耳,我不去充當這個媒介了。”
李追遠來到三樓,察覺到薛亮亮房間里沒動靜后就往樓下走去。
通過詢問,在一間小會議廳里找到了薛亮亮。
正式的會議明天才召開,但那只是走一個確認流程,很多與會者是需要私下進行溝通與詢問的。
羅工和一圈老人坐在會議廳一端,做著講述,薛亮亮在另一端,身邊都是身穿行政夾克的中年人。
瞧見了門口的李追遠,薛亮亮馬上跟身邊的人致歉起身,走了過來。
薛亮亮想帶著李追遠去前面的僻靜角落,李追遠則不愿意耽擱他的事,直接站在原地說道:
“亮亮哥,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薛亮亮右手從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錢包,左手自胸口取下鋼筆。
意思很明確,要錢還是要批條。
薛亮亮是個很講原則的人,可在少年這里,他沒有原則,因為他清楚,小遠也是個很講原則的人。
“還記得當初的那件遺憾么?”
“嗯?”
薛亮亮一時想不起是什么遺憾,他立刻改變思路,從曾經的遺憾變為不遺憾里的類別里找,很快就明白了小遠說的是什么,點頭道:
“嗯。”
“亮亮哥,這次吸取一下教訓,多堅持一會兒。”
“好。”
“亮亮哥,你忙。”
“你注意安全。”
看著少年直接離開的背影,薛亮亮眉頭先是微蹙,隨即舒展,他還不知道小遠讓自己做什么,但他覺得,自己接下來應該會知道。
李追遠來到陰萌和潤生的房間,檢查了一下二人的身體,狀態都很糟糕,但不影響今晚蘇醒。
林書友在旁邊建議道:“小遠哥,要不要現在就先把他們安置到鬼街去?”
李追遠搖搖頭:“不行,一起去的時候帶著他們。”
等少年離開后,林書友好奇地對譚文彬問道:“額,不是小遠哥先前說,今晚要把所有人不分狀態地全部帶去鬼街么?
譚文彬:“你能確定,現在去的鬼街和晚上的鬼街,是一條街么?”
林書友:“哦,原來如此。”
李追遠再次回到自己房間時,發現趙毅躺在另一張床上,面前擺放著專業書以及不曉得他從哪里搞來的工程圖紙,正拿著筆圈圈畫畫。
“姓李的,你說我現在臨時抱佛腳還來得及么?”
“抱哪個?”
“臨時抱鬼腳。”
“什么時候拿起書都不晚。”
“別說,還真挺有意思,我沒騙你,等走江結束后,我真會去考大學。”
“不是要重整趙家么?“
“你們這伙大學生,不也沒一直泡在學校里么?”
李追遠去洗澡,洗完澡出來,就躺到了床上。
趙毅問道:“時間還早,我們接下來干嘛?還需要做哪些準備?”
“睡覺。”
“我看見了,我的意思是,午覺醒來后干嘛?”
“睡到那個點。”
“漂亮。”
趙毅閉合上書。
“你繼續看書吧。”
“怎么,姓李的,你也覺得我是這方面的可造之材?”
“翻書翻圖紙的聲音,助眠。”
“呵。”
李追遠睡著了。
一方面是,他確實需要蓄養好足夠的精力以應對接下來必然要透支的局面:
另一方面是,越是臨大事前的這種“放平”,越是能讓人感到珍惜。
總之,這一覺的睡眠質量,好得出奇。
醒來時,窗外已經天黑。
趙毅頭枕著左手,右手掐著一根煙,擔心煙味影響少年睡眠,他手里的煙只吸不吐。
見少年醒了,他也就不客氣了,拍了拍胸口,壓抑許久的煙從心門處“汩汩溢出”,像臺老式的蒸汽火車。
“你再不醒,我就要喊你了,十一點了。”
“通知大家,可以走了。”
每個人的解壓方式不一樣,譚文彬坐在陽臺上,一邊喝茶一邊眺望景色,喝得太多,一個下午,跑了好幾趟廁所。
林書友則是把勇子的卡車,一個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
眾人在卡車前集合時,看見的車像是剛洗過澡。
陰萌和潤生還沒醒,但眼皮已在輕微跳動,距離自然醒很近了,大家伙也就沒提前喊醒他們。
依舊是趙毅開車,李追遠坐副駕駛。
車剛開到山下,朝著鬼街方向行駛沒多久,前方就起了霧。
趙毅把車停了下來,從兜里掏出一沓符,對坐在后頭的林書友喊道:
“阿友,下去把每個輪胎都貼一張符。”
“好。”
等林書友貼好后,趙毅再次發動車子,駛入霧中。
起初周圍還能碰見些許行人和亮燈的鋪位住所,漸漸的,活人氣息仿佛被徹底抹去,等卡車真的開到毗鄰鬼街處時,四下空蕩安靜,杳無人煙。
這里是鬼街,這里又不是鬼街,除了今晚仍在開門的鬼店外,里頭的正常商戶里,是空蕩蕩的。
這一“細微”的變化,怕是連這些鬼店店主都不曉得。
成衣店的門,就還開著。
按理說,他今天受傷了,該歇歇的,但偏偏綁著繃帶堅持開門營業。
張遲這霉運趕得,真是次次不落。
陰萌睜開眼,醒了。
大概是嗅到了回家的氛圍。
卡車沒開進來,所以陰萌現在是躺在擔架上的,她剛坐起身,就聽得身后傳來一聲“噗哧”。
這動靜,嚇得陰萌一哆嗦,隨即看見林書友將一罐健力寶遞了過來,關切地問道:
“你醒啦?”
陰萌接過飲料,阿友又將肉干果脯這些放了過來,幫助剛蘇醒的陰萌快速恢復體力。
“這里是……”
“你家啊。”
陰萌看向斜前方的鋪面,里頭亮著燈。
“小遠哥呢……”
“和彬哥一起,在盤鋪面。”林書友笑了笑,“以后這里
還開棺材鋪。”
轉鋪條件:幫忙治這怪病。
大夫:趙毅。
對此,趙毅早已習慣,靠在門板上抽著煙,也懶得去問憑什么你姓李的給自己手下做人情,需要老子來賣力?
張秀秀聽到這個條件,喜出望外。
她哥哥也是在狂喜,但卻強行壓制住了,身體顫抖地說道:
“就……就……就這個條件么?”
李追遠沒說話。
譚文彬也沒說話。
趙毅吐出口煙圈,道:“那就別轉了,等明天鋪子空出來再拿,還能節約一筆轉讓費。”
威脅人的話,真正的少爺說起來,才最有味道。
“噗通!”
張遲嚇得從輪椅上摔下來,近乎哭喊道:
“我轉,我轉。”
轉讓合同簽好,譚文彬代表陰萌按了手印簽了名,鋪子是街道的,等事情結束后再去街道辦個手續重新簽個租賃合同就行。
趙毅將煙頭往外一彈,走了進來,站到張秀秀跟前。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撩起張秀秀的下顎。
張秀秀艱難咽了口唾沫,沒敢反抗,旁邊的張遲,則不知道趙毅是何意。
趙毅微微一笑,道:“你身上的怪疾也快壓不住了,不出半年必會發作,可是,我只答應給一個人治病,這樣吧,你們兄妹自己決定一下誰來治這個病。”
張遲神色變了。
張秀秀則毫不猶豫地看向哥哥。
趙毅拿起柜子上的茶水,倒出來洗了洗指尖,走出鋪子,來到少年身邊。
李追遠:“好玩么?”
趙毅:“很有趣。”
李追遠:“那接下來,讓你第一個上。”
趙毅:“這怎么行,肯定咱阿友先來。”
簡單的布置已經完畢,一張空蕩蕩的供桌,上頭只擺著兩根蠟燭,下面連個蒲團都沒放。
后頭是兩張擔架,陰萌坐在那里,潤生則還在睡覺,呼嚕打得比原來響亮多了。
擔架前面,有兩個敞開的登山包,里頭全都是水和飲料,這陣仗,在外人眼里,倒像是來露營的。
張秀秀端了些熱騰騰的米粥和包子出來,放下后,她走到趙毅身邊,小聲卻又堅定道:
“我們決定好了,請您幫我哥哥治病。”
“哦。”
張秀秀撫了一下發梢,轉身離開。
趙毅:“關門,躲里屋,今晚別出來。”
“是,謝謝您。”
張秀秀回到鋪子,把門板都搭了回去,很快,鋪子里就
熄了燈。
趙毅拿起一個包子,放在鼻前聞了聞,咬了口,醬肉包,味道還真不錯。
邊上坐著的姐妹倆全程目睹了這一幕。
梁艷:“唉,我們現在破相了。”
梁麗:“而且還老了。”
趙毅警了她們一眼,道:“你們繼續笨下去就好,真的。”
他不喜歡別人在他身上動心思,除非那人能像那姓李的那般把他死死壓住。
張秀秀,的確比她哥聰明。
今晚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月亮,不像被遮掩,更像是被剝離。
時間,慢慢流逝,然后,街面上幾家鋪子里的時鐘,先后響起零點的鐘聲。
下方碼頭附近的水域,波浪應之翻涌,且這股動靜,還在不斷地向外延伸。
梵音,悄然響起,莊嚴肅穆,只是沒有蕩滌這里的昏暗,反而使得這里變得更加壓抑。
李追遠站在供桌后,風水之力環繞四周,營造出趨同于酆都大帝的氣質。
隨即,少年手持一張符紙,向下一拍。
符紙自燃的同時,供桌上兩根蠟燭的燭焰轉為黑色。
“肅靜!”
少年話音剛落,一盞盞橘黃色的燈自街道兩側掛起,而后不斷升空,如一只只眼睛俯瞰下方的同時,也將那梵音壓
制了下去。
水面深處,兩根柱子處,空蕩蕩的座位上,出現了一道道身穿官袍的人影,各個身具威嚴氣息,他們正在按照流程,審批可以上岸朝拜酆都的外鬼。
然而,他們朝內的一側看起來是陰官,但朝外的那一側能看見袈裟的痕跡。
一群群被鐐銬鎖住的孤魂野鬼,邁著步子,自水底前進。
才剛剛發動,距離它們正式上岸,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但這并不影響頭陣先行。
“嘩啦啦……嘩啦啦……”
三道身影,先行浮出水面,青紅兩面,目光如電,獠牙猙獰,正是增損二將!
祂們兩位無論何時,都是排頭,充當先鋒。
按理說,再前面應該有一位引路童子。
嗯,童子這次也在,就是到得有點早。
增損二將,身形為三,上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原本拿在手中的鎖鏈,捆在了自己身上。
緊接著,三人一同高舉兵器,頭頂三根香燃起,引來身后陣陣功德紫煙。
三步贊下,三人身形不斷自原地閃爍,出現在了下一處地方,距離,正在快速拉近。
李追遠:“林書友。”
林書友走到供桌前,雙锏在手,側臉棱角,后背筆直。
該緊張的緊張過了,該忐忑的也忐忑好了,眼下,他與童子心態一致,只剩下大戰一場的沖動。
李追遠掌心紅線蔓延,與身前的林書友形成締結。
增損二將捆綁鎖鏈,是為了通過鎖鏈來源源不斷地補充神體現世后的消耗。
而林書友這次,剛締結紅線,就瞬間覺得眼前的世界是如此清晰,仿佛這原本冰冷的鬼街,都在主動向自己示好。
李追遠沒有在這里提前布置陣法,因為整個鬼城,就是一座陣法。
只要大帝默許,那他就可以在這里一直狐假虎威。
不過,一直站在李追遠身后隨時準備借出腦子的趙毅,發現少年落于供桌下的指尖,不時輕微顫一下,頭頂上的那一片橘黃色的燈籠,也不時眨個眼。
都這個時候了,姓李的,你在玩什么?
趙毅抬頭,心里開始推演。
李追遠:“別算了,給我省點腦子。”
趙毅臉上露出禮貌性笑容,心里停止推演,轉而開啟對姓李的怒罵。
林書友一直在等待著小遠哥的聲音自自己心底響起,準備聆聽小遠哥的作戰布置。
他等到了。
李追遠:“拋開一切去打,可以去死。”
童子:“這……”
林書友:“童子,小遠哥的意思是,我們別無退路,只能放手一搏,哪怕死,也得攔住他們!”
不等童子再有所質疑,林書友以絕對強勢的姿態,完全接管了自己的身體。
豎瞳開啟,條紋顯現,真君氣勢迸發。
白鶴真君雙臂舉起,兩把金锏在燈籠關照下折射出凌厲光澤。
下一刻,白鶴真君沖向增損二將。
如今,雖身處不同陣營,可見到昔日同僚主動向自己發起挑戰,增損二將也是心頭一震,熱血上涌,下定決心,今晚就好好戰上一場!
然而,就在祂們準備主動迎上去時,卻發現沖刺中的白鶴真君,眉心印記旋轉,身上燃燒起了乳白色的火焰。
增損二將腳步集體一頓,眼眸里露出驚愕。
祂們想到會是一場惡戰,也清楚誰都不會留手,但萬萬沒料到,童子竟然在一開始,就主動燃燒起了自己的神魂!
過去多少載,祂們這些陰神不斷降臨到乩童身上降妖除魔,不就是為了獲得那點珍貴功德來讓自己的神魂更堅韌一些么?
祂,是怎么舍得的?
在林書友神魂燃燒的那一刻,趙毅心里當即停止了對李追遠的謾罵,轉而變成張開口的直接輸出:
“姓李的,你他媽就沒想過,萬一自己賭錯了怎么辦?”
“你可以離開。”
趙毅眼眶發紅,罵道:“你就是個瘋子,你怎么敢的,你就一點都不怕?”
來之前,他以為是演一場苦情悲壯戲,可誰能想到,大幕剛拉開,姓李的就讓大家伙先交命。
李追遠:“你應該早就猜到了。”
趙毅:“猜到什么?”
“你可以認輸,所以才怕輸。我輸不起,反而不怕了。”
“啪!”
趙毅一巴掌,狠狠抽自己臉上。
臉上露出一道紅通通巴掌印的同時,笑容變得諂媚:
“姓李的,我就是情緒稍稍失控。”
李追遠沒理他。
“小遠哥,人家只是想發泄一下情緒嘛。”
少年不語。
“祖宗,下一個讓我上。”
“好。”
神魂燃燒,給白鶴真君帶來實力上的大幅提升,再加上有鬼街的額外加持,當祂“轟”的一聲砸入增損二將中間時,二將都沒敢硬接,只得退開,暫避鋒芒。
增將軍:“白鶴,你瘋了么?”
損將軍:“白鶴,你圖什么?”
白鶴真君豎瞳睥睨增損二將,臉上浮現出囂張的神情。
此時,祂在氣勢上完全壓過了昔日高高在上的兩位同僚,如同一只真正翱翔于空俯瞰下方的驕傲白鶴。
白鶴真君喉嚨里發出一聲悠揚的吟唱:
“今夜,惡鬼只殺不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