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地中央,一眾錦衣衛正在穩步推著火炮往前,進入第一道預設陣地。
王恕手上的望遠鏡放了下來,瞅瞅遠處,又看看手上的東西。
就在他琢磨手上這玩意兒到底是什么原理,能把遠處東西看得如此清楚時,馬文升走了過來。
“王部堂。”
馬文升拱了拱手。
王恕聞聲望過去,問道:“負圖,你可知此物有何名堂?為何能把遠處的景致拉到近前來?太不可思議了!”
馬文升道:“據說乃天材地寶中的黃山云母所制,至于為何有此神通,我也不太明白。但眼下……數量似乎很多,群臣居然人手一個。而先皇時,此物卻極其稀罕,只有軍中寥寥數人才擁有。”
“是挺不簡單的。”
王恕撫著下巴,若有所思道,“這要是放到戰場上,必定能料敵于先,將官也能更好地指揮作戰……不知是何人所造?”
馬文升解釋道:“乃陛下為太子時,由東宮牽頭營造,聽說是靠徽州商賈出人出力方才有所得……”
王恕繼續問道:“徽商造的?具體是誰啊?”
盡管一再遮掩,但事到臨頭,馬文升也知道隱瞞不下去了,便直言道:“就是國丈張巒。”
“哦。”
王恕似乎想起了什么。
今天看閱兵,沒見到什么大場面。
但如此大費周章把皇帝和韃靼小王子,以及這么多大臣叫來觀禮,肯定有其緣由。
難道是讓眾人見識一下這望遠鏡到底有多神奇嗎?
“哦對了,那些錦衣衛推著前進的是火炮嗎?”
王恕指了指前方。
馬文升介紹道:“正要與王部堂提及此事。據說又是由外戚張氏組織工匠,好不容易才改進的火炮,今日我等就是為此物而來。
“有個未經證實的傳聞,說陛下已經提前看過火炮,還了解其威力到底有多大,今日不過是將人召集起來親眼見證……”
王恕點了點頭:“若陛下知悉內情,那說明他認為此炮具有震懾外夷,提振大明兵馬軍心士氣的作用。
“如此一來,今日之事,看起來就較為合理了。”
馬文升皺眉不已,道:“在西北邊塞有過履職經歷的人都該知曉,火炮壓制韃靼騎兵靠的是堆積數量。就這一兩門炮,有何用?會不會是陛下從未見過真正的大炮,只通過他人之口就認為此物神奇,其實……”
王恕道:“那就等看完后,自有定斷。”
馬文升雖然也曾做過兵部尚書,算得上是朝中老臣。
但此時的他,眼中似乎全都是仇恨。
不完全是針對張巒或是李孜省,而是出自對皇帝不因循守舊的憤慨。
前有成化帝,賣官鬻爵,大封傳奉官。
后有弘治帝,不聽文臣建言,重用奸佞李孜省,親近外戚張巒!
你說你一個皇帝,沒事特立獨行干啥?還讓我們跟你一起出城來罰站?更可悲的是,竟然讓外藩的人一起前來觀禮。
難道說,自家人鬧笑話,非得在外人面前展現出來?
不過馬文升見到王恕如此神色,也想到一種可能性。
那就是……
王恕也認為眼前之事很扯淡。
人前出丑,只這一次就足以讓外戚張家名譽掃地,哪怕是讓大明一時顏面受損,能讓張家人一蹶不振,也是值得的。
“轟!”
第一炮,終于打響。
這一炮乃子母炮,也就是傳統的佛郎機炮,即母炮和子炮分離,在放炮后,迅速就可以將“彈夾”取下,然后換上新彈夾,再次進行發射。
明朝正德朝后期,嘉靖朝初期,因為佛郎機人的到來,大明開始對佛郎機炮進行仿造。
不過在弘治初年,大明可沒這種火器。
尤其是當下張延齡造出來的,是有著先進鑄造工藝,密封性更強的佛郎機炮,在射程上,可以說比佛郎機本土造的炮射程更遠,殺傷力還要大。
一炮下去,就在現場觀看的人沒覺察出有什么特殊之處時,炮彈已在一片遼闊的區域內落地。
“轟——”
劇烈的爆炸聲傳來。
佛郎機炮發射的是霰彈炮。
落地后,隨著彈片崩裂開來,其中蘊含的鉛丸、鐵屑等物,鋪天蓋地散落一片,濺起巨大的塵煙。
說時遲那時快,本來矗立在距離發射火炮地點一里多遠那片區域,幾十個外表穿著鎧甲的稻草人,經這一炮打下去后,立即呈現四分五裂的狀態,天空中到處飛揚著草木灰和碎布條等物。
眾人一時間沒回過味,有的人還在琢磨,難道是障眼法?
也就是說,其實放炮是假的,這邊的火炮只是發射了一枚空包彈,對面的彈著點原地引爆了提前埋設的火藥,造成殺傷力很大的假象。
這是故意在韃靼人面前玩魔術,讓韃靼人以為是炮彈濺射的威力所致,但其實就是原地爆破。
就在此時,負責發炮的幾名錦衣衛,迅速完成子炮的更換,當第二個彈夾被換上去后,第二炮隨之被引燃。
“砰!”
又是一炮。
且還是剛才那一門炮發射的。
前后相隔時間非常短,短到讓人還沒琢磨過來前一炮的威力為啥那么大時,第二聲轟隆巨響就傳來。
就在眾人以為這第二炮可能還是空包彈時,對面發生的景象,讓人觸目驚心。
只見距離第一次彈著點前方十多丈的地方,又一片全身披甲的稻草人被轟飛。
同樣是各種煙塵飛散,那些本來還在天上飛舞的稻草,這下子更多了,配合上前后兩次爆破形成的蘑菇狀煙塵,頗有點兒遮天蔽日的意思。
這下在場的人皆都默不作聲了。
朱祐樘看得很高興,問侍立一旁的懷恩:“懷大伴,你看到了嗎?就是這種炮!一發下去,很快就能發射第二發,第三發,甚至第四發炮彈……
“要是多幾門炮排成陣勢,哪怕對面騎兵再多也突不進來。且這樣一門炮,一點兒都不笨重,配上輪子,一匹馬就能拖拉著前進,甚至可以拆卸下來由馱馬載著,等到地方后再行組裝。”
懷恩看完當前的演炮,兀自有些沒回過神來。
張家父子真不簡單啊,竟然連散彈炮這種偏門的東西都能搞出來?
背后得有多少人幫襯?
不對,一定是李孜省搞的鬼!
所料不差的話,其實大明早已經研究出這門技術,甚至還是先皇健在時,就通過大量人力物力搞出來了,只是被李孜省給強行按了下來,導致朝堂上下都不知道自己有這種好東西。
當張巒在朝中崛起后,李孜省為了巴結外戚,于是就把好寶貝拿了出來,讓張家人在人前露臉!
一定是這樣!
“這么大威力的火炮,要是打得更遠些就好了。”
朱祐樘介紹道,“延齡選擇的這個距離,其實相對保守,唯一的好處就是瞄得更為精準。如果想要往遠處打的話,還能多打半里地。”
懷恩心說,這都快一里地了。
覆蓋面積這么大,還能打這么遠,已經很了不起了好不好?
你居然說還能打得更遠?
看來咱大明的工匠堪稱鬼斧神工,為什么之前造出來了卻能隱瞞這么久?朝堂上下竟到現在才知曉?
還是說,真就是最近才造出來的?
為什么不是兵部或者是工部呈報上來,而是張巒父子呢?
“好!”
人群中,已經有士兵在叫好。
連大臣也有忍不住鼓掌喝彩的。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想參與到朝廷黨爭中,看到威力這么大的火炮,如此有創造性,自然會歡呼叫好。
朱祐樘眉飛色舞地道:“還有一門炮,據說打得非常遠,足足有四五里地之遙,精度也很高。應該是打前方那面墻吧?”
說話間,朱祐樘拿起望遠鏡,打量著遠處開闊地帶,于水塘邊一處臨時修建起來,寬長都約莫兩丈的高墻。
懷恩打量過去,果然發現,前方場地中央,相比于剛才發射霰彈炮的火炮,旁邊那門炮顯得異常沉重,光炮筒就有十幾米長。
如此威武雄壯,完全可以想象,一旦發射出炮彈,真有可能打得很遠。
至于威力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懷恩不由在想,這么龐大一門炮,打出去能不炸膛?
就在現場觀看演炮的人陷入到震驚和茫然不解時,覃云已經帶著人馬,把第二門炮架設好了。
這門炮非常笨重,看上去不像是能輕易挪動的模樣,但因為有輪子加持,裝填和發射速度并不是很慢。
火炮看上去與以前的截然不同,前面兩翼包裹著鐵甲,顯然是用來防止前方弓弩射擊,蔽冀后方的炮手。
炮體通身看不到木質結構,輪子更是經過特殊打造,在機動性方面依然具備改進和創新空間。
“轟!”
經過不長時間的準備,第二門炮也開始發射。
炮口火焰噴出,根本就看不清楚炮彈在空中飛行時劃出的拋物線,只隱約見到一個大鐵球朝遠處飛射而去,且是高拋高射程那種。
鐵球飛速前進,直接跨過三里左右的距離,穩穩命中那邊臨時修建起來的高墻,墻體被直接轟塌,空中到處飛散石磚和塵沙,同時一股黑色的煙塵騰空而起。
“哇!”
一炮下去,在場的人無不為之驚嘆。
就連那些一門心思看衰這次演兵,打算事后對主持演兵的張家父子狠狠進行一番參劾的文臣,此時也不由呆立當場。
“陛下,直接命中了。”
“是啊,陛下,飛行那么遠竟然一炮命中,打得可真準。”
此時的朱祐樘,正拿著望遠鏡仔細打量遠處的場景,本來他還沒覺得旁人拍他馬屁有多舒服,這會兒聽到周圍隨從的一片贊嘆聲,臉上不由呈現出會心的笑容。
朱祐樘放下望遠鏡,看向一旁的懷恩,笑瞇瞇問道:“懷大伴,你認為演炮的效果如何?”
懷恩放下望遠鏡,擦了擦眼睛,搖頭道:“回陛下,奴婢老眼昏花,看不到那么遠的地方。”
朱祐樘貼心地把自己的望遠鏡遞了過去,笑著道:“用朕這個吧。”
“多謝陛下好意。”
懷恩笑著道,“光是聽他人講述,就知道此炮威力甚大,能在如此遠的地方,準確命中那面臨時修建起來的高墻,還有如此大的威力,充分說明此物以后在戰場上會有很好的發揮。”
“是啊。”
朱祐樘隨即打量對面高臺上站著遠眺的韃靼使臣,微微一笑,“就是不知道,此情此景,這些蠻夷看了會怎么想。”
懷恩此時心中別提有多尷尬了,卻還是一臉認真地回道:“外藩使節見此炮威力,必定心悅誠服,將來定會忠于大明,不敢再有二心。”
“希望如此吧。”
朱祐樘此時卻已然意興闌珊,好像剛看完火炮發射就開始倦怠了。
“天色不早,該回宮了。”
朱祐樘環顧一圈,問道,“接下來還有別的安排嗎?”
懷恩趕緊招招手,把負責凈軍操練的寧瑾給叫了過來。
“陛下問,還有旁的安排嗎?”懷恩道。
寧瑾此時心中直罵娘。
心想,我早知道火炮這么厲害,今天就該讓凈軍好好表現一番,就算是暖場,搞個架勢,做點兒花架子,那也體現出我們凈軍平時訓練有素。
這倒好。
聽了你懷恩的安排,有意在今天玩拒不配合那套,導致我帶來的人一點兒準備都沒有,這臨時上哪兒安排去?
寧瑾恭敬地道:“陛下,就這些了。一直未見小國舅前來,也不知他有何打算……再者,今日演兵流程全都是懷公公親手安排的,奴婢只是配合……”
心里罵懷恩的祖宗十八代,但臉上卻絲毫也沒有表現出來,還一副對懷恩非常敬佩和感恩的模樣。
朱祐樘點頭道:“是啊,一早就說過,演兵不能勞民傷財,把基本的東西展現出來就好。這幾炮下來,想來目的都達到了吧?唉,延齡也是的,怎么現在他人還沒來呢?”
寧瑾心說,還是人家張國舅頭腦清醒。
知道今天來了,也沒人會給他好臉色看,索性就不來了。
試問眼下的狀況還需要人家親自到在場坐鎮嗎?
只需要把一切安排好,等親信放上幾炮,光靠這火炮的威力,就能震懾住在場所有人,這就叫實力。
反倒是一些別有用心之人,成天想玩陰謀手段,卻忘了這是關乎到陛下臉面的大事……為了政治博弈而不顧天子顏面,真是可恨可惱啊!
懷恩道:“陛下,需要把張小國舅叫來,好好嘉獎一番嗎?”
朱祐樘道:“不必了。想來這會兒他已經準備入宮了……之前就與他約好,不在城外,就在宮里相見。”
懷恩聽了心里很不爽。
之前是那個神棍張國丈,跟皇帝過從甚密,不斷跟皇帝產生一些非朝堂外的交集,充當著皇帝顧問的角色。
眼下已然換成了他兒子!
懷恩再道:“那……陛下,有關修造火炮的工匠,還有背后出力之人,是否應當下令嘉獎呢?”
“這是自然。”
朱祐樘道,“有關人等,一定要嘉獎。具體措施,等我問過延齡,知道哪些人出了力,再說吧。”
“可是……”
懷恩顯得很耿直,“有關修造火炮的工匠,還有幕后出力之人,應當問詢有司人等,才能找到真正的功臣,善加保護,防止被韃靼人所趁。如果去問那位小國舅的話……”
朱祐樘好奇地問道:“可這火炮,本來就是延齡主持修造的啊,有什么疑問嗎?”
“啊!?”
懷恩完全沒預料到皇帝會是這個答案,竟然出言反駁,“陛下,一介稚子,能有些急智便不錯了,為何還能……”
“這我也不知道,恐怕得問老天了。”
朱祐樘笑了笑道,“之前我問過岳父,他說延齡這孩子的才能,或許是來自上天所賜,不知怎的突然就開竅了。且延齡是個實誠的孩子,沒什么壞心思,這不已經把他所知道的,逐漸展現出來了嗎?”
在皇帝這看來,我小舅子厲害,就相當于是我家里人厲害。
我家里人那么牛逼,旁人還想說三道四,認為他不忠誠還是怎么著,簡直不可理喻。
要知道我可是他姐夫,我妻子是他姐姐啊。
懷恩道:“奴婢先前調查到的情況,得知先皇在時,曾派人主持修造火炮之事,這件事是否應當詳查一下,看看到底是由誰主持的呢?”
“懷大伴,你是說,延齡并不是真正主持修造火炮之人,乃冒他人之功?”朱祐樘皺眉問道。
懷恩趕緊道:“奴婢并未如此說,奴婢也不知這兩件事是否有關聯。但要是真有這樣的工匠,熟知火炮的修造過程,且還被他人所侵占功勞,心有怨懟,并以此做出危害朝廷之舉……”
就差說,你小舅子冒他人之功,是會給大明帶來禍患。
朱祐樘看向一旁的寧瑾,問道:“會有這種事發生嗎?”
寧瑾臉上帶著苦澀的笑容,心說,你們再有意見,也別問我啊。
我上哪兒知道去?
還有,懷公公,您是怎么知道那位小國舅是冒功的?
說這話,可是得有證據啊。
你要真有證據,就該拿出來啊。
寧瑾道:“奴婢不知。或許……可以查查?”
沒辦法。
眼下寧瑾雖然知道站在張家父子那邊才是正確選擇,但迫于形勢,很多時候卻不得不選擇錯的一邊。
他心里也在想,咱這位懷公公如此有能耐,可謂是前后兩朝的頭號能人,他說有冒功之事,應該不會是信口胡說,那必定證據確鑿,才會去中傷那位小國舅,離間陛下和小國舅的關系吧?
朱祐樘道:“如此說來,其中或有內情,那就查查吧。懷大伴,既然是你指控的,就由你去調查,我先回宮去了。”
到此時,朱祐樘顯得有些悶悶不樂。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因為懷恩最后那番話,讓皇帝非常不痛快。
本來是讓人開心的事情,你非得說,我那本事滔天的小舅子是冒他人之功,既然你這么說了,那你就去查吧!
朕不跟你們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