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從乾清宮出來時,顯得精神抖擻。
雖然現在皇帝沒給他任何官職,只是讓他以顧問的身份參與新軍練兵,但足以讓他覺得自己成為了皇帝親近之臣,這比他直接去西北當三邊總制還要來得高興。
“覃公公,多謝您提點。”
王越下意識地向覃昌拱手致謝,希望能跟眼前的大明內相攀上關系。
覃昌笑著擺了擺手,道:“您別謝咱家,要謝,就去謝張國丈和張小國舅,他二人對您非常賞識,又是幫您脫罪回京,又是幫您安排差事。如今先生您得陛下賞識,相信位列朝班,恢復爵位,乃早晚之事。”
“公公您說的哪里話?張國丈和張小國舅要謝,但公公您也一樣要謝。”
王越急忙道,“在下一直結識公公,可惜之前未有機會……不知您老可有閑暇?今晚在下于府上設宴……”
覃昌沒想到王越會這么直接,連忙搖頭拒絕:“這就不必了!給陛下做事,咱家從來不奢求回報。陛下吩咐下來的事情,你需銘記于心,幫陛下把隊伍帶好,如此就算是酬謝了咱家,你也為自己爭取……呵呵,想來王先生應該有自己的盤算吧?”
此時王越心中其實還有些疑惑。
畢竟現在皇帝沒讓他跟著哪個勛臣或是文官去帶兵,甚至連個督軍中官都沒指派,就好像說,你只要跟著張延齡混就行了。
可問題是張延齡始終是個孩子,他擅長造炮還能理解為天賦異稟,但這樣的半大小子會練兵嗎?
就算會練兵,又怎么服眾呢?
王越出宮后,首先就是去沈祿府上送禮,感謝對方這些日子四下奔走,為他謀求到了現在的差事。
沈祿對王越的突然登門很是不解,問道:“王公,您得到了怎樣的任命?還是說……”
“什么職司都沒得到。”
王越直言不諱道,“只是入宮一趟,拜見了陛下。”
“啊?你面圣了?”
沈祿突然覺得,王越這人很不簡單。
之前還在為謀求官缺焦頭爛額,一扭臉就能入宮面圣?到底是誰安排的?總不會是來瞻和他兒子延齡吧?
這就說明人家王越還是有一定背景的,又或者是陛下覺得這位威名赫赫的前威寧伯能勝任很多差事,乃大明不可或缺的大才。
王越道:“不知汝學你可否替我引薦,再去見一下那位小國舅呢?”
“王公的意思是……?”
沈祿越發疑惑了。
王越感慨道:“實不相瞞,此番能得以入見圣顏,全靠小國舅提點……陛下給了我訓練新軍的差事,雖未賜予具體官職,卻讓我訓練兵士,以后或許會給我去西北治軍的機會。”
沈祿心想,皇帝只是給了你個訓練的差事,你就高興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已經官復原職了呢。
“王公,實不相瞞,不是在下不肯幫你引薦,實在是延齡平時太忙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個地方,又在忙活些什么。”
沈祿道,“如果您已得皇命前去新軍辦差,是否有安排過如何與延齡相見?或者說,您有什么話想要帶給他?在下可以幫你問問……”
沈祿其實更想知道,王越眼下在朝中到底是怎樣一個定位。
王越道:“在下想跟他求教練兵方面的事。”
“您……向延齡求教?”
沈祿大吃一驚。
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那侄子了?
你領軍作戰數十年,經歷大小戰役上百起,擁有那么高的治軍造詣,還要去求教個毛頭小子?
還是說陛下讓你前去求教,你是不得已而為之?
王越感慨道:“有關火器方面的事,老朽還真不太明白,得跟小國舅多加請教。順帶,也想感謝他一直以來的提點。”
“那……”
沈祿道,“在下盡量幫您安排……相信以您之能,就算無須在下,也能見到延齡,畢竟你們以后要共事。在下只是個旁觀者罷了!”
在沈祿看來,你們都是皇帝跟前辦大事的人。
居然要靠我從中游走斡旋?
別把我當成跳梁小丑就好!
新軍的選拔,在短時間內便完成。
無須太過嚴苛的選拔過程!
選拔新軍就兩條要求,一個是識字,第二個就是年輕。
至于身體好壞,這些并不是重點,本身就是從兵士中選拔,全都是軍戶出身,哪怕有部分甚至還是凈軍,也就是太監組成的軍隊,但他們在身體素質也沒有比普通人來得差。
選拔標準是張延齡一早就定下來的。
目的是讓有文化,且相對能接受新事物,能理解拋物線和換彈時機的人,進入到新軍序列中來。
本來張延齡還以為官兵識字者寥寥。
結果卻讓他大吃一驚,基本上所有入選者都會寫自己的名字,甚至有近一成士兵考過童生試。
探問過后才知內情。
大明百姓的識字率相對于滿清和后來的民國高多了。
雖然大的文化沒有,也就是沒法走科舉之途,改變命運,但基本上能認字,頭腦清醒有一定主見者,在如今的大明軍中并不鮮見。
大明的軍官第一個要求就是識字,且能對軍令和基本戰法做到熟悉,甚至還有定期的考核,水平并不會很差。
張延齡把這么批人選拔上來,分批進行火炮和火銃訓練,其間涉及到大量的損耗,必然要增加生產制造的力度。
于是他只能把更多精力投入到生產環節中去。
這天他剛回到臨時住的寓所,常順告訴他,王越已多番到壽寧侯府拜訪,有時甚至還很高調,可惜無論是張巒還是他張延齡,都沒有接見王越。
但王越似乎對此非常熱衷,有點見不到人誓不罷休的意思。
“去跟家父說,讓他有時間去見一下。”
張延齡道,“接待賓客,本就是他的職責,別想逃避。”
張延齡覺得自己已經很累了。
明明自己還是個孩子,完全可以享受一下童年的樂趣,甚至體會一下身為外戚和權貴帶來的便利。
或者安穩過個幾年,身邊就能妻妾成群,小日子過得飛起。
事實已證明,在他的調理下,他的姐姐老早就懷上了孩子,必然可以給朱祐樘帶來更多的子嗣,大概就不會發生皇位傳到下一代就戛然而止的悲慘事件,張家的慘淡結局也將扭轉。
如此他完全沒必要這么拼!
但不知為何,有些事開始了就剎不住腳,像一停下來就是多么大的罪過一樣。
“可是……二公子,最近老爺似乎不太想干活……”
常順道,“小的平時也不知道老爺在哪兒,既不在城里幾個常住的地方,也不在城外的別院中。總是……神神秘秘的……”
張延齡笑了笑。
他這個老父親,大概是想徹底歸隱。
連身邊人知道他在哪兒都像是一種罪過,非得把自己藏起來,就像是縮頭烏龜一樣,躲到外人全都見不著,他似乎才安心。
張延齡心說,大概是因為張巒本就不是個能干大事的人,是被他強推著上去的,導致張巒到現在仍舊帶有極大的不自信,本來是個樂觀積極的人,現在卻變得敏感內向,以至于只想躲避事情,幾乎到了怕見熟人的地步。
這叫驟然顯貴綜合癥!
總的來講,就是以前自己屁都不是的時候,樂觀向上,一旦顯貴了,就既怕這個又怕那個,也不是說就怕被人求著辦事,純粹就是不想去面對別人。
張延齡道:“找個機會告訴他,我這邊有大筆銀子,能幫他解決很多事。尤其是他心心念的李尚書的治河問題,大概能順利解決了。”
常順驚訝地問道:“可是……二公子,您手頭不是也不寬裕嗎?聽說您最近花銷挺多的……”
“但架不住我賺得更多。”
張延齡笑道,“總之見到老爺就這么跟他說。順帶告訴他,既然拿了我的銀子,就得好好辦事,不能總把事情推給他兒子。
“現在已到了該他出來頂事的時候,不然總龜縮不出,誰知道他張來瞻是個大能人?”
常順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張家父子的傳話人。
當這天他終于在靠近城中別院的茶樓中,見到張巒和穿了身男裝回來接別院女人出城的祁娘時,他趕緊過去把張延齡的話相告。
祁娘聞言笑得合不攏嘴。
這消息,算是相當勁爆了。
至少說明,張延齡暗地里已經幫他老爹把路都鋪好了,而她這邊一直掛懷的龐大管家交給的任務,終于能夠完成,她對自己也算是有了交待。
總歸當初李孜省把她安排在張巒身邊,她也算得上不辱使命了。
甚至她還覺得,只要這次的事情能順利完成,就不再虧欠李孜省和龐頃任何東西,她就可以安心給張巒做事,而無須考慮兩邊的利害得失。
張巒驚詫莫名,問道:“延齡哪兒來的銀子?”
常順搖頭道:“小的不知。”
祁娘笑道:“老爺,問那么多作甚?都有銀子了,您還要在意從何而來?有那必要嗎?”
“我怕那小子糊弄我。”
張巒解釋道。
祁娘聞言啞然失笑。
常順趕緊道:“老爺,不會的,二公子他不是瞎說的人,他說有,那就一定會有。再說了,二公子現在生意做得的確非常大,您是不知,最近京師中將會有票號開業,據說是徽商開的,二公子在其中占據很大股份呢。”
“你好像什么都懂啊。”
張巒瞪了常順一眼,問道,“你在里面有干股嗎?”
“沒有,沒有。”
常順連忙否認,隨即一臉委屈地道,“小的就是個跑腿的,哪兒有那資格啊?”
“沒有你還說得這么起勁?就好像他有多大本事,你老爺我沒本事,是吧?”張巒不知怎的就炸毛了。
祁娘說和:“老爺,您別跟常管事一般計較,他不過就是說話直了點兒,沒有惡意。”
“你們都一個樣。”
張巒無奈道,“總歸是我沒本事,你們都瞧不起,吾兒他本事大……不過,他再有本事,也是我生出來的……現在連李尚書的難題,都得靠他去解決……我還有什么臉面去面對李尚書?”
祁娘聞言又好氣又好笑,連忙道:“正是因為有您的關系,二公子才會出手相助。要是沒您,李尚書會有如此門路嗎?”
張巒細細一琢磨,點頭道:“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張巒在兒子鼓勵下,終于從“龜殼中”走了出來,去接受王越的宴請。
王越非常講原則,在他看來,既然張巒幫到了自己,那必定得厚禮相贈,請到家中吃飯那就得最高待遇,并且準備了很多古玩字畫,準備一并送給張巒。
只是王越現在家境可沒以前那么好了。
雖然昔日在西北領軍時,通過對韃靼作戰,繳獲不少,另外軍功賞賜也頗豐,但被問罪發配后,家產雖然沒有被朝廷抄沒,但落罪這么些年,為了盡早被寬赦,他想盡辦法活動人脈,導致花銷非常巨大,到頭來手頭沒剩下多少。
所以這次為了巴結張巒,他算是下了血本。
酒桌上。
王越怕張巒見外,外人一個都不在場,就他二人坐下來,酒菜什么的很豐盛,但張巒卻絲毫提不起興趣。
張巒道:“王老尚書,不是我有意推辭,實在是因為之前一場大病,險些把我的老命給要去了,到現在既不能喝酒,也不敢吃太多葷食,所以就……”
“理解!”
王越道,“老朽也聽說過張閣老的一些事……得知您老是因為泄露天機遭到天譴,加上又為大明很多軍政事務操勞,才病倒的。如此氣節可說是亙古未有。老朽今日也不飲酒,便以茶代酒如何?”
“好,好。”
張巒連連點頭。
二人茶過三巡,張巒感覺王越還是比較健談的,隨即二人也就熟絡起來了。
主要是王越比較會巴結人,他不是莽夫出身,乃正經的進士,一步步爬上高位的,所以王越在應對場面事上非常有經驗,同時也因為他非常豪爽,做事很講原則,這也是他能得到軍中將士推崇的重要原因。
就比如說歷史上傳言,王越麾下有一千戶,曾擄了個韃靼的偵騎回來,去跟王越匯報,正好遇到王越以歌姬宴酒,隨后發現那千戶眼神不對,便直接把歌姬賞賜。
當然也留下了王越去秦王府上討歌姬的傳說。
總歸王越就是那種,面對下屬時,你建立功業,我不吝賞賜;面對上司,你不把我當外人,我就把你當自己人,不背叛不辜負。
當年他巴結汪直,主要就是因為當時汪直是成化帝跟前的大紅人,又屢立戰功,到了西北后也一點兒不擺譜,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長久相處下來對了脾胃,于是二人就成了莫逆之交。
后來汪直獲罪,他雖然大感冤枉,但也沒有落井下石,導致被文官集團一致唾棄,不得不在安陸結屋山巖下閉戶讀書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