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淇跟張巒最后幾乎是不歡而散。
沈祿頗為尷尬,替張巒把人送出門口,又觍著臉回來,發現張巒還坐在那兒生悶氣。
“來瞻,我真不是想給你出難題。”
沈祿上前,苦著臉解釋,“他本來跟我說,想向你求教一下為官之道,我想這有助于培養你的官聲……既然連葉淇這樣在士林素有名聲的文臣都登門來討教,那豈不是更顯得你做官稱職?誰曾想,他竟會……”
張巒抬手道:“汝學,你別說了,我當然知道你不會故意給我難堪,這對你又沒什么好處。”
沈祿無奈點頭。
很顯然,他沈祿在朝中壓根兒屁都不是,要不是靠跟張家的親戚關系,誰會把他這個舉人出身的官員當盤菜?
所以他做一切事情,無論結果如何,初衷一定都是想幫張巒。
只是有時候他的政治思維沒那么高,再加上葉淇本身就沒安什么好心,結果就是被坑得很慘。
“唉!”
張巒嘆氣道:“我真不是不想幫他,實在是,我也湊不出太多銀子。剛才我的話說得或許有些過了!要不這樣吧,你回頭跟他說,要真想找人幫忙,直接去找我兒子,相信延齡會有辦法。”
沈祿搖頭苦笑。
心想,就算你說的全都是事實,葉淇也不會相信你,更不會真的厚著臉皮去求教一個稚子。
比不上你張巒也就罷了,畢竟名義上你還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大不了他認栽,但如果連個十幾歲的小孩子都比不了,他以后還有臉當官?
“汝學啊,這幾天,龐炳坤總找我幫李尚書湊銀子,我已不勝其擾。”
張巒向沈祿吩咐道,“我之所以提前搬過來,無非就是想躲幾天清靜,結果卻被你壞了心境。你務必記住,非大事,不要來尋,真遇到麻煩了,先去找延齡,他一定會有辦法解決你的困擾。”
之后兩天,無人登門,張巒的確是做到了耳根清靜。
不過隨著天氣一天天轉暖,他開始不安份了,對面對家中的黃臉婆,又沒什么興致,躁動之下便跑去崇文門內那滿是嬌花的別院,一住就是兩天。
但隨后他終于想到什么,覺得很有必見兒子一面。
可能是最近總見不到張延齡,讓他心里沒底,也有可能是窮極無聊,想從兒子身上找點兒存在感。
結果這次他派人去打聽半天,各處都找了一遍,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在城外工坊見到正帶著十多名工匠校對火炮準星的張延齡。
“吾兒,你過來。”
張巒看到兒子在那兒鼓搗大炮,生怕炸膛,不敢靠得太近,老遠便招手招呼。
張延齡側過頭看到是便宜老爹,便把手頭上的事放下,就著工匠遞上的毛巾擦了擦手,解開身上厚重的工作服,這才迎出門問道:“爹,你又遇到煩心事了?”
“就是來瞅瞅你。”
張巒招呼張延齡到了隔壁房間,坐下來后問道,“先前你姐夫說,要出城去看演炮……已結束了嗎?”
張延齡問道:“爹,你幾天沒出門了?”
“出門倒是尋常,但為父久不問朝事卻是真的。”
張巒愜意地道,“閉上眼,倒也挺自在。”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爹,你是不是也太懶了點兒?”
見張巒神色不善,張延齡只好道:“這兩天我給姐夫上了一道奏疏,論述出海探尋新大陸的必要性,順帶從海外掠奪大批財寶和資源回來,姐夫覺得很好,正在宮中研究可行性。至于演炮,應該是下個月某一天吧。”
張巒驚訝地問道:“什么,你向陛下建議開海?”
張延齡笑著解釋:“不算開海吧,只是朝廷派人去海外探索一番,看看我之前所獻書中所寫的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北俱蘆洲和南部瞻洲到底存不存在。
“要是那些大陸真是無主之物,只要占下來,就可以源源不斷為大明提供財富。據我所知,那些土地上有很多新奇的農作物,如果能帶到華夏大陸,稍加培育,糧食必然大幅增產。到那時國富民強,大明豈不是將出現大唐貞觀、開元和天寶那般盛世?”
“啊,如此一來,得多花多少銀子?”
張巒幾乎是脫口而出,急切地問道。
顯然,老張最在意的便是花錢了。
在他看來,你既要幫我募集九邊軍餉,又要幫李孜省湊治河經費,還要額外撥付款項鑄造火炮,現在再加上個造海船,到處都需要白花花的銀子。
你真以為朝廷是咱們家開的嗎?
張延齡道:“自然會花費不少銀子,但勉強還能支撐……其實要滿足朝廷派人探索大海的愿望并不難,先造兩條船,出海去尋摸一圈,只要發現新大陸,自然就能把大筆財富帶回來。到時再利用這些資源,擴大造船廠的規模。”
“行,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張巒道,“且問你,為父需要的銀子,你籌集得如何了?”
張延齡驚訝地問道:“爹,你需要銀子嗎?你沒提前跟我說啊……”
張巒生氣地道:“為父都因為銀子之事,暫時不當戶部侍郎,選擇在家病休了……連繼任的葉淇都跑府上對我責難……你可知為父受了多大的委屈?聽說,葉淇還是由你指點,才跑去咱府上拜訪的?”
張延齡聳聳肩道:“沈家姑父頭些日子來找我,問我是否可以幫襯一下葉侍郎,再或是幫他引介一下,以便他跟你直接對話。于是我告訴他,你幾時可能會出現在陛下御賜的官邸中,后面發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你真不知情?”
張巒顯然不太相信。
兒子總是在他面前表現出無所不能的才情,讓他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可能都被兒子所掌控。
張延齡聳聳肩,道:“葉侍郎找你,無非是想知道,從哪兒才能湊到銀子。自古以來,但凡當官的,想要銀子,要么是從朝廷府庫中調撥,要么是自民間劫掠,想和顏悅色跟人討要或是拆借回來,近乎是難于登天的事情。”
“那……”
張巒疑惑地問道:“咱們家是如何做到的?”
“其實爹,咱的手段也可以歸納為搶掠之列。”張延齡道,“誰也不會心甘情愿把自家的銀子白白送人……你想想是不是這么回事?”
張巒皺眉不已,問道:“所以說,從開始到現在,咱都是在搶別人家的銀子,交給你姐夫花?”
張延齡笑道:“大致如此吧。你想啊,咱營商是自民間獲取利潤,而那些徽商和晉商為何要白白給咱送銀子?還不是因為咱壟斷了一些行業,逼著他們不得不把自家的銀子送過來,換取咱們家的庇護?”
張巒道:“啊?這也叫搶?”
“給得不情不愿,這就叫搶!只是我們沒用強,也就是沒動用武力手段罷了!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用到了手上的權力和資源,逼迫他們非得跟我們合作不可。”
張延齡耐心解釋道,“而葉淇手頭沒有這些資源和渠道,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走動粗去搶奪這條路。話說,如今姐夫剛登基,會允許他亂來嗎?所以便沒轍了……”
張巒點頭道:“想不動刀兵,就能從別人手上搶回來錢糧,是得有非常規手段才可。問題是,他為何不從朝廷府庫中調撥呢?”
張延齡反問:“那爹你當初為何不從戶部調撥錢糧去幫姐夫,而要自行去籌募呢?”
“你是說,那群當官的,不但不幫為父,連葉淇都不肯出手相助,是嗎?”
張巒釋然地點了點頭,會意道,“我總算明白了,其實他們的目的,并不是為了限制我,而是限制你姐夫!所以無論誰給你姐夫辦事,在他們那里得到的結果都一個樣,那就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張延齡笑著頷首。
大概意思是,你明白這點就好。
在朝臣看來,你張來瞻再怎么牛逼,也只不過是個臣子罷了,看起來想謀朝篡位也不太現實。
但要是皇帝喜歡胡亂花錢,總是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夢,把大明財政霍霍干凈,那在文臣眼中是絕對不可接受的事情。
只是那群文臣表面上不會承認,但心里都認同這一點。
一個不可控的君王,比一個不可控的臣子危險多了。
但要是出現這種情況怎么辦?
那就制造落水等各種意外,比如朱厚照,又比如朱由校,原本都身強力壯,但只要感染上風寒,太醫院插手,那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
張延齡起身道:“爹,你還有旁的事嗎?沒有的話,咱各自忙各的去?”
張巒趕緊道:“你趕緊幫為父湊點兒銀子!不管怎么樣,為父都需要給龐炳坤一個交待,否則無臉見人啊。”
“不用了。”
張延齡一擺手,自信地道,“有事,讓他來找我。我已經派人跟他打過招呼……爹,你最近便安心養病吧。”
“不用我了?”
張巒很意外。
曾經兒子面前牛逼哄哄的老父親,沖鋒陷陣承擔別人火力壓制的排頭兵,有一天我說厭倦了,想休整些時日,就真的沒人前來打擾,找我辦事?
只有個奇葩的競爭對手跑上門來惡心我?
張延齡好奇地問道:“爹,你不是嫌累嗎?讓你多休息,難道不好?恰好最近我發現,其實很多事我自己也能上,就不想勞煩爹你了!”
聽到這里,張巒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失落感。
明明之前自己一直在叫苦叫累,說得好像自己做官做得有多不情愿一般,實際情況也是如此……
但現在真讓他什么事都不用管,他反而覺得,我就這么失寵了?
失去了兒子的幫助,似乎就等于失去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錢,如果兒子啥事都能自己上了,那張家還要他這個到處惹事的爹干什么?
“別啊,為父還想多幫你鋪鋪路,幫你多架設幾道橋,方便以后上進呢。”張巒一副我是個仁父的架勢,拍著胸脯跟兒子表態。
張延齡遲疑地道:“可是……你現在都病休了,還能做什么呢?這可是姐夫跟大臣們商議后的結果,讓你在家安心休養,結果……你主動還朝?”
“不行嗎?”
張巒好奇地問道。
“呵呵。”
張延齡笑道,“爹,你放心吧,就算我親自出來做事,你這邊的地位也沒什么大的改變,你仍舊是大明的國丈,壽寧侯。家里的事情,不還是由你來做主嗎?”
張巒不悅道:“嘿,你這叫什么話?為父只是想幫你!你以為是在幫自己嗎?怎么還不領情呢,你這孩子……”
張延齡點頭道:“爹,你的好意,當兒子的心領了。只是就算你要還朝,也得等葉淇把事情做得糟糕透頂,別人覺得朝中的確離開不你,你才回來……到那時,我們父子聯手,成就大事。”
張巒眼前一亮,問道:“咱父子真能聯手嗎?想想倒是挺好的……不過到那時別讓為父一個人沖在前面,被文臣集火攻擊……要不這樣吧,你頂在前面,為父在后面給你保駕護航如何?”
“嗯。”
張延齡笑著點頭。
心里卻在吐槽,你在后面不給我扯后腿就算是好的,你的很多劣根性,都給咱們家帶來巨大的麻煩,你不自知嗎?
朱祐樘出宮了。
他這次是思念從小陪著他長大的老伴覃吉,又不想麻煩對方入宮,所以親自出宮來到覃府探望。
因為此次出行很低調,知曉的人非常少,等他一身便服來到覃吉府門前時,張巒的車駕也剛好停下來。
這次翁婿之間也是事前約好的,目的是探訪一下故人,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地方——只為私事而不涉及公務。
“岳父,最近病情可有好轉?”
朱祐樘下車后關切地問道。
張巒躬身道:“陛下費心了,臣感覺好了很多,只是暫時還無法勞神。”
嘴上這么說,張巒心里卻在想,我的好女婿啊,你眼中能力突出的岳父,馬上就要變成一個平常人了。
誰讓我兒子決定自己上位,準備拋棄他老爹了呢?
二人走上前。
錦衣衛已提前去敲過門,此時門已經從里邊打開了。
因為朱祐樘早有吩咐,無須覃吉親自出來迎接,所以在門口迎接的,只有覃吉身邊追隨半生的老婦人,還有兩個老仆。
“參見圣主。”
覃吉的家人,對朱祐樘的到來非常惶恐,因為他們怎么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家里要接待皇帝。
尤其還是在覃吉已經致仕榮養,且老糊涂的癥狀愈發嚴重,甚至開始產生各種身體疾病,很可能命不久矣的情況下。
朱祐樘一擺手,道:“無須客氣,老嬤嬤,我來見見老伴。還帶了國丈前來……國丈的醫術非常高明,或可為老伴病情緩解提供一些必要的幫助。”
張巒聽到這話,心中又不免有些羞慚,心想,你還是指望你小舅子吧,我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