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奏對還在繼續。
劉健望向一旁的兵部尚書余子俊,道:“余尚書最為合適。”
也不去探討皇帝的建議是否可行,直接就讓兵部尚書掛帥去當三邊總制,看起來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余子俊急忙推辭:“老臣年老體邁,怕是難勝任此職……臣舉薦左都御史馬文升,其有卓越的軍政才能,又在西北經營多年,足以震懾韃靼外夷。”
上來就舉薦了兩個人選。
一旁的王恕聽了,感覺背脊一陣發涼,因為他很怕皇帝下一步就看向他,甚至有讓他去西北領兵的打算。
既然皇帝想體現出對這件事的重視,必定是要派德高望重的大臣前往,雖然他王恕沒有西北治軍的經驗,卻做過南京兵部尚書,在治軍上也很有一套,更主要的是,現在朝中所有人都很尊重他。
派個能震住場面的實權派大臣前去,再合適不過。
且以王恕對皇帝的了解,自己的存在,很可能影響到了張巒的晉升,暫時把他派去西北,就會讓皇帝騰出手來,讓張巒晉升左侍郎,甚至還有機會當六部尚書。
朱祐樘道:“徐先生,您認為呢?”
徐溥謹慎地問道:“陛下,如今朝廷財政捉襟見肘,非要在此時,于西北用兵嗎?”
顯然徐溥考慮的不是什么揚我國威,誰都知道不能放任和助漲韃靼的惡行及囂張氣焰,也的確該給其一個深刻的教訓,但也得好好算算加強邊鎮軍備的成本。
徐溥現在儼然把自己當成大明的丞相,也就是朝廷的大管家。
作為一個當家人,首先要考慮的就是財政問題,得保證朝廷能正常運轉下去,而不是為了面子工程窮兵黷武,尤其還是做一些不太必要的無用功。
朱祐樘道:“徐先生,朕的意思,僅僅是找一人總制三邊軍務,至于接下來是否要對草原用兵,還得看韃靼人的動向。
“即便要出動出擊,也是以局部小規模戰事為主,只要能殺韃靼人的威風和制止其野心便可,就好像李孜省領銜的偏頭關那一戰,點到即止,僅此而已。”
徐溥自然要琢磨皇帝這話。
難道皇帝打算把李孜省召回來,派其去當這個三邊總制?那治河怎么辦?
牽一發而動全身,徐溥腦子轉得飛快,并未主動接過話茬。
最后朱祐樘看向王恕,問道:“王老部堂認為誰人合適呢?”
王恕仔細想了想,從容建議:“陛下,以戶部右侍郎張巒前去如何?”
此話一出,旁邊三人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他,就連站在皇帝身后的李榮和覃昌,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王恕不會以為皇帝是打算讓其岳父去西北建立軍功,才召見你們做這一番安排的吧?
真不是!
你們別想岔了!
李榮和覃昌都在琢磨,要是陛下想讓那位張國丈前去領兵,斷不至于讓張國丈賦閑在家休養。
再說了,一個跑去西北打理軍政的張國丈,算不得稱職的權臣,更像是被放逐出權力中心,讓皇帝失去身邊的憑靠。
“不好。”
朱祐樘這次回絕得很干脆,“岳父重病在身,之前差點兒沒救回來,亟需養病,實在不適合長途遠行……還是換別人前往吧。”
不說張巒不能勝任,僅僅說張巒不適合旅途勞頓。
大概意思是,等以后合適的時候,朕還是會讓我那岳父去邊塞嘗試一下,甚至可以是最優選擇。
但現在絕對不是。
朱祐樘道:“這樣吧,幾位卿家回去后,好生議議,明日朝會上做廷推和商討。及早把人選定下,可以安前線將士之心……朕也希望西北邊疆局勢不會出現大的變故,一定要抓緊時間,不可疏怠!”
徐溥道:“陛下,您可有問過張學士的意見?”
“徐先生是說岳父嗎?”朱祐樘搖頭道,“我不想打擾他靜休……這種事,朝廷能自行解決,為什么要勞煩他呢?”
徐溥心想,你這叫什么話?
問問他有什么合適的人選,也好讓我們避個雷,不是挺好?
反正他支持誰,我們一起反對就行了。
只要不是他舉薦的人上位,其余人等我們都能接受。
朱祐樘道:“戶部也的確該調撥一批錢糧協同前往,尤其是延綏軍餉,有士卒已兩三年未曾領過錢糧,家中日子過得異常清苦。之前補發的軍餉數量嚴重不足,徐先生,您有時間的話,麻煩去催促一下戶部……”
給你徐溥權力,讓你以顧問的身份,去戶部指導工作,這樣你就更像是大明的宰相了。
正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看朕對你都這么信任了,你是不是也別找朕的麻煩?尤其是幫朕趕緊把錢糧湊出來,為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大戰,做好準備呢?
徐溥再道:“那陛下,若要安排三邊總制,具體需什么條件?是從中樞或者地方調派?是以有治軍經驗者優先,還是協調和后勤能力突出者優先?再或是……能服眾,能御敵,善于修筑城塞者優先?”
只問你,要從京城派你的親信去,還是就地提拔巡撫或左布政使去干?
再或是問你,到底需要個善于防守的,還是擅長把握戰機能打勝仗且喜歡主動出擊的?總得給個方向吧?
可惜皇帝到最后也沒有給出標準答案,大概意思是你們自己看著舉薦,舉薦到令我滿意為止。
等幾人從乾清宮出來,王恕急走幾步,追上徐溥后詢問:“時用,你認為陛下到底是何意啊?想在西北重兵屯防?再或是要以趁用之人,以備不時之戰?”
他想弄明白,皇帝是要窮兵黷武,還是說準備培養他的人去掌握軍權?
皇帝做一件事,總歸有其目的性,我們得先知道他想達成的目標是什么,才好做下一步安排。
徐溥笑了笑,道:“王公的問題,對在下來說未免有些超綱了……陛下并未提前打過招呼,可能只是因為韃靼內部發生變亂,想趁機安定邊防。推舉等事,等明日朝會上再議吧。”
王恕道:“那陛下提前召見我等的目的又是為何?”
他其實并不覺得皇帝做的是無用功,或者說,皇帝想讓他們提前給出人選和方案,再或是給出一些指點,讓他們按照這個方向去挑人。
只是他們好像都沒有搞清楚皇帝的意圖,再或是有人領會了,只是礙于政見不同,不愿意把人選推舉出來。
但……如果皇帝只是跟他們打聲招呼,說要選個三邊總制出來,完全沒必要在乾清宮單獨召見。
徐溥搖搖頭,表示不知。
旁邊的劉健做出補充:“陛下對于軍政之事有獨到見解,但自古兵家無小事,必定要恪守朝廷用人原則……以如今朝廷窘迫的財政情況,根本就不適合主動出擊,邊塞當以固守為上,選人也要在這方面多加傾斜。”
無論皇帝本來的目的想選誰,只要我們按照自己的原則,只舉薦我們心目中的理想人選,完全不用去考慮皇帝的需求。
王恕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心里卻在想,還是你們這些館閣出身的人豁得出去,皇帝真心把你們當先生對待,你們卻用自己的方式去編織出一張大網,限制皇權,算你們牛逼。
至于最后成不成事,全看你們的本事。
朝廷要任命三邊總制的消息一出,京城內不少人蠢蠢欲動。
無論是曾經有過西北治邊經驗的賦閑大臣,還是各地巡撫、布政使在京的掮客,都希望能通過人脈關系,運作這個位置。
畢竟出任三邊總制將意味著成為皇帝的親信,回朝后很容易做到左侍郎甚至尚書,這是從地方到中樞的一條升遷捷徑。
不過也有很多人認為,其實這職位就是皇帝給其岳父張巒量身定制的。
沈祿在得知消息后,沒有立即去見張巒,這次他學聰明了,改而去見張延齡。
此時的張延齡已帶著一批人在西郊試驗新火炮,聽說沈祿前來,倒也給面子,約好在演炮場不遠處的一個涼亭內會面。
正值春暖花開時節,這片湖泊縱橫地區的風景相當不錯,張延齡往那兒一坐,欣賞滿目蒼翠,頓時感覺神清氣爽。
沈祿見面后第一時間便說明來意。
“……光是今日,就有不少人前來我府上拜訪,意思是想通過令尊的關系,看看是否能獲得這個職位。”
沈祿耐心介紹情況,“我說,令尊無心朝事,應該不會覬覦那個位置,而這似乎正符合他們的心意。”
張延齡道:“此話怎講?”
沈祿靠前道:“現在朝野共識是陛下想讓令尊前往三邊領兵,但少許明眼人卻知曉令尊并不想舟車勞頓,去邊塞吃苦。再者說了,令尊堂堂閣臣,根本就無須去西北證明什么,倒不如留在京師過幾天安生日子。”
“呵呵。”
張延齡笑了笑。
朝中很多人懂得審時度勢,已準確判斷出皇帝和張巒的意圖。
甚至有那心思狹隘之徒,覺得這次選三邊總制,是皇帝和自己老丈人編導的一出大戲,卻不知翁婿二人壓根兒就沒往這方面考慮過。
張巒當個閑差,朱祐樘都怕累著老岳父,還會想著讓他去西北?
張延齡道:“所以說,姑父的目的,其實是想問問,陛下究竟屬意誰?還是說幫誰說項,準備為這職位做一番活動?”
“這個……”
沈祿謹慎地道,“其實我也明白,能勝任此差事的人微乎其微,不但要過陛下那一關,還得面對朝中大臣的刁難,其實……很難做到兩邊都認同。”
“嗯。”
張延齡替沈祿倒茶。
沈祿趕緊起身,從張延齡手里接過茶壺,嘴上道:“延齡,你不用這么客氣,你為朝廷做了那么多實事,是我打擾你了。來,我給你斟茶。”
說完便真的為張延齡面前的茶杯倒滿茶水,又給自己滿上。
“姑父,做晚輩的給你倒茶,那是理所應當之事,你何需如此客氣呢?”張延齡謙虛了兩句,然后問道:“那姑父,你有什么人選要推薦嗎?”
“我……可以推薦人選嗎?”
沈祿眼前一亮。
我本來只是來問問,看誰比較有可能靠近這職位,我再反推,往這個人身邊靠近,沾個光什么的。
至于讓我出面說項……
我一個通政使司區區五品小官,何來發言權?
張延齡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姑父試著推舉一下唄?”
沈祿道:“其實最近,還真有合適的人來找過我,但我心知,光靠我的關系,想從令尊這里撬動這個職位,不那么合適。但有一個人,對此異乎尋常的熱忱,已經主動來見過我好幾次了。”
“主動求見?”
張延齡笑著問道,“那就是說,此人在京城,卻不是朝官,能力和資歷都足夠了?誰啊?”
沈祿想了想,道:“他現在確實不是官員,但名望極大……卻說,還是令尊之前跟陛下提請,才將他召回京師閑住的,此人正是戰功赫赫的王世昌,他回朝已經有兩三個月了,卻未曾有入朝的機會,正四下活動。”
張延齡道:“王威寧聲名在外,雖然他現在已不是戴罪之身,但這種時候讓他來當三邊總制,朝中人肯定會有意見。”
沈祿道:“那就是說,此人不合適?”
“呵呵。”
張延齡笑道,“根本就沒有合適與否的問題,真要說他不合適,也未必盡然……陛下要的是一個能威懾韃靼各部族,又能聽命行事之人,既要忠誠,又會辦事,朝中有幾人能勝任呢?”
“忠誠?”
沈祿仔細琢磨了一下這個字眼兒。
顯然忠誠與否的問題,壓根兒就不應該出現在對官員選拔的要求列表上。
畢竟是個人就得以忠誠為先,難道你不忠不孝,還想當官?莫說當官了,在這封建時代直接殺了都不過分。
但這個“忠誠”的定義,顯然并非普通的忠君報國,個中意味值得人玩味。
沈祿繼續介紹他了解到的情況:“要說,王世昌表現出的誠意倒是很足,他說,很想聆聽令尊的教誨,且聽說在令尊指點下,李尚書在西北取得一場大捷,羨慕不已,說如果能得令尊指點,或許他能再次橫掃草原,為大明建不世之功。”
“這說得……有些過了吧?”
張延齡笑道,“家父在他眼中,真有這么高的位置?”
“誰知道呢?反正他是這么說的。”
沈祿其實也知道,王越就是在那兒說好聽的。
誰不知道王越喜歡巴結人?
本事那是真的強,甚至說其是大明戰神也沒人敢反對,其能力是足以令草原上小兒止哭的大魔王存在。
但他身上的毛病同樣很突出,就是太喜歡巴結權貴了,見到當權派就走不動道……要知道他并不是武勛,而是進士出身的文臣,更是做到兵部尚書這級別的高官,這就讓天下讀書人很瞧不起。
你說你一個儒官,那么巴結權貴,臉都不要了?
張延齡道:“如此說來,或許真應該與王威寧見上一見,聽聽其對西北邊防的見解。”
“令尊見還是……”
沈祿謹慎地問道。
“總不能是我這個小子去見吧?”張延齡笑道,“我這年紀,總歸不能服眾。”
沈祿感慨道:“令尊雖位高權重,但其實很多事……不還是聽賢侄你的?延齡啊,你要是覺得合適,我引介他來見,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張延齡道:“那先看看明日廷推的情況……這事兒,不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