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沈祿這個妹弟,張巒回到后院,見到了發妻金氏和小妾。
坐下來沒說上幾句話,下人前來通稟,說大兒子張鶴齡從外面回來了。
“該來的不來。”
張巒翻了個白眼道。
金氏有些不悅,指責道:“老大跟延齡一樣,同是你兒子,怎么還搞區別對待呢?好歹,以后你的東西,不得由老大來繼承?”
張巒沒好氣地道:“我倒是希望家里真正有本事的是老大,不是老二。可惜天不遂人愿,咱們家以后要是落魄的話,肯定是壞在老大身上。
“老二鬼主意太多了,賺錢的點子一個接著一個,完全可以自成一脈。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我們老兩口走了后,他不幫他大哥。以老大的性子,恐怕要不了多久家就敗了……
“唉,都是你肚子里生出來的崽,為何差距這么大呢?”
“哼!”
金氏多少有些不滿:“你又沒托付大事給鶴齡,怎么知道他不行?萬一他有其他方面的特長呢?不要剛開始就把人看扁了!”
恰好這個時候小女兒張怡從閨房里面走了出來,張巒臉色變得好看了些,笑著說道:“有個閨女也不錯,至少隨時都守在身邊,還很孝順。”
金氏扁扁嘴,道:“女兒有什么用?早晚嫁到別人家里。”
張巒板著臉喝道:“咱們家大閨女現在可是懷孕在身……如果能順利誕下麟兒,那就是大明的太子,我就是太子的外公!
“女兒怎么了?我張家不全靠女兒才有今日的風光?瞧不起誰呢?”
“你……”
金氏很想說,我不過隨便說說罷了,怎么還上綱上線?你這剛回來,怎脾氣這么沖呢?好像見到誰都想咬上兩口似的!
正說話間,張鶴齡踱步走了進來,還沒見到人就先聽到其聲:“娘,給點兒銀子,我這邊沒花銷了!”
等見到老父親在那兒坐著,臉色一變,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馬上轉身就想開溜。
“站住!”
張巒厲聲喝道。
張鶴齡止住腳步,強笑著沖張巒點了點頭,道:“爹,你咋回來了?我……就是回家來看看。”
張巒怒目相向,道:“平時不落屋,回家就是為了要錢,是吧?你小子不是有朝廷的俸祿嗎?還不夠你花銷的?”
張鶴齡一聽這個就來氣,漲紅著臉道:“爹,我還沒說呢,不知道哪個天殺的把我的官職給去掉了……本來我是錦衣衛千戶,出門風風光光,到哪兒都有人逢迎,結果現在……啥都不是……”
“你現在不是錦衣衛千戶了?”
張巒琢磨了一下,不解地道,“不對吧,不是只下了你的實缺,你仍舊是寄祿的千戶官嗎?”
“可是寄祿的錦衣衛千戶,手頭沒有絲毫權力,別人沒便宜可占自然不會前來巴結,塞錢送禮全都停了,上面也不發俸祿,一問就說先欠著……我現在沒了收入來源,不得回來靠家里支應一下?我還沒娶親呢,家里有田產什么的,提前分潤我一點兒也行啊,但就是……”
本來還在那兒侃侃而談,不過當張鶴齡發現老父親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時,他立即識相地住了口。
張巒撫著頜下長須,嘀咕道:“怎么寄祿官連俸祿都發不下來了?朝廷財政緊張到這個地步了嗎?”
此時金氏已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手上拿著個小荷包,隔得遠遠地便丟了出去,見張鶴齡伸手接過,便開始教訓丈夫:“別說你兒子了,你自己領過俸祿嗎?要不是家里有人支應,怕是現在一大家子都要吃糠咽菜了。”
“謝謝娘。”
張鶴齡先是燦爛一笑,等掂了掂手里荷包的重量,覺得不對,立即打開,數清楚里面銅板數目時,有些不滿道,“就這么點兒?”
張巒扁扁嘴道:“有的花就不錯了,再缺錢,找你二弟去。”
“娘不讓我去找……還說二弟有銀子只能往家里送,她先收著,再統一分配。之前二弟不是說給了我三百兩銀子嗎?結果全都在娘那兒了……娘,照你這么給,過個三年也給不了我三百兩啊。”
張鶴齡繼續叫屈。
金氏不滿道:“給就不錯了,你怎還在那兒掰扯?信不信以后我一文錢不給你?”
“走了,走了……等用完了再來要。”
張鶴齡說完轉身便離開。
金氏回頭看向丈夫,皺眉道:“不管怎么說,你都該往家里帶點兒銀子吧?你既是文臣,又是武勛,想必俸祿不老少,不會都填補外面的狐貍精了吧?”
“這叫什么話?”
張巒勃然變色,喝斥道,“我是真沒領過俸祿,就算朝廷發了,也一定會送到府上來!說了你可能不信,我雖是戶部侍郎,掌管著朝廷的錢袋子,卻連官員的俸祿都保證不了,實在是沒臉當這個官!
“不過那個葉淇也是,接替我不少日子了,怎么這點兒問題還沒解決嗎?”
金氏不解地問道:“葉淇是誰?”
張巒擺擺手,道:“就是暫代我官職那個!不過看起來,應該沒啥能力,不然也不至于長期無所作為!嗯,論政績遠不如我。”
“就你?”
金氏頗感驚詫。
自己的丈夫,怎么看都不像個當官的樣子,居然還有臉說他比別人強?那……之前他是怎么把差事混下來的?
張巒白了妻子一眼,道:“家里最瞧不起我的人就是你!我當上國丈,沒把你換了都算是好的,還挑三揀四?”
金氏黑著臉道:“皇后是你女兒,不是我女兒,是吧?那可是我親生的……既然都是靠女兒得來的權勢和地位,你敢瞧不起我?”
“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
張巒樂得跟金氏拌嘴,這樣他就有了翻臉的機會,不用在家里老老實實待著,直接出門就好。
張巒去找了張延齡。
等見面后,張巒大馬金刀往那兒一坐,身上居然來了一股上位者的氣勢,叱問:“你說說看,你姐夫為啥突然不指定三邊總制了?”
張延齡笑了笑,回答:“因為姐夫希望我去領兵。”
“啥?你去帶兵打仗?”
張巒很驚訝。
“對啊。”
張延齡聳聳肩,道,“此番選三邊總制,其實就是正式任命邊軍統帥前的熱身環節,就算最后選出來的人是王越,姐夫希望的也是王越來配合我,我才是主事的那一個。所以……呵呵……”
張巒好奇地問道:“你以什么身份前去領兵?總不能讓你當三邊總制吧?這個位置,為父都沒資格當,遑論是你?”
張延齡瞥了張巒一眼,不以為然道:“從常理來說確實如此,但問題是……我們是外戚啊。”
“什么意思?”
張巒皺眉問道。
張延齡笑著解釋:“大明到目前為止,雖然從無外戚干政的先例,但也不是沒有空子可鉆……外戚朝廷通常都會賜武勛,只要姐夫賜給我個爵位,我不就能名正言順去西北領兵咯?”
“啊?這樣也行?你能服眾嗎?”
張巒搖頭道,“打仗可不是兒戲,紙上談兵只會害人害己……你要怎么做,才能讓軍中上下信服你?”
“所以我非常需要一個替我穩定軍心的干臣,王越無疑是最佳人選!”
張延齡道,“且我將來帶去西北的,多數都是隨我一起演炮和訓練過的人,對于熱兵器極為熟悉。
“最近姐夫已下旨,讓各地武勛子弟到京師來,進行專門的訓練,以適應將來的作戰方式,每個人都會接受我的指導……你說,我都做他們先生了,以后帶他們去打仗,難道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嗎?”
轉眼已到三月。
大批錢糧開始從京師之地起運,通過大運河送往徐州周邊地區,幫助李孜省完成宏大的黃河改道工程。
葉淇作為戶部右侍郎,這次的事情由他監督執行,不過當看到大批錢糧圓潤自如地調運出京時,不由羞愧難當,畢竟他心里很清楚,這批錢糧根本不是他籌募出來的,而全靠張家人運籌。
是不是張巒籌集出來的他不知道,但至少明白,他葉淇在戶部侍郎任上,干得遠不如張巒。
所以回去后,葉淇直接一道請辭奏疏送了上去,說是要回鄉頤養天年,且沒有解釋太多,大概意思就是我已心力交瘁,不想干了,請陛下放過我,讓我回去養心傷。
這對于一個心高氣傲的人來說,幾乎是無法接受的事情。
明明最初他認定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外戚占了自己的職位,滿心委屈。
那外戚全靠跟新君的關系上位,朝中沒一個人瞧得起,我受了奇恥大辱,隱忍很久終于獲得暫時上去頂替他的機會,本想大干一場,結果赫然發現……
自己干的還不如他。
你說這上哪兒講理去?
打不過,我還躲不過嗎?
一道奏疏上去,弘治皇帝并沒有馬上批復。
不是說朱祐樘對葉淇有多看好,畢竟這個時空的葉淇并沒有主導鹽政改革,沒有表現出多少才能。
只是朱祐樘覺得,自己的岳父現在還稱病不出,必須得先找個人頂上去,好好干活,葉淇不管怎么說,為官多年,打理財政的經驗非常豐富,也是之前敲定的戶部侍郎人選。
除了葉淇外,還有更合適的人嗎?
你就算覺得自己不行,也先繼續干著,直到我岳父把病養好了回朝,你再下去,屆時給你安排個不痛不癢的差事讓你混日子,算是對你的酬謝。
皇帝此舉,在朝中人看來,卻是對葉淇的失望……
如果皇帝真覺得葉淇能勝任職務,必定是一早就把其請辭奏疏給駁回,留中不發就說明皇帝已對葉淇沒了耐心。
這天早朝結束,劉健代表內閣,對葉淇進行安慰。
二人肩并肩出了宮門,并沒有馬上去到戶部衙門。
劉健鍥而不舍地規勸:“此等時候,朝廷正值用人之際,如果你走了,戶部將再無人可用。再者你希望張來瞻回朝,繼續做一些世人不能理解之事,給朝政造成極大的混亂嗎?”
葉淇怎么都沒想到,劉健能把“黨同伐異”的話,說得如此清新脫俗。
留你在朝中,為的就是扼制張巒……
不過話又說回來,張巒有做過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好歹他也是個讀書人出身,不應該收攏,為我所用嗎?
葉淇苦笑道:“某自知能力不及,不得不赧然告退。”
劉健皺眉問道:“本清兄何出此言?”
葉淇嘆息道:“上任之初,葉某處處碰壁,本以為是有些人不肯配合,或是礙于陛下跟張國丈的關系,所以才不愿意出手相助。
“后來才發現,其實張國丈所作所為,一切都有根有據,如果非得以籌募錢糧和解決朝中財政困境作為考核標準,我在戶部侍郎任上,所行之事遠不及張國丈,實在慚愧得緊。”
“他做過什么?”
劉健一張老臉黑了下來。
作為跟張巒有著直接競爭關系的閣臣,他不愿意把眼光放長遠些,無論張巒做了再多事,在他這樣自命清高的人眼中,都是無用功,屬于跳梁小丑的行徑。
葉淇對于劉健翻臉毫不在意,自顧自地道:“朝中錢糧調度,僅這一條我便不如張來瞻,告退的理由已足夠!如果再加上從民間籌募錢糧貼補軍需和用以治河,我就更加不如了。索性就不想留在朝中,任人嘲笑……將此任留給張國丈,也算是成全了陛下心意。”
劉健瞪著葉淇,質問:“你做官是為照顧陛下的心意,還是為了大明的前程?難道你認為,應當讓一個外戚出身的家伙,占據高位,影響朝局發展?”
葉淇反問道:“劉閣老,戶部侍郎是不是外戚,或者是不是進士出身,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只要能幫朝廷做事,不就夠了?”
本來葉淇是最恨張巒的那個人,畢竟他覬覦已久的蘿卜坑被張巒占了,所謂同行是冤家,他沒理由替張巒說話。
但眼下,他似乎又是最理解張巒的那個。
在戶部侍郎任上,還是在大明最窮困的時候擔當此任,那真是一干一個不吱聲,其實就是當家難,當國庫空空如也的朝廷的家更難。
劉健看出葉淇態度堅決,終于道:“無論怎么樣,你都先留任,等到戶部把秩序重新厘定,可以直接升你為左侍郎,到那時,你肩膀上的擔子就會輕很多。”
意思是我怎么都不會調你走。
難得你跟張巒有奪職之仇,把你留在戶部,這樣以后升遷為張巒的上司,到時干活的事交由他去,你在上面坐享其成,扼制他便可。
葉淇卻不為所動,搖頭道:“葉某可沒臉留下!”
說完,渾然不顧劉健在旁,葉淇直接擺擺手便離開。
大有一種“你不必規勸,我已經想明白了,這朝堂不適合我,我將一去不復返”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