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劉健回到內閣時,徐溥剛剛見過覃昌。
二人坐下來,劉健把自己見葉淇所談之事,一并跟徐溥說了。
徐溥稍微有些意外:“葉侍郎對于他履任戶部侍郎以來的作為極為失望,竟萌生退意?或許跟前兩日京師調運錢糧往南方有關……除了京師調運的這批,聽說還會從湖廣、浙江等地,調運大批糧食運往黃河沿岸,以備抗災和修河之需。”
劉健問道:“那就是說,這些錢糧都不是葉淇籌集到的,他才會如此沮喪?”
“沒有陛下相助,就算是戶部侍郎,又能有什么辦法?”徐溥似乎很理解葉淇的處境。
不過他把這一切歸結為皇帝對張巒的偏袒。
皇帝只幫他岳父,而不幫葉淇,這才導致葉淇在任上舉步維艱。
葉淇失望之余,最終選擇主動請辭離開。
劉健道:“我見到他,聽他口氣,似乎并不對皇上和國丈有怨懟。”
你說葉淇是因為皇帝不幫他才灰心失望,而我聽出來的卻是葉淇覺得自己能力遠不及張巒,這才想走。
不然的話,葉淇為什么要說,怎非得計較那張來瞻是不是外戚?還主動替張巒說話,認為張巒比他更合適戶部侍郎之職?
只有真心覺得自己技不如人,才會發出如此感慨。
如果是被逼走的話,葉淇絕對不會替對手開脫。
徐溥道:“不說這個了……先解決眼下的麻煩吧,陛下準備從京營提調六千人馬,集中進行火器訓練。”
“從神機營抽調么?”
劉健問道。
“不是。”
徐溥道,“陛下的意思,神機營士兵所用火器,都相對傳統和落后,他們已經習慣了那些火器,以他們來訓練使用新火器并不合適,所以陛下的意思是,編練一支新軍。”
劉健不解地問道:“陛下此舉是何意?就算是要把新火器裝配軍中,也不該如此行事啊。”
徐溥道:“我想,陛下是想組建一支可供他隨時調度的兵馬。目前已有初步意向,大概是以騰驤四衛人馬為基礎,并調撥凈軍、在京的三千營人馬加入其中。或許還會從錦衣衛中抽調部分人手。”
“這是……”
劉健心想,聽你這一說,倒像是一支雜牌軍。
根本不像是能拉到前線打仗的,根本就是一個大雜燴。
徐溥道:“以覃公公傳達的意思,用兵之事,無須太過拘泥,正所謂水無常形兵無常勢,如何能更好地激發軍隊的戰斗力,就如何進行編制。
“也就是說,如果證明行之有效的話,這套體系會逐漸推行到軍中各處。也是因為目前新火器數量不夠多,所以尚不能全面推廣。”
劉健問道:“啊,如此說來,一旦新造的火器多了,全軍上下都得裝配?那得多大的財政盈余才足夠支撐軍隊所需?”
劉健倒沒有否認新火器的實戰效果。
其實大明建國以來,韃靼一直未能對大明邊疆造成實質性的威脅,雙方互有攻守,大致相安無事,全靠大明這邊有火器加持。
這要是換作火器裝備相對落后的宋朝……結果不敢想象。
不過問題也在于此。
火器的裝備和保養需要寬裕的財政作為保證,這跟只裝備一把刀一把弓箭就可以拉上前線作戰不同,火藥、炮彈以及拉載火炮的馬匹,朝廷光是每年用在這方面的消耗都將是天文數字。
更何況現在還要改進火器,以及完成新火器的裝備、訓練和日常保養,財政開支就更大了。
劉健突然覺得,新皇帝跟他爹很像,都不太會過日子,總是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夢。
怎么太子在東宮時,絲毫沒看出來他有這方面的傾向呢?一旦當上皇帝,就開始大手大腳了?
哎呀,不對,一定是張來瞻把皇帝給帶壞了。
徐溥道:“此事若要反對,必須要堅定咱們文官的立場,且還得找尋更多的理據,證明如此做不可行。否則的話,陛下執迷不悟,單純的勸阻恐無多大成效。”
小皇帝已經中了張家父子的毒。
又是研發新火器,又是訓練新軍,說不定下一步皇帝就要御駕親征,仿效成祖帶著大軍殺進草原。
劉健點頭道:“如今朝中,多為剛正不阿的老臣,以此來勸說陛下放棄,倒不是不可能。最為重要的是,必須要爭取那些武勛的支持。”
在他看來,光靠文臣已經不太頂用。
皇帝被張家父子描繪的宏偉藍圖所惑,已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甚至生出了一種盲目樂觀的情緒。
徐溥道:“此事由你去聯絡,爭取朝中武勛都能站在我們的立場上。”
內閣二人組不知道的是,皇帝這里其實已得到武勛的承諾。
在準備編練新軍前,朱佑樘當然考慮到了先獲得在京王公貴胄的支持。
因為先前給了保國公在偏頭關建功立業的機會,別的人也很希望能獲得新皇的支持,延續家族的榮耀。
當他們得知皇帝有意訓練新軍時,不但不反對,很多還主動出來爭取成為新軍的將官,其中就包括英國公張懋。
“張老公爺親自披掛上陣,說是這幾日就要到校場去參與演炮,還說為國效命乃他生平所愿。”
覃昌笑著向皇帝匯報了這個好消息。
在朝堂滿是反對新軍的聲浪中,朱祐樘通過武勛的支持,把編練新軍的事直接付諸實施。
除了以騰驤四衛為基礎開訓新軍外,還調遣外地軍將到京,接受火銃和火炮相關演練,就連偏遠的諸如遼東、甘肅、寧夏等地軍官,也要輪換來京接受正規的訓練。
當此決定以中旨的方式,傳達朝中時,大臣們無不火冒三丈。
朝會上一句都不提,散朝后卻突然頒旨,根本就不給朝中人商量的余地。
兵部尚書余子俊直接找到王恕,又通過王恕,二人一起去拜見內閣首輔徐溥,大概意思,是讓徐溥代表文臣,把皇帝這道中旨給封駁,讓皇帝收回成命。
“陛下只是讓騰驤四衛人馬,進行火器訓練。”
徐溥可是以東宮講官的身份登上高位的,哪里敢直接開罪皇帝?只能耐心解釋,“陛下一沒調用京倉錢糧儲備,二沒有增加額外的開支,甚至沒有影響九邊各處軍事防備……此事要駁回,怕是不易。”
王恕和余子俊直觀地以為,徐溥之前就知情,甚至所謂聯名反對皇帝編練新軍,可能都是障眼法。
當然徐溥這里他就覺得自己很冤枉了,因為他并沒有跟皇帝謀劃過,也是一心不支持皇帝一系列冒進的舉動。
但形勢比人強,事到臨頭,他不得不站到皇帝一邊。
王恕問道:“那此事還有收回的可能嗎?”
徐溥問道:“王公,請問,如果這種事情放在外地,諸如南京等地,朝廷下旨要增加一些日常訓練,就算是從無到有建設起一支神機營部隊,需要大費周章嗎?”
王恕一時啞口無言。
如果放在外地,似乎好像真沒什么花哨可言,皇帝說什么就是什么,甚至一個鎮守太監就能解決問題。
回想過往,那還是成化朝的事情了……成化帝做事剛愎自用,多少年不跟大臣在朝堂上進行溝通,那時大臣們更像是擺設,在這種事情上根本就沒有反對的權力。
而眼下,他們希望新君能對他們的意見足夠尊重,不去折騰大明軍政,尤其是在京畿之地這種相對敏感的地方。
徐溥道:“如果有些事無法阻攔,那就等推進過程中出現問題再叫停,或許比現在一味去諫言反對更好。畢竟有些事,看不到成效或是惡果前,陛下是不會回頭的。”
言外之意,皇帝現在已經走火入魔,反對他,很可能一上來就把他往先皇那種六親不認的強硬態度上逼。
我們只是覺得當今陛下在做太子時比較乖巧聽話,可沒說人家當上皇帝后,也必須要恪守禮數,所以如今事情既已發生,我們內閣和館閣體系的人就不會跟皇帝作正面的抗衡。
余子俊道:“我現在就想知曉,這支編練的新軍將會以如何方式存在?是用在京畿戍衛,還是西北邊防上?”
他想說,到底這支新軍聽誰的?
好不容易自景泰年后,由文臣主導的兵部拿到的調兵權限,不會又歸還皇帝和五軍都督府吧?
皇帝自行建立新軍,甚至大有將兵部架空的意思,畢竟我們看出來了,皇帝準備倚仗這支新軍,將其作為嫡系人馬和精銳來培養。
徐溥道:“那……有沒有可能,陛下是想調一人到兵部,以其來統調全國兵馬呢?”
“張來瞻?”
余子俊好奇地問道。
徐溥搖搖頭,他自己做了假設,卻不對自己的假設做詳細解釋。
卻也是變相告訴余子俊,至少目前看來,六部尚書的位子,接下來很可能會發生一些變化,只是皇帝還沒騰出手來進行改變。
新皇登基后一直都只是跟內閣幾人較勁兒,想來很快就會輪到你們,把你們給好好折騰一圈!
新軍開練。
英國公作為在京沒有出征在外的頂級武勛,掛名成為了提督新軍統帥,但其實就是個名譽職位,并不直接負責新軍日常訓練。
朱祐樘在皇宮內召見了王越。
王越在被覃昌親自傳召入宮時,人還有些懵逼,正覺得自己到西北當三邊總制的夢想破滅,甚至連留在京城的興致都開始缺乏,以為前途暗淡無光時……竟就直接被皇帝賜見?
因為沒給王越提前準備的時間,所以他入宮時,一直都在跟覃昌問詢此番召見細節,諸如皇帝會問什么問題之類的。
但覃昌到底是有豐富政治經驗的老宦官,不會給王越絲毫打探消息的機會。
二人一路走入乾清宮,王越給新皇跪下磕頭時,他都不敢相信……當初先皇對自己那么信任,把自己趕走時都沒見他一面,絕情得很。而自己再回到京師,物是人非,還得靠眼前的小皇帝,才能把自己從水深火熱中拉出來。
“老臣感念陛下恩德,定不負皇恩,以戴罪之身,為陛下盡忠,為朝廷出力,斬外夷之首,平四海之疆……”
王越在巴結人方面,很有一套。
上來就是一通吹捧,表現出自己的決心和勇氣。
到此時,他仍舊認為自己是在爭取成為新的三邊總制。
“賜座吧。”
朱祐樘很客氣。
王越這才起身,卻不敢跟朱祐樘對視,而是低著頭,坐到了太監提前為他準備好的座位上。
朱祐樘道:“朕下旨,以騰驤四衛為基礎,打造一支新軍,目前只湊集了四五千人,以火炮和火銃為主,但并不作為神機營使用,而是要以這路人馬,專門訓練使用火器,若可能的話,以后再有戰事,便讓其上陣。”
王越道:“陛下一心護大明邊疆安穩,實乃曠世明君。若是臣有能盡綿薄之力的地方,請陛下只管下旨安排。”
“好。”
朱祐樘頷首,“你既是文臣,也曾作為大明武勛,說話簡單直接,這很好。朕的意思,由你去替朕訓練這支新軍,就以你之前上奏,所列的那些戰略戰術,全都實驗一遍。當然,也不能閉門造車,應該多聽熟知新炮、新火銃使用和作戰之人的意見。”
王越心情非常激動。
我之前那些上奏,并沒有白寫。
原來張家父子對我的提點,全都是有用的,陛下真有意在軍政上有所建樹,而我在成化朝時功勛卓著,不就說明我是有能力助陛下完成抱負之人?
我會不會成為弘治朝以來,大明軍中第一人?身兼兵部尚書、威寧伯的身份,再次兵臨西北,光照草原?
就在王越細品皇帝話中蘊含有什么深意時,一旁的覃昌善意提醒:“王先生,您知道陛下的意思嗎?”
“知道,臣明白。”
王越起身,抱拳領命,“臣自當盡心竭力。”
覃昌笑道:“光盡心竭力可沒用,你得知道應該以怎樣的方式去訓練新軍,其實陛下看過你所獻軍務策,雖然看似用心了,但很多地方,仍舊太過古板。”
“啊?”王越沒想到,皇帝是因為對自己的上奏內容不滿意,才沒有給他去西北歷練的機會?
朱祐樘道:“覃大伴別這么說,王卿家見識深遠,足以改變大明當前軍政格局……只是目前裝備的火器太新,導致以后用兵和列陣等方式上,也需要大膽創新才行……一切都得實際觀察,多接觸后才能更好地改善。”
王越道:“陛下教訓的是。”
嘴上這么說,他心里還是有些不服氣。
心想,那些火器我又不是沒見過,說厲害也厲害,但也沒厲害到直接逆天改命的地步吧?韃靼騎兵異常彪悍,來無影去無蹤,有那么容易制服?
還不是得一場一場硬仗打下來?
朱祐樘再道:“有關新的陣法排布,以及新火器的運用,王卿家你多跟延齡商討,既然是由他主導把這些火器造出來的,有關這些火器的性能和用途,長處短處之類的,想來他都比較清楚。”
王越聽到這里,終于明白皇帝的意圖是什么。
不是讓你王越自己去裝逼!
眼前的小皇帝,仍舊跟先皇一樣,都是先寵信一個身邊人,再以身邊人來駕馭下面的臣子。
只是當初是汪直,而眼前卻是個小外戚。
不過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氣。
畢竟汪直去西北督軍前,已經提督西廠多年,還在遼東經營,要手段有手段,要權謀有權謀,論心狠手辣,更遠非一般人所及。
至于那位小國舅……只是看上去聰慧些,上次相會并沒覺得有多高人一等啊。
覃昌笑道:“王先生剛回京,或對咱這位小國舅不太了解,話說這兩年,從他手上放出來的好東西可不少,就說那些火器,或許是旁人幾十年上百年都不能改進,而在他手上,只是一會兒的工夫……呵呵。”
說到這里,覃昌由衷地替皇帝感到高興,此時的他已完全不復當初對張家抱有深切敵意的狀態。
我現在是內相,站在高位上當然能理解皇帝對未來軍政的期待。
如今朝中真正能幫到陛下的只有張家人,且這位小國舅距離成為大明的權臣,似乎還差得很遠,對他威脅不大。
連張來瞻都選擇半隱退,如果我還去跟張家作對,那不但是自取滅亡,更是對朝廷和陛下的不負責,以后誰還會尊重我?
王越恭敬地道:“臣領命。”
朱祐樘笑道:“覃大伴,你回頭帶他去見見延齡,讓延齡把一些機密的訓練手冊等物,都交給王卿家看看。
“除了要實際驗證這些火器的威力外,還得在演兵中多加運用。相信你們老少配合,能在短時間內,將這支新軍,打造成大明最強的精銳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