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將嘴里的煙頭吐出,用鞋底踩了踩,然后抬起手,對著自己左右兩側的臉拍了拍,不重,但挺響。
“姓李的,我算是發現了,陰家人還真是舍得給我老趙面子。”
“一回生二回熟。”
“嘿,別說,還真有這種感覺。我死后墓碑上必須刻上這幾段經歷,好好顯擺一下,你說到時候,過路的小鬼會不會都被嚇得給我磕一個。”
“九江趙家的祖墳,小鬼能隨便進么?”
“等我走江結束執掌趙家后,就移風易俗。以前的那些老不死的我給他們揚了,以后的趙家人都得給老子火葬。”
“哦。”
“不是我極端,身為后人,越是走近先祖,就越感愧疚。
對了,姓李的,我給你的趙家本訣,你別落下,多練練,我這次有機會體驗到了,越強越好用。”
李追遠舉起左手,指尖輕晃之下,藍色的光澤不斷流轉,晶瑩剔透,極為純澈。
“我知道。”
“那你為什么沒告訴我?”
“你又沒問。”
“哈!”
“再說了,自家本訣,還需要外人勸你多練么?”
“你贏了,得虧先祖早就死去,要是跟大帝一樣沒死,見了你和我之后,會把誰當嫡系后代還不知道呢。”
“他們那種存在,是能感應到血脈的。”
“但他們會裝糊涂。”
李追遠拿出三根香,彎腰,插在河灘上,指尖一撥,香火自燃。
趙毅:“就比如那位翟老,我拍了這么久的馬屁,就是沒你小子有效果,你明明在他面前裝傻騙了他,他也不在乎,反而樂得很,這真不公平。”
“是你拍馬屁的方法用錯了。”
“嗯?”
“當時在鎮子上,你該拿著大學專業書,去向他請教專業問題,再透露等跑車還完債掙到錢后,要重新回學校參加高考或者走成人本科。”
“我草”
“你噓寒問暖,煮湯喂藥,跑腿運送尸體……你想讓人家把你當什么?”
“那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這個問題不用你回答,肯定又是‘你又沒問’。”
李追遠:“這個不用我告訴你,其實你懂。”
趙毅:“我懂什么?”
李追遠:“小鎮第一個晚上,下著雨,你在屋頂守夜,當時你下面就是翟老他們的房間,我在房間里,聽到了你的翻書聲。
知曉這次羅工也要來豐都,所以彬彬哥和阿友在背包里也是帶了幾本書用以臨時抱佛腳的,你翻過了他們的背包。”
“姓李的,你到底是不是人啊,那晚風雨聲那么大,老子知道你聽力好,特意小心翻頁,這你還能聽得這么清楚?”
“聽得不是很清晰,但我第二天上卡車也翻了彬彬哥和
阿友的背包,發現書頁里沾了水汽。”
“姓李的,你這么防著我?”
“我防著你?你比我更早知道翟老的身份特殊,卻故意沒提前告訴我。”
“你做過噩夢么?不斷做那種闔族上下全部橫死暴斃,靈魂排著隊下陰司,或者是自己被兩顆碩大的狗懶子砸死的噩夢?
擔驚受怕久了,難免就會多出一點敏感,再說了,我一開始沒想到他會是那位,只是本能覺得他可能有點不一般。
想著這一浪格調那么高,路途中接觸到這種和你專業相關的,大概率會有故事。
而你不同,對那位,你怕歸怕,但你骨子里其實是有恃無恐的,因為你曉得自己被偏愛,你懂自己到底多招那些老頭樂稀罕。
最重要的是,那兩天你還處于透支狀態,眼睛都看不清楚,感知力下降極大,后來不就很快察覺到了么?”
“你還是沒解釋,為什么事先沒告訴我。”
“我要真篤定,方法還會用錯?”
“是你自己不敢賭最高收益,所以退而求其次,奔著低頭賠罪去的,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趙毅手里還在把玩著那對核桃,就是最明顯的收益標志,這意味著,當初那件事,算是被揭過了。
閉上眼,趙毅深吸一口氣,說道:
“姓李的,下次能不能換個方向踩,你這兒踩的次數太多了,關鍵是每次都好痛。”
李追遠點點頭,前方河面上的棺材們已全部浮起,少年向前走,趟水入河。
趙毅跟在后頭,看著少年的背影,嘴里不斷變化著口型,無聲輸出。
第一口棺材很眼熟,是陰萌的手藝風格。
李追遠將手掌貼上去,選好角度,施以寸勁,伴隨著“吱呀”一聲,棺材蓋被滑開。
趙毅掃了一眼里頭,說道:“陰萌的爺爺,沒回來。”
棺材里是空的,里頭有一灘濃稠的積液殘留,味兒很純正。
李追遠:“那他就是除了提醒我之外,還有事情要做。”
“比如去看看自己孫女?”趙毅眨了眨眼,“可別靠近招待所后,被阿友一锏砸爛。”
“阿友知道陰萌爺爺變死倒了,不會那么沖動。”
“我這是在為阿友提前做。”
李追遠游到另一口棺材邊,這個棺材比較難打開,發力之后,自縫隙間有黑色的氣體溢出。
說明里頭的尸體已經死倒化,棺材內部充斥著尸氣。
李追遠:“你來聞聞。”
趙毅湊過去,對著棺材縫隙吸了兩口,黑氣入鼻后,他撩開衣服,兩滴黑色的血自心臟處流出,尸毒排出體外。
“死倒素質并不夸張,但上頭有一層特殊的加持,這應該和陰家祖墳有關。”
普通的死倒,卻絕不普通的戰力。
李追遠:“你估算一下,自這里集體開棺再前往鬼街,需要耗費多長時間。”
“你算得比我快,為什么不自己算?”
“我該節約了。”
“行,我算。”
水面上,越是后面的棺材,尸氣就越是濃郁,所體現出的級別也越高,畢竟陰家人是一代不如一代,這進祖墳就跟
汽車上汽渡船似的,最先上船的車停在里頭,下船時反而是在后頭下。
確認完畢后,李追遠回到岸上,一邊處理著濕漉漉的衣服一邊說道:
“我在這里留三根血香,你留一具傀儡,到時候我掐著時間讓陰家人趕赴鬼街。”
“我留的傀儡,不見得能操持起祭祀儀式。”
“你的傀儡作用和香一樣,是道具,拿來說反話用的。”
“好好好。”
李追遠拿出三根新香,先以自己右手血霧浸染,然后丟到水面中去。
伴隨著三根香下沉,河面上的所有棺材也全部下沉,它們并未回去,只是匿起。
不管怎樣,萬一有人經過,看見河面上漂著密密麻麻的棺材,那是真可能嚇死人。
當然,等他們完全破棺而出時,一群死倒所形成的集體氣息,足以形成瘴氣,普通人就算與他們擦肩而過,也會毫無察覺。
趙毅折了個紙人,丟在了河邊。
李追遠往回走,趙毅伸了個懶腰后做了個擴胸動作,好奇道:
“姓李的,明明你身份比我尊貴,為什么你的賭性卻一直比我更大,更舍得豁出去?”
“身份尊不尊貴,不是看別人的評價,是你自己覺得自己貴不貴。”
“那你是覺得自己很便宜?”
“因為覺得自己貴,所以才每次都想賭到最好的收益結果。”
趙毅嘴角抽了抽,自嘲道:“得,合著是我自個兒覺得自己廉價。”
往回沒走多遠,拐個彎,在下一個坡邊空地上,看見了來時乘坐的出租車。
司機師傅人不在車里,而是在下方河灣處,看著兩個正在釣魚的人。
來釣魚人收獲豐厚,已連桿多次,咬餌頻率之快,拉桿弧度之美,角力之暢快把身邊那位司機嫉妒得面色發紅,抓耳撓腮。
其實,是因為李追遠先前在上游,把那么多棺材招出來了,那大規模的濃郁尸氣,對河里的魚起到了刺激作用,下游河灣的魚群數目一時間比往日豐富不知多少倍,壓根都不需要打窩。
司機往回走,看見站在車旁邊的李追遠和趙毅,眼睛當即一亮,馬上奔跑過來,喊道:
“回縣城哇?”
“嗯,來時的招待所。”
“走!”
坐進車,這次不用普通話催促刺激了,司機的臉已經漲紅到有些發紫,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縣城家里取釣具過來過把癮。
趙毅這邊剛坐進來,車門還沒來得及關,司機的油門就踩了下去。
一路風馳電掣,比來時更加夸張,趙毅不得不將手搭在身側少年肩上,預備著萬一翻車自己能及時帶姓李的避開。
好在一路平安,司機在快到目的地前,就提前結算了車費,單手把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接錢和找零,一氣呵成。
趙毅:“他回去后就來不及了,魚群會恢復,不過,至少在途中,他是快樂的。”
李追遠沒理會趙少爺的抒情發散,往招待所走去。
招待所門口的保安多了不少,里外還停了好幾輛警車,進出現在也需要核驗身份。
不過,流程并不嚴苛,像李追遠和趙毅這種幾次進出過眼熟的,可以直接進去。
可剛踏進大門,李追遠就停下腳步。
趙毅多往前走了兩步后,也停了下來。
二人很默契地開始退后,直到退出拉閘門地上的那條“鐵軌線”。
少年開啟走陰,趙毅生死門縫旋轉。
原本正常的招待所,在二人眼里呈現出兩種視角。
一個視角下是正常的,另一個視角下則是昏暗死寂的畫風。
趙毅:“誰布置了陣法?沒那么快才對。”
李追遠:“是個體由內而外,改變了周圍格局。”
趙毅:“翟老?”
李追遠:“最好是他。”
即使知道眼前的招待所出了問題,可二人還是得選擇進入,只是進入的方式不是走直線,而是需要踩上特定方位。
這種行為有些奇怪,但很快,周圍的保安和進出的人就都消失了,倒是沒人會在意。
招待所大廳門口,原本擺著兩尊石獅子,此時卻變成了兩尊侍者像。
都是單手豎于身前,另一條手臂側擺,指引人向內。
趙毅:“招待所是開會和接待的地方不錯……但這次的會議級別,好像有些高。”
李追遠走上臺階,正欲進門時,看見門口地毯上,趴著
一條白犬。
自家的小黑是標準的五黑犬模版,骨料厚實,毛發光亮,眼前這條白犬與自家小黑,則是截然相反的極端。
它體態修長,趴在那里舔著爪子,整理毛發,流露出一種雍容華貴。
不過,實話實說,李追遠都覺得把自家小黑拿來與這位對比,有些過于侮辱這條白犬了。
趙毅目光直視這條白犬,胸前生死門縫本能地開始旋轉。
甫一接觸,趙毅的雙眸就泛起白色,他趕忙將生死門縫關閉,冷汗自額前流淌而下。
在剛剛,他正準備探查這條狗,可自己的意識里,卻充斥進無數畫面,曾發生過的和未曾發生過的,種種思緒,無比雜亂。
也就是他還能撐得住,換做其他人,剛剛那一刻,就已經失心瘋。
白犬繼續悠然地打理著自己的毛發,好像真的只是一條狗正專心致志做著自己的事。
李追遠繼續往前走。
少年眼眸里也閃爍出白色。
無盡雜念,像是在洞察自己內心,瘋狂沖擊著自己的意識。
只不過和趙毅不同的是,李追遠沒有選擇硬抗和消化,而是將這些雜念一股腦地都丟入自己意識深處的那座魚塘中。
“嘩啦啦……嘩啦啦……”
像是瀑布,從天而降,魚塘里原本幼小的魚苗,面對這等潑天富貴,激動地起舞。
白色附著了少年的眼,可少年仍在前進。
這時,白犬終于停下了爪頭的事。
它側過頭,看向不斷向自己走來的少年,本來平淡無奇的狗眸里,漸顯玩味,像是看見了一件很有意思的寵物玩具。
它對著李追遠,抬起狗爪,與此同時,一條條黑色的鎖鏈出現,將其困鎖。
這不是李追遠的手筆,少年只是前進,還什么都沒做。
應該是這里的環境,讓白犬受到制約,使其無法放肆。
主人在里頭講話,狗不得入內,只能在外頭看門。
李追遠繼續前進。
白犬雖然被壓制著,可狗爪,仍在繼續抬起,顯然,雖然有此地規則約束,可它依舊有能力,進行一次獨屬于看門狗的權力小任性。
趙毅已經恢復過來,默默跟在少年身后。
他的腿比李追遠長,但步子卻邁得很小,總之,緊緊將少年保護在身前。
每一腳落下時,都悄無聲息,像是點起了貓步。
趙少爺的左眼激動萬分,右眼忐忑無比。
他當然清楚,里頭的存在是誰,也大概猜出了這條白犬的身份。
趙毅害怕,卻更期待。
白犬的爪子,終于指向了李追遠。
少年同樣抬起手,指向它。
酆都十二法旨———跪伏聽宣。
白犬身上的黑色鎖鏈瞬間加劇,它趴在了地上,狗嘴底部死死貼在了瓷磚面上,動彈不得。
這一刻,它的眼眸里不再有高高在上與戲謔,而是滿滿
的憤怒。
身為一條狗,但它現在卻覺得,自己被一個人,深深地冒犯了!
白鶴真君早上在鬼街建議過少年,可以開始布置陣法了,少年回應的是:這里是豐都。
在這兒,也是同理。
那位來了。
那位來到這里,可不是為了參觀招待所,是來找人的。
兩位“神仙”般的存在會面,哪怕只是意識上的接觸,也足以深刻改變周圍環境,甚至造就出一個獨屬于他們的結界。
白犬是仗著那位,在門口狐假虎威。
李追遠也是同理。
區別在于,白犬是坐騎,李追遠是傳承者,所以對各自背后靠山的力量借用程度有高低。
這一浪,李追遠選擇站在大帝這邊,就是因為他相信自己可以仗著這有實無名的傳承者身份,在豐都借到極大便利。
誠然,這一切便利都是來自于大帝的默許,至少,大帝不能反對,得讓少年來鉆這個漏洞。
如若大帝反對……那這游戲就沒法玩了,李追遠也就沒有繼續站在大帝這邊的理由。
不同于趙毅是先得罪大帝再抱著賠罪的心思過來,李追遠認可的是,自己曾占了大帝很多便宜,那理應來還一部分責任。
你要是不要,那我……就不還了。
少年沒繞行,直接從白犬身上跨了過去。
白犬的身體在顫抖,嘴角的獠牙浮現,卻無可奈何。
而后,白犬的目光,落在了趙毅身上。
趙毅在猶豫。
跨過去,是作大死。
但要是不跨過去,以后夜里睡覺時也會忽然坐起,抱頭大呼遺憾。
很快,趙毅下定決心,還真跟姓李的說的一樣,一回生二回熟,到底還是豐富自己墓志銘更重要些。
趙毅抬腿,從白犬身上跨了過去。
這一次,白犬表現出了比先前少年從自己身上跨過去時,更為強烈的憤怒!
因為少年能借助這里的勢將自己壓制,白犬再生氣,也是認可了少年與自己“等同”的地位。
可這心臟都在漏氣排風的家伙,又算是個什么東西,竟也敢來跨我?
白犬的腦袋凸起,像是要長出角,臉也從狗臉漸漸出現虎的條紋,只保留著狗耳,同時狗爪有化蹄的趨勢。
可它實在是受壓制厲害,主人家對話,沒它造次余地,剛剛出現的特殊變化,很快就又消失不見。
“嘿,你還真狗眼看人低!”
跨過去的趙毅又跨了回來,然后再跨了一次。
起初,李追遠站在門里面駐足等了一下,見趙毅玩心漸起,少年就不再等待,向里走去。
瞧到這一幕,趙毅不敢繼續跨狗欄了,立刻跟了上去。
他不曉得姓李的要是走遠后,對這條狗的壓制還能否持續。
小跑追上來并排,趙毅吸了吸鼻子,說道:
“你說我把這些經歷刻在墓碑上,以后趙家后代子孫掃墓時看到了,會不會覺得我在吹牛逼?”
“這得看你以后有多牛逼。”
“也是。”
李追遠走上樓,準備去翟老的房間。
剛來到二樓,就聽到三樓樓梯處傳來的腳步聲。
趙毅聽出了腳步主人。
“阿友?”
李追遠沒上三樓,而是繼續走向翟老房間。
“我一個外人,去旁聽不太合適,這樣吧,我還是去找阿友。”
趙毅往上走去。
這次不是趙毅慫了賭不起,而是先前門口的事就已表明,他在這里與姓李的身份,是不對等的。
姓李的可以去偷聽……旁聽,被發現了也是有人護著,他要是去了,大概率就直接沒了。
此時,林書友很急。
他原本提著兩個熱水瓶,下樓去打開水。
結果,他遭遇了鬼打墻。
一位前官將首、現任真君大人,在開啟豎瞳的前提下,依舊被鬼打墻給困住了。
林書友覺得很不可思議。
“這到底是什么鬼?”
平日里,一向話多的童子,陷入了沉默。
不過,比過去有了很大進步的是,祂自個兒沉默歸沉默,卻沒限制林書友使用真君力量。
林書友在樓梯上,不斷上去又不斷下來,死活離不開這個范圍。
“哎喲喂你擱這兒鍛煉身體呢?”
聲音響起的瞬間,林書友將手中兩個熱水瓶當武器,指向忽然出現的三只眼。
很顯然,阿友在懷疑眼前的三只眼是不是真的。
“呵。”趙毅笑了笑,但到底是害怕阿友真會對自己攻擊,就沒繼續靠過去。
“來,阿友,跟著哥哥走,哥哥帶你出去。”
趙毅揮了揮手,示意阿友跟上自己。
林書友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然后,
三樓,三樓,還是三樓,一連走了差不離十幾層樓梯后,還是三樓。
趙毅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
林書友則卸下了防備,道:“三只眼,居然真的是你。”
趙毅:“我不是趙毅,是企圖欺騙你的幻覺。”
林書友:“小遠哥回來了么?”
趙毅:“你所見的一切,都是虛妄,吾,并不存在。”
林書友把熱水瓶往地上一放,在臺階上坐下,把后背完全交給趙毅直接不設防了。
“唉,還是等小遠哥過來接我出去吧,你也坐下來歇歇,別爬了。”
趙毅點了根煙,深吸一口后,煙圈從胸口衣服內吐出,順著脖頸處溢散。
緊接著,趙毅左手掐蘭花,微微皺眉后,換了個手勢,自己造的,主要他也不知道桃花指該是個什么樣子。
身體最近新起了不少變化,但還沒來得及把配套跟上。
林書友吸了吸鼻子,他聞到了一縷桃花香氣,回頭看向
身后,見趙毅從自己衣服里摘下一片桃花花瓣,含在嘴里。
下一刻,趙毅的身形自原地消失。
林書友馬上站起來,喊道:“三只眼,給我一片啊!”
原地,一片桃花飄飄落下。
顯然,在自己脫困離開前,趙毅還真沒忘給林書友搭把手。
林書友撿起桃花瓣,抿了抿嘴唇,還是將其放入嘴里,然后抬腳往上走,竟真的走出了樓梯。
趙毅斜靠在走廊墻壁上,抱著雙臂,等著他。
“怎么樣,你毅哥不見得比你小遠哥差。”
“就是代價有點大。”
“花開花落,談什么代價不代價的。”
趙毅轉身,往里走。
經過譚文彬的房間時,伸手推開了門。
只見譚文彬正在里頭,一點一點地向門口摸索,速度很慢,小碎步,但方向是正確的。
五官圖靈獸的特性,讓譚文彬即使在這種環境下,依舊有方法。
林書友想進房間拉一把彬哥,被趙毅攔住,趙毅示意阿友看一下房間門分割線。
“三只眼,給彬哥一片桃花唄。”
“他自己也能出來,就是時間慢點。”
“給一片桃花不是更快么?”
“你真當我是賣桃子的?”
趙毅繼續前進,其實,真正需要他來查看的,是陰萌和潤生所在的房間,梁艷和梁麗也在這里面。
推開房間門。
里面有五個人。
梁艷、梁麗倒在墻角,雙肩處多了好幾道口子,呼吸還在,沒性命之虞。
一頭老人形象的死倒站在床邊,他身上也很糟糕,受創嚴重,不停流膿。
不得不說,在這種特殊受壓制的環境下,梁家姐妹還能給這頭死倒造成傷害,真的是相當優秀,而且姐妹倆本身狀態就非常差。
趙毅微微皺眉。
主動出擊,不管是出于自保還是保護床上的潤生和陰萌,動機都值得肯定,勇氣更值得贊賞。
可問題是,但凡她們倆再多一些聰明,就應該清楚,這頭死倒進來……不是為了害人的。
這是陰萌的爺爺,人從棺材里爬出來,到這兒看望自己孫女,你們倆阻攔個什么勁。
咬了咬牙,趙毅在心里感慨道:真是兩個蠢妞。
但換言之,這倆要是真聰明的話,趙毅還真不見得會在意她們,也失去了蠢得讓人心疼的效果。
死倒的雙手,放在了陰萌的雙肩上,將陰萌向外拉動,使得其漸漸脫離與潤生一同被洞穿的那根桃木棍。
陰萌的雙眼漸漸睜開,失去了潤生的幫忙鎮壓后,眼眶內的灰霾再現。
然而,當下環境下,一切超規格的舉動都被克制,陰萌眼里的灰霾很快就被清空。
等其徹底脫離桃木棍后,最先躺下去的,是潤生,他受傷很重,卻又一直不得停,這下,他終于獲得了解脫,發出了鼾聲。
陰萌傷口處,有鮮血流出,老人的手覆了上去,傷口被
堵住,效果很好,但不美觀。
當然,你也不能要求一頭死倒在做急救處理時,還能兼顧美觀這種事。
做完這些后,死倒的手,輕輕撫摸起陰萌的臉。
陰萌感覺自己的夢境變了,不再是冰冷的水潭無盡的禁錮,而是回到了小時候,爺爺還健康時。
父親失蹤,母親離開,爺爺忙著造棺材和撈尸,白天很忙。
黃昏天,爺爺背著工具回來時,看見鬼街街面上,小小的陰萌將手指放在嘴里,跟著兩個手拿棉花糖的孩子后頭走。
那倆孩子不太理她,只顧著互相說話和吃著棉花糖,陰萌主動想接話聊天,還時不時看向他們手里的棉花糖。
做父母的,最見不得的就是:自己孩子沒有卻跟著別的孩子屁股后頭跑的畫面。
爺爺對陰萌招手,喊道:“萌萌!”
“爺爺!”
陰萌開心地跑向爺爺。
爺爺牽著陰萌的手,帶他去街上的店鋪,拿出錢,讓店家給自己孫女做了一個更大的棉花糖。
做完后,爺爺接了過來,把它遞給陰萌。
“來,萌萌,拿著,吃。”
陰萌接過棉花糖,碩大的色彩,擋住了她的臉。
可許久,都沒見棉花糖晃動,意味著她還沒有吃。
爺爺有些好奇地輕輕推開棉花糖,后方,小小的陰萌,淚流滿面。
“乖乖,咋哭了,快吃,再不吃,風就要把它給吹走嘍。”
陰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起來:
“嗚嗚嗚!爺爺,我不該在照顧你時把你當做累贅,我不該把家里的鋪子賣了,我錯了,我錯了!”
爺爺咽氣的那天,除去悲傷,陰萌感受到了一種解脫與慶幸,然后毫不猶豫地把鋪子里的貨折價賣了,鋪子也轉了。
跟著小遠哥去南通,除了爺爺的“遺言”外,更多的,是她自己想要逃離。
爺爺笑了。
“我的乖乖哭成大花貓了。”
爺爺伸手,去擦拭孫女的淚水。
現實中,招待所房間,床上閉著眼的陰萌,眼角流出淚水,死倒也在幫她擦拭。
知曉自己現在臟,身上污垢多,所以死倒特意用指甲蓋干凈的背面,慢慢且溫柔地幫她刮去淚水。
生怕弄臟了她的眼睛,更怕弄疼了她。
夢中的陰萌還在哭。
然后,她被爺爺抱在懷里,輕輕拍著背:
“我們家萌萌受苦了,我們家萌萌不容易哦。”
聽到這句話后,陰萌的眼里的淚水如決堤了般傾瀉而出。
她所回想的,不僅是自己童年起就一個人操持鋪面照顧病臥昏迷爺爺的畫面,還有后來離開豐都前往南通后,在團隊里所感受到的壓力。
她資質平庸,身處于一個由天才的頭兒領著一群天才的成員所組建的團隊,那危機意識,從一開始就伴隨著她。
她不想讓自己無用,可偏偏正統學習方面,她進步實在緩慢,只能不停嘗試走偏門以提升自己作用和價值,一次次
在配毒時,不小心把自己給毒倒毒昏其實,她也是怕的。
可這些情緒,沒辦法對小遠哥說,哪怕小遠哥現在已經變得比一開始有人情味多了,也不能對同伴們說,畢竟同伴們從未嫌棄自己是累贅,說這些會顯得很矯情。
埋葬在心里的情緒,現在只能對自己的爺爺傾訴。
或許,這就是每到掃墓時,小孩子總會覺得不耐煩而大人們卻“樂此不疲”的原因吧,因為小孩子的親人都還健在,可大人們的長輩,卻被埋在地里。
房間內。
死倒擦拭好陰萌的眼淚后,將自己的臉,湊到陰萌的臉前。
它開始吸氣。
這一幕,很像是邪祟吸收活人的陽氣,但門外的林書友和趙毅顯然不會往那個方向去想。
在吸取過程中,淡淡的金光從陰萌身上流出,被死倒吸入。
林書友:“那是……”
趙毅:“那位很早,就對陰家人身上下了詛咒,一代一代傳承了下去。”
林書友恍然道:“怪不得陰家人一代不如一代,怪不得萌萌天賦這么差,原來是因為這個。”
趙毅囁嚅了一下嘴唇,想說什么,卻又沒說。
林書友察覺到了,問道:“三只眼,你想說什么?”
趙毅聳了聳肩,開口道:“其實,詛咒這東西,確實會對生活、壽命等等這方面產生影響,但撇開這些不談,一個人身上若是帶著詛咒,其實是有助于激發潛能,提升修行天賦和效率的。”
林書友聞言,眼睛瞪大,嘴巴張開。
這意味著,如果沒有菩薩的詛咒,那陰家人本該一代更不如一代,而陰萌本就很有限的天賦再被削一層的話……豈不是等于沒有,而且可能還倒欠?
林書友:“這個,我覺得還是不要告訴萌萌吧。”
趙毅:“嗯。”
夢里。
情緒得到宣泄的陰萌,一邊牽著爺爺的手一邊吃著棉花糖。
爺爺本打算領著她回鋪子,但被萌萌拒絕了,她想把鋪子贖回來后,再在夢里和爺爺一起回去。
“爺爺,我想再玩會兒。”
“好,再玩會兒,再玩會兒。”
其實,陰萌不知道的是,她的爺爺已經回過鬼街回過那間鋪子了,在那成片的衣服架子里,已不見昔日的那些棺材。
他只是在原先那個位置,躺了一下,就起身離開了。
他沒生氣,真憤怒了,那張遲張秀秀兄妹,肯定已經死了。
恰恰相反,他很欣慰,欣慰于自己的孫女可以告別過去,奔赴新的生活。
爺孫倆往下走,來到鬼街下面的碼頭。
碼頭上,這個點,運貨的船不多了,運人的船不少。
有人站在船尾惜別,親人站在碼頭邊相送,乘船而出的年輕人居多。
這個時期,“旅游”是個還未流行起來的稀罕詞兒,當地人把這種遠赴他鄉的離別,稱作:討生活。
爺爺和陰萌坐在臺階上,看著碼頭上的人揮手,看著他們叮囑,看著他們哭。
伴隨著船不斷駛離,他們間隔著水,過不了多久,還會隔著山,再接著隔著不同的天氣,最后是不同的方言。
“我們家萌萌,在外面討生活,不容易吧?”
“好得很喲,我住李大爺家,李大爺是個好人,家里吃得好哦。還有劉嬢嬢,她對我好得很,還教我化妝變漂亮哩!
還有我們頭兒……我們頭兒腦瓜子聰明得很,但他從不嫌我笨,干活兒時會手把手教我。”
“我們家萌萌,談朋友了哇?”
“我還小。”
“談沒談嘛,總得有個準話撒。”
陰萌開始大口大口地吃棉花糖,膩得齁嗓子也不停。
“哈哈哈哈哈哈!”
現實中,死倒看向床上躺著的潤生。
夢里,爺爺發出感慨:
“談個老實娃兒,踏實過日子喲,莫走你爹媽老路,苦了自個兒,還苦了娃兒。”
天,漸漸黑了,碼頭上也沒了人。
爺爺站起身,向下走去,他走下了碼頭,走進了水里。
陰萌跟了過來,站在碼頭邊,喊道:“爺爺,你啥時候再回來看我哦?”
爺爺在水里轉過身,水面已沒過他脖子,只留下一顆腦袋,夜晚下,水面蕩漾,讓他的臉也漸漸變得晦暗模糊,但聲音還是響亮:
“我們子孫們不爭氣,掉了祖先的面兒,可不管怎樣,祖先還是得認得嘛。
有人要來占我們祖墳,再不爭氣,也得拿起家伙事,跟他們干一架的撒!”
爺爺消失了。
夢醒了。
現實中,陰萌身子后仰,倒了下去,頭正好落在了潤生的胸口,隨即陷入昏睡。
潤生的呼嚕聲,一下子小了許多。
死倒轉身,向門外走去,它走出房間,無視了門口的趙毅和林書友,通過走廊,再下樓梯。
歷代先人們都在河灘那兒等著它呢,它得歸去集合,其它人沒從棺材里出來,只有它出來了,不是因為它有什么特權,
而是只有它,在這世上還有牽掛。
二樓,李追遠越往翟老房間門口走,他意識中的恍惚感就越強烈,周遭環境一會兒是法相莊嚴的寺廟一會兒是陰森恐怖的地府。
轉化頻率不斷加快,到最后,讓少年從地府那里感受到了慈悲為懷,在寺廟里頭察覺到了猙獰壓抑。
最終,少年成功站在了房間門口,一切,終于定格。
身體瞬間沉得可怕,思維的怠惰感更是強烈,整個人都搖搖欲墜。
艱難地抬起手,去嘗試推門,使盡全身力氣,也只是推開了一絲絲縫隙。
斷斷續續的動靜,自里頭傳來,每一記,都如同雷聲在自己腦海中炸響。
李追遠竭盡全力,去從這炸雷之中,強行腦補翻譯出對話:
“沒想到,這些年,真正的你居然一直在陰司外面。”
“嗯,在外面。”
“你既然出來了,那我就要進去了。”
“你,進得去?”
“你指望一個天道都不會允許其成年的孩子,來擋住我?”
“這孩子,可不僅僅是天道不允許他成年。”
“嗯?”
“這孩子,還是我陰長生的嫡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