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吉的臥室內。
覃吉正一個人在那兒收拾東西,對于身后驟然響起的腳步聲充耳不聞。
老婦人走了過去,低聲道:“老爺,圣主來看您了!您心心念念的圣主來了啊!”
覃吉回過頭,先看了眼朱祐樘,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似乎很陌生。但當他把頭轉到張巒身上時,神色一變,像是被嚇了一大跳。
這離奇的反應,把張巒給鎮住了。
隨后覃吉迎上前來,伸手做阻攔狀:“你們是外邊來的客人嗎?這里是皇宮內苑,不得擅闖!等我出宮以后再找我吧……我現在得照顧好孩子……”
照顧誰,他說得模糊不清。
朱祐樘自然而然覺得,覃吉說的孩子就是他自己。
聽到這里,朱祐樘忍不住想沖過去,抱住覃吉佝僂的身體,大哭一場。
張巒卻先一步上前,問道:“覃公公,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張來瞻啊!”
覃吉點頭道:“我記得你。你是張國丈……為什么會來宮里呢?”
說話很大聲,這代表著他的耳朵已經很背了,甚至連自己說話都得盡量大聲些,才能讓他自己聽到。
“老伴,你記得我嗎?”
朱祐樘動情地道,“我……我自小跟著你長大的……你把我照顧得很好,我們在東宮時……”
覃吉笑著搖搖頭,打斷了朱佑樘的話:“你看起來很面善,但我卻不記得你是誰了。”
這反應,讓后面跟著皇帝進來的一眾人,看著很心疼。
一兩個月前還好好的,皇帝身邊鞍前馬后伺候的實權大太監,別人都羨慕不已,覺得覃吉十幾年苦熬終于出了頭,可以過好日子,成為大明真正的權臣。
誰曾想,這才掌權沒幾天,就被一場病痛折磨成這樣。
朱祐樘雙眼含淚,轉頭望向張巒,問道:“岳父,有辦法為老伴治病嗎?”
張巒搖頭道:“請陛下見諒,此病藥石無靈,請恕微臣無能為力。不過,覃公公偶爾或許能想起來您……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親近之人,常守身邊照料。”
朱祐樘道:“嬤嬤,老伴曾過繼了個侄子到自己名下,不知現在人在哪里?”
“回鄉去了。”
老婦人悲戚道,“老爺早些年就囑咐,一旦他年老糊涂不能理事,又將面臨生死大考,就讓后輩先歸鄉把墓舍準備好……已經走了好些日子了。”
朱祐樘點頭道:“是我疏忽了,應該由皇家為老伴準備好一切才是……牟卿家。”
錦衣衛指揮使牟斌趕緊出來領命。
“你找人,去老伴故里把祖宅和墓穴準備好,另外再增派幾名仆人過來服侍。”朱祐樘吩咐道,“老伴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有負于他。”
“我還好……”
覃吉點了點頭,隨即傻愣愣地問了一句,“你誰啊?為什么對我如此關心?”
張巒看到這一幕,不知為何,產生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悲憫。
張巒心里不由琢磨,覃公公怎突然就變成這模樣了?莫不是因懷公公之死過于悲慟?或者被什么邪祟附了身?
哎呀不對!
吾兒說了,這是老人病,有些人年老后就避免不了!
這病可一定別出現在我身上啊!
一次簡單的探望,讓朱祐樘悲從中來,出了覃府大門后,兩目含淚,遲遲不愿意離去。
張巒近前勸慰:“陛下心中掛念,以后常來看望便是。”
“岳父,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身邊人會突然變成這樣。”朱祐樘擦了一把眼淚,泣聲道,“要珍惜眼前人哪!”
張巒附和:“是啊。”
心中竟隱隱有些妒忌覃吉,張巒在想,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這皇帝女婿,會不會像對待常伴他身邊的覃吉一樣,對我如此憐憫痛惜呢?
還是說會跟死了個普通的大臣一樣,諸如懷恩之死,只是難過一下子,然后就當沒事人般?
正說話間,覃昌從街口轉角處行來,一上前先給朱祐樘行禮。
“覃大伴,有事嗎?”
朱祐樘打量過去。
因為今天他出宮,沒有叫宮里這些老人跟隨,所以他不認為覃昌應該這個時候出現在這里。
覃昌恭敬地道:“有西北緊急軍務,亟待陛下回宮處置。”
說著還對張巒點頭示意,算是打過招呼。
“那我先回宮去。”
朱祐樘望著張巒,問道,“岳父與我一起入宮嗎?”
“不去了。”
張巒搖頭道,“臣打算回家與吾兒協商,好生斟酌下藥方,為覃公公做一番調理。其實這病,人力能挽回的概率已微乎其微,不過是盡人事而安天命,之前也并非臣不想幫他……”
朱祐樘點頭道:“我明白。”
張巒道:“陛下,要不要把覃公公接到宮里去住?或者離端敬殿近些,讓他能回想起以前在東宮的舊事呢?”
“不用了。”
朱祐樘搖頭道,“老伴他老了,需要有親人常伴身邊,而我……只是他曾經侍奉過的人,在我身邊時,他總是起早貪黑,日子過得并不舒心。我想,他把我忘了,或許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他以后不用再過宮里的清苦日子。”
此話一出,感觸最大的反而是覃昌。
同樣都是宮里伺候人出身,也同樣是到死之前都無法獲得解脫……好像覃吉的今天,就是他的將來,一時間心有戚戚焉。
朱祐樘帶人回宮。
覃昌這邊卻沒有跟著回去,朱祐樘讓他送張巒回府,以顯示對岳父的禮遇,再就是讓覃昌順道去北鎮撫司辦個差事,但沒有跟張巒細說,大概也是不想讓在病中的張巒為朝事費心。
覃昌跟張巒一起往街口方向走。
此時皇帝鑾駕已經遠去,道路恢復了正常,那些為此而影響日常生活的百姓,甚至不知道官府為什么封路。
“張先生……覃厚方怕是不行了。”
覃昌哭喪著臉道。
張巒道:“不就是老糊涂了么?我看病情,并沒有多嚴重啊。”
覃昌嘆道:“陛下早先已讓汪太醫來給診斷過,得悉覃公公其實一直就有嚴重的病癥,有時候眼睛、鼻子會出血,偶爾還會暈倒……以前他都是強撐著,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這里的病?”
張巒指了指腦袋。
覃昌感慨地點了點頭。
張巒無奈道:“那就難怪了……短短時日,就變成如此。或許這就是命數吧。”
覃昌好奇地打量過去。
他也在想,人家汪機對你張巒可說推崇至極,把你當成偶像一般看待。
這種程度的病情診斷,你不應該一眼就能看出來么?
還用得著別人來提醒?
“覃公公,走到這里了,其實你不必相送。”張巒道,“不是有緊急公務要處置嗎?這樣,我自行回府便可。”
顯然張巒不想跟覃昌一起走。
去哪兒?
或者說……回哪個府宅?
我可不愿意讓人知道我的秘密。
覃昌道:“張先生,有件事或許得拜托您。”
“怎么說?”
張巒望過去。
覃昌感慨道:“此番乃韃靼內部出現變亂,韃靼小王子巴圖蒙克之前帶兵入寇邊關,遭遇伏擊,不得不親自到京城來朝貢,令其聲望嚴重受損。聽說出使我大明的使節團一行回到草原后,韃靼內部很快便分裂,有部族起兵反叛,除了爭奪汗位外,或還會調兵南下,犯我邊陲。”
張巒詫異地問道:“他們打他們的,為何非要來犯邊呢?”
覃昌無奈道:“韃靼人目前日子不好過,如今又是春荒,不來搶咱的,他們從哪里得到賴以生存的物資?如今這時候,或許韃靼人中,有想借助我大明勢力一統草原之人。”
“你是想……問問咱,應該幫誰么?”
張巒擺了擺手,道,“這個,我可不行,這應該是朝堂上公開商議的軍國大事,問我一人,太過偏頗了。”
顯然張巒不想卷入到這種事中去。
覃昌苦笑道:“國丈爺不是會推測天機嗎?您掐指一算,得知將來草原境況如何,只需適當推波助瀾,或就可借機一舉平定草原,完成太祖、太宗皇帝一直未完成之宏愿,這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張巒心說,把我當神仙呢?
黃河改道,說功在千秋。
現在又想讓我平定草原,也是如此吹捧。
感情我這個沒啥本事的國丈,在你們看來,能一件一件去做那名垂千古的大事?
你們瞧得起我,但我瞧不起我自己!
我對此那叫一個無能為力!
乾清宮內。
朱祐樘臨時召見四名大臣,除了徐溥和劉健兩名閣臣外,還召見了吏部尚書王恕和兵部尚書余子俊,在他們看來,這可說是大明當下最懂軍事的幾個人,當然除了張家父子之外。
召見的目的也很簡單,就是商討西北下一步用兵策略。
由李榮先給在場眾人做了一番講解,剛從宮外趕回來的覃昌立在旁邊,不言不語。
“前年里,韃靼小王子巴圖蒙克帶兵擊敗亦思馬因,將其母錫吉爾帶回,不過亦思馬因部卻因韃靼小王子敗約背盟為由,聯合諸多部族,于今年開春后攻打韃靼小王子所在的察哈爾部。
“其中有部族為掠奪資源,南下進犯河套等地,也有擾寧夏之舉,在花馬池等處掠奪數日,且有進占河套地區之意圖。寧夏等處守軍將領雖多有與之周旋,但韃靼多番來擾,不見收斂。”
李榮的總結,其實就是韃靼人內部紛爭現在禍延到大明邊疆地區。
畢竟韃靼人打架是要靠錢糧支撐的,而草原上要搶奪物資很難,反倒是大明的邊關和城塞就在那兒擺著,里面少不了錢糧。如果抱著搶一波就走的心態,非常適合一邊劫掠一邊游走的戰略戰術。
劉健道:“韃靼內部已安穩多年,即便前年內部紛爭結束后,也未曾有過大動作。莫非是經過兩年休養生息,加之韃靼小王子在偏關兵敗之舉,惹得其余韃靼部族因此而覬覦汗位?”
朱祐樘道:“劉先生,朕看來,他們并非是為汗位之爭,只是為了報復之前巴圖蒙克殺亦思馬因之仇。”
“奪母之仇,報仇有何不可?”
劉健不太能理解。
錫吉爾是巴圖蒙克的母親,當初其父被殺后,亦思馬因逼迫錫吉爾下嫁,但定下了“不追孛羅忽、不害其子、不傷察哈爾將士”的盟約。
而亦思馬因以太師的身份,協助巴圖蒙克逐漸穩定了汗位,一直未有反叛之舉。
但在成化二十二年,巴圖蒙克因當初的“奪母之仇”,利用亦思馬因驅逐另一位太師癿加思蘭,介入雙方部族紛爭,帶察哈爾部兵馬殺了亦思馬因。
因為這次的事情明顯有“公報私仇”的嫌疑,事后巴圖蒙克派人去接錫吉爾回去時,甚至連錫吉爾這個做母親的都認為兒子背信棄義不肯回去。
最后錫吉爾是被巴圖蒙克派去的特使,也是親手射殺亦思馬因的少師托郭齊強行帶走。
也因此,草原內部早已埋下禍亂的根源。
本來一切都可以相安無事,但奈何今年巴圖蒙克帶兵劫掠偏頭關,被大明兵馬提前設伏襲擊,一場慘敗導致其聲望受損,為挽回顏面,巴圖蒙克又不得不親自帶人到大明京師來上貢。
雖然從結果來看,草原人獲得了夢寐以求的開邊市的機會,但也讓別的部族認為巴圖蒙克就是個草包。
有損黃金家族子孫草原可汗的威名,竟親自向大明俯首稱臣,根本算不上是草原雄鷹……然后亦思馬因的舊部便聯合不少部族,跟察哈爾部就官山一代肥沃草場的歸屬權,展開爭奪。
有的人是為復仇,有的人則是為了爭奪草場和利益,也是為了爭奪牲口和女人,擴大影響力。
或者說,在草原大多數部族看來,只有偃旗息鼓分崩離析的草原,才是最好的草原。
一旦讓巴圖蒙克這樣黃金家族出身的可汗掌權,勢力進一步擴大,那就會導致他們的生存空間被壓縮。
只有傀儡的可汗,才是好可汗。
李榮再道:“草原內部紛爭,其實在去年年中時便已有苗頭,但因韃靼小王子雷霆手段,配合其夫人滿都海的威望,一直能做到壓制。但今年后,韃靼內部因干旱等事,草場面積大幅縮小,很多部族沒法熬過寒冬,互相傾軋的情況迅速增加。至于奪母之仇,不過是草原紛爭的一個借口罷了。”
朱祐樘道:“幾位卿家,朕的意思,是派一人總制三邊軍務,嚴防韃靼人在寧夏和河套等地有所圖謀。此等差事,不知以何人最為合適?”
不跟你們商討具體對策。
或許在你們文臣看來,韃靼人就算有野心,只要他們暫時不威脅大明邊關,我們就可以置之不理。
但當皇帝的格局,顯然要比臣子更大,著眼點更為長遠。
本身朝廷派三邊總制去總督延綏等處軍務,也是符合朝廷慣例的,尤其是得震懾西北各軍中的梟雄,把所有力氣擰成一股繩,本身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