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開礦之事,過去還不到一個月。
但實際上張延齡自留的煤礦卻已經開始批量出產煤,運輸到京師后送入各大工坊。
除了完成日常冶鐵煉鋼所需外,還有部分制作成蜂窩煤,放到市面上……隨即就受到京師士紳的熱烈歡迎,到了近乎瘋搶的地步。
尤其是那些勛臣,大為驚嘆。
本來石炭非常難燒,且很容易出現燃燒不充足導致中毒的情況發生,為什么經過改造后的蜂窩煤就能取得這么好的效果?
很多權貴本身就在西山擁有自己的煤礦,更有巨賈承包了新煤礦,都想試試這種新奇的東西,看看是否跟張延齡在西山演示的那般好使。
如此一來,本來各家日常所用,多為柴薪,有錢的則用木炭,但出了蜂窩煤這種新奇的東西后,好像誰家不進購些回去,就顯得落伍,一時間燒蜂窩煤在京師蔚然成風。
這點就不得不提到張延齡安排秦昭進行的一番宣傳和營銷手段了……
先在王公貴胄中進行推廣,然后再對民間那些富戶說,你們看,權貴都在用這東西,既安全又耐燒,就算價格看上去不那么美麗,可架不住世人都有追求新奇事物的興致。此時尚是初春,京師天氣還很寒冷,很多人家需要取暖,百姓日常對柴火的需求量非常大,間接帶火了新產品。
張延齡在城外開了三個專門生產和銷售蜂窩煤的工坊,分別設在城東、城北和城南。
三個工坊每天都有大批煤炭運進來,進行粉碎處理,再添加碳化鋸木屑、石灰、黃泥、木炭粉等混合物基料和由硝酸鹽、高錳酸鉀等組成的易燃助燃劑,混合后由模具壓制成型,便可以對外進行銷售。
很多人家需要對自家爐子進行升級改造才能使用,不過各工坊簡單粗暴,直接推出成品爐,供普通人家取暖和做飯使用……甚至連配套的鐵壺、鐵鍋都有銷售……短時間內就形成一整套產業鏈。
因為效果太好,蜂窩煤多孔的設計,可以讓其充分燃燒,榨取出全部的能量,還能通過底部的進風口控制燃燒速度,避免天天生火的麻煩。對于普通人家來說,一個蜂窩煤就能實現夜間取暖以及第二天早上做早飯的需求,算是非常節省了。
不過眼下底層百姓還用不上這東西,不是說蜂窩煤的價格高到他們不可接受……畢竟這年頭燒柴火的價格同樣很離譜。
柴米油鹽醬醋茶,其中柴放到了第一位,足以說明柴薪在這時代的重要性。京師這種百萬人口的大城市,周邊山頭的樹木幾乎都被砍伐光了,木柴大多都是從其他地方運來,價格居高不下,更別說是專門加工過的木炭了,尤其是那些燃燒后沒煙塵的木炭價格更是普通人不敢企及的。
底層百姓暫時用不上蜂窩煤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為配套的爐子買不起,或是認為壓根兒就沒必要去買。
人們已經習慣了活在自己舒適圈內,按照一種熟悉而又傳統的方法運轉,短時間內很難去改變。
而那些中產人家對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卻比較高,往往一條弄堂有一戶人家使用了蜂窩煤,其他人去參觀過后,只要有閑錢的,通常都會買上一整套。
如此一來,每天到三個工坊往外運蜂窩煤以及配套爐具的車輛,包括獨輪車、板車、馬車等,絡繹不絕,更有人干起了中間商的行當,大批進購回去后,加價進行轉賣。
蜂窩煤的熱銷,帶動了西山煤礦的快速發展。
之前買下煤礦的商賈,抓緊時間生產,并且想把這種經營模式推廣到全國。
畢竟張延齡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壟斷這個行業,或者說,開采煤炭和制造蜂窩煤,更多是為造福百姓,讓大明百姓能熬過寒冬,提高百姓的生活品質。
由此帶來的利潤,被張延齡用在了繼續開發煤礦、鐵礦,以及冶煉鋼鐵上,再就是籌募錢糧運往南方,充作治河之資。
目前的張延齡,地位卓然,擁有極大的自主權……就在于他做的事,旁人都做不了,哪怕朝中文臣對他進行攻擊,皇宮體系下的中官也想從他的生意中分一杯羹……但張延齡開設的賽道,不是他們想進就能進的。
門檻實在太高了!
張延齡能夠賺取的銀子,旁人連想都不敢想,更無法模仿,哪怕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研究,卻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長期下來的結果就是再也沒人愿意斥資與張延齡展開競爭,就算想從中分得一杯羹,也以巴結張延齡為主,力爭獲得張延齡的認可,如此才有喝湯的可能性。
想吃肉?
不好意思,全看你們的表現。
京師內暗流涌動,隨著財富的再分配,一部分徽商很著急……尤其是李吾唯等在京師盤踞多年的徽商,在這次煤礦競拍中他們多數沒有參與,就算出席了拍賣會的也嫌價格太高選擇了收手。
回頭看到煤炭開采的利潤無比巨大,甚至形成了一整條產業鏈,再想加入基本上已經不可能了。
政策方針已敲定,朝廷的保障工作做得極其出色,對商賈利益的保障非常全面,再加上各煤礦已有主,且短時間內朝廷不允許外包轉讓,讓那些入局晚的大商賈追悔莫及,便嘗試從別的地方運煤到京城來銷售。
但因為煤的品質不行,加上運費昂貴,以及沒有成型的技術,導致他們做不出合格的蜂窩煤,一時間進退兩難。
對秦昭來說,就比較自在了。
最近她可說是事業順遂,錢財真如流水一般往自家淌,更是收了個“女徒弟”孫程盈,至于好不好用另說,但她明白一點,這女人她得罪不起。
萬一回頭孫程盈被張延齡收了房,那就等于是半個女主人,以后見面了還得客客氣氣……雖然她也覺得孫程盈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無非就是受張延齡所托,帶著玩而已。
“當家的。”
徐恭最近一直忙著西山開礦之事。
這天剛回來,他便把開礦進度如實跟秦昭匯報,“礦已經開起來了,馬上將會有第一批煤運到京城,如果一切順利,咱也可以制造那種煤球。卻不知……如此做是否會跟張家二公子的利益產生沖突?要不然……咱把東西運到別的地方變賣?”
顯然,徐恭很怕開罪張延齡。
別看張巒現在暫時病退,卻這并不影響張巒已成為大明壽寧侯的現實,在有爵位加持的情況下,錦衣衛又配合張家辦事,張巒、張延齡父子更是深得皇帝信任,這就意味著,張家的權勢已大大超過了成化時的萬家,在京師已屬于獨一檔的存在。
更主要的是,很多人得靠張延齡賞飯吃。
“不用。”
秦昭手上拿著書冊,神色淡然,道,“二公子說了,京師的買賣無關乎賺錢,只是想通過開礦來冶煉出合格的鋼鐵,讓百姓過點兒舒心日子……等回頭制造的煤球多了,價格自然就會降下來,百姓的生活成本也會大幅度降低。
“即便是寒冬臘月,平常百姓用三四個煤球就能過一天,一家開銷用在生火造飯上的錢會大幅減少。如此有利于民生之事,二公子不會打壓不說,甚至還會大加鼓勵。我們也要引以為鑒,不要奢求能從中獲取暴利。”
徐恭謹慎地道:“這東西要是運去遼東,價格必定居高不下。”
“不行。”
秦昭搖頭道,“其實西山開礦,產出最方便的就是往京師運,擁有上百萬人口的京畿地區煤炭的耗費量非常大,我們能有穩定的收益,完全不存在蝕本的問題,作何要折騰?回頭讓人把技術送到江淮去,在那邊也開幾個工坊。”
徐恭問道:“西山產出的煤,全都用在京城這邊嗎?”
秦昭笑道:“你以為別的地方,就沒有煤礦了?二公子之前曾給我說過,遼東之地煤炭儲量巨大,晉地更遠超遼東,此外中原和齊魯也都有大煤礦存在,其中有不少品質都極其優越。如果二公子隨便去遼東、山西或者中原之地走一圈,你猜會有多少煤窯拔地而起呢?”
“這……”
徐恭瞠目結舌,顯得無比震驚,愣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道,“僅僅走一圈,就能發現眾多煤礦,那老百姓……還真有福了。”
秦昭笑著搖搖頭:“百姓是否有福我不知道,至少朝廷有福,我們更有幸。無論怎樣的煤礦,都得有人斥資開采,方才能為民所用。最近二公子有在遼東開鐵礦和煤礦的打算,我們全力配合。如果能造出更多的火炮,那北方邊疆安寧,我們做生意的也更加安心。”
秦昭這邊煤礦開采進展異常順利,而孫家那邊……可就一言難盡了。
孫友一直覺得女兒孫程盈沒什么生意頭腦,才導致孫家家道中落。
之前一直讓女兒打理家族產業,主要是因為孫友這個當爹的不太擅長做生意,又聽孫程盈說得頭頭是道,遇到麻煩也能及時拿出解決方案來,便聽之任之。
殊不知,孫程盈在家中已算是相當有眼光和能力了,如果是老老實實守在興濟,以孫家的資源和人脈,肯定混得風生水起,但孫友非犟著要來京城發展,人生地不熟不說,這兒還權貴遍地走,到處都存在潛規則,孫家衰落幾乎是必然的事情,跟孫程盈能力大小并無多大關系。
如今孫友突然失去女兒幫忙,家中三個兒子孫伯強、孫伯堅、孫伯義又在忙著讀書考科舉,壓根兒就看不上營商之事……再加上孫友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舍不得變賣興濟的產業作為項目啟動資金,如此一來連招募礦工去西山開礦都困難。
這可把寄人籬下、人身不得自由的孫程盈給急壞了。
一直想辦法去信老父親,讓其按照自己的方法進行,甚至還懇求秦昭幫忙。
總的來說,就是雖然我已被父親賣到張家了,但我仍舊牽掛家里人,如今眼看著孫家舉步維艱,距離破產只有一步之遙,我實在看不下去,只能找個折中之法……繼續幫張家打工之余,通過遙控的方式管理孫家的產業。
這天孫程盈跑去找秦昭借錢。
正在桌案后算賬的秦昭得知孫程盈來意后,抬起頭來,笑著問道:“妹妹可有想好,這銀子借回去后,家中是否愿意幫你歸還呢?”
“我不懂姐姐的意思。”
孫程盈迷惘地道。
秦昭放下手頭的事情,站起身來,繞過案桌走到孫程盈面前,含笑問道:“那我換個說法……妹妹打算以什么方式歸還?”
孫程盈道:“姐姐是怕我有借無還?”
秦昭也不藏掖,直接點頭。
這讓孫程盈有種屈辱感。
“妹妹如今已不是孫家人,對于孫家之事實在沒必要有太多牽掛。”秦昭勸解道,“妹妹該為自己的將來想想了……至于家族興衰,與你這個出嫁的女兒有多大關系?”
張家雖然暫時失去文臣的榮耀,但絲毫不影響為大明賺錢,尤其賺來的銀子還直接歸朱祐樘調配。
至于新任戶部右侍郎葉淇,境況就比較糟糕了。
他也成為最沒有存在感的戶部侍郎,莫說是從民間募集錢糧了,就算是太倉和戶部內部,都沒人配合他辦事,這導致他幾乎每天都只能四處奔走,以期通過自身努力化解危機。如此一來,他上任后跟張巒一樣,很難在戶部衙門見到他的人。
這天入夜后,葉淇主動到新任翰林學士謝遷府上拜訪。
此時的謝遷尚未入閣,但已經開始逐漸接觸機杼之事,到內閣參與某些朝中機務的顧問工作……這也是徐溥和劉健全面掌權后做出的改變,那就是盡量利用東宮講官編織起來的關系網,以達成翰林官治理天下的目的。
閣臣不是丞相,權勢卻在往丞相方向發展。
“謝學士,并非在下叫苦,實在是有些事,難有進展。”
葉淇把最近這些日子遭遇到的困難,原原本本跟謝遷講了。
謝遷聽完后問道:“所以說,難題的根源,在于他人對葉侍郎拒不配合?”
葉淇搖頭:“主要是苦于沒有門路。”
謝遷素以心直口快著稱,當即問道:“那先前的張國丈,又是靠什么路數勝任職務的?”
“這……”
葉淇低下頭,顯得很無奈,“其所行全都非正途,要么是靠方士李孜省,要么是靠晉商和徽商,還有張氏一門直接做一些市井行當,就連皇宮內苑都開設了織布工坊。這些……都是在下無法做到的……”
葉淇說這些時,心中很不痛快。
好似在說,你們推舉我當戶部侍郎時,可沒告訴我,這差事是地獄難度啊!
哪個正常人能夠想出,讓堂堂戶部右侍郎去幫一個佞臣完成黃河河工事,再幫九邊將士籌募軍糧……還不得動用府庫?
這是在折磨人?
還是故意給我出難題,讓我知難而退?
謝遷道:“你的意思是說,有些事,全賴張來瞻跟皇宮的良好關系才能推進和進行。到了你這邊,因為少了這層人脈,只能處處碰壁?”
“可以這么說。”
葉淇也明白,這是在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
他偶爾會想,要不是張來瞻把關系渠道全給占了,把各條路都給堵死,至于讓我這么被動嗎?
謝遷問道:“那你希望,在下能幫到你什么?”
你葉淇總不會無緣無故跑來見我一個沒什么實權的翰林學士,中間肯定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目的,讓我幫你實現。
“在下希望,能得到徐閣老和劉閣老支持。”葉淇道,“在下受兩位閣老舉薦,才升到如今的位子上,本想做出一些成績來,奈何葉某在朝中威望有限,遲遲打不開局面。如果兩位閣老能鼎力相助的話,必定會……”
有些話,他沒好意思說得太直白。
但意思已很明顯了。
你們把我推上來,讓我去對抗張來瞻,以證明他沒本事……如此就不能只讓我一個人披荊斬棘往前沖,你們得為我目前遇到的困難負責。
你們不能把我晾在那兒,啥都不理會。
最后我倒臺了,你們再換一個人上來頂缸?
我愿意受你們調遣,不代表我這邊沒有任何需求,只能當受氣包。
謝遷點了點頭,道:“照理說,理應如此。但你可有想過,內閣在籌募錢糧方面,是否有比張來瞻更好的手段?或者說,你想利用徐閣老他們哪方面的特長,來幫你疏通關系?”
葉淇道:“如今戶部李尚書,對于調撥帑幣之事,概不支持。今年以來,九邊軍餉都是通過鹽稅款項進行調撥,并沒有占用原來的資源……如果能從太倉儲糧中調一部分……”
“這不可能。”
謝遷當即一口回絕,“如今的情況是張來瞻能動用什么手段,你就得想出個比他更好的賺取錢糧的辦法。總不能,他在位上不動太倉錢糧,到了你這邊卻要……”
葉淇心說,他是不想動嗎?
那是因為你們的阻礙,他根本就動不了!
歷朝歷代的戶部官員,解決錢糧問題就沒聽說過把自己身家往里面湊的!
再牛逼的人,也不能自個兒造銀子產糧食,用自己身家性命去喂飽別人吧?這不成了點燃自己照亮別人?
但我現在是你們的人,你們對張來瞻嚴防死守那一套,是不是該改改了?
葉淇道:“可如今在下已無任何對策。”
“啥,你沒辦法可想了?”
謝遷震驚道,“張來瞻走的那些路,你不能照樣子走一遍?”
“您是說,讓在下也去開一些工坊,以此賺銀子?再或是去西山開煤礦?還是說,讓陛下在宮中開織布工坊?唯一有可能實現的,便是從商賈或是京中達官顯貴手上籌募錢糧,但不許諾給他們好處,他們怎會輕易就范?”
葉淇為難道。
謝遷道:“那張來瞻,給過這群人什么好處?”
葉淇無奈道:“給的東西,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就是好使。或是陛下的信任,再或是其家族在商界的巨大影響力!我葉某人自忖做不到。”
謝遷問道:“就差這些?”
“還差影響力。”
葉淇道,“也就是在朝野編織的一些……非正常關系。”
謝遷不解地問道:“有何講究?是否能說清楚些?”
葉淇嘆道:“便是之前李孜省在朝時,對京師大小官員的一種把控……這群人雖然不能直接幫上忙,但卻受其脅迫,在世人不知道的地方暗中相助張國丈!”
“啊!?”謝遷驚訝地道,“你是說,李孜省如今人不在京城,卻還能利用原來的關系,暗中幫張來瞻?”
“嗯。”
葉淇點了點頭。
這說法在謝遷看來,太過不要臉。
你自己拉不出屎,卻賴茅坑太深?
謝遷搖頭道:“如此我這里也沒有什么好方法……這樣吧,我幫你去與徐閣老說說,讓他幫你運籌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