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率先擺駕回宮。
在場大臣也都要跟著一起回去,有很多人均未從之前的震驚中走出來,兀自拿著望遠鏡往遠處看。
另外有不少人三五成群,湊一塊兒議論紛紛。
懷恩并沒有著急走。
他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查出來,到底是誰發明了這兩種火炮……雖然眼下他連半點證據都沒有,但要說這是張家父子親自研究出來的……打死他都不信。
畢竟這是違背常理和認知的一件事,讓他覺得,自己非要探究出真相不可。
在此前提下,他所能做的,就是把相關人等召集起來,一定要找出真正設計和制造出這兩門火炮之人。
“懷公公……”
馬文升見懷恩朝吏部天官王恕行去,不由近前打了聲招呼。
懷恩微笑著向馬文升點頭施禮,隨后走到王恕面前,輕喚了一聲,“王尚書。”
王恕正拿著望遠鏡,看著遠處崩塌的墻體發呆,聞言側過頭來,問道:“原來是懷公公……您老有事么?”
懷恩頷首道:“場景確實挺駭人的……不知王尚書對眼前這兩門炮,有何見地?”
此情此景,又剛結束完演炮,皇帝的近侍太監就跑過來詢問意見,王恕以為是皇帝讓其來的。
以王恕之謹慎,輕易是不會發表看法的。
之前也參與到了參劾張巒的聯名中,眼下見情況不對,突然就要調轉方向恭維張巒,他無論如何是做不出來的。
至于直接去踩……
好像又有點兒無恥。
至少從眼前演炮的效果來看,絕對是成果斐然。
所有人都認為,這火炮的威力,足以改變大明與草原的戰場態勢,關于是否勞民傷財……或者是吹毛求疵,從中找一些問題出來,在王恕看來……眼下這關節,挑毛病實在是不合時宜。
王恕淡淡一笑:“不好言說。”
懷恩點頭道:“那……王尚書可知此炮乃何人所造?”
“所料不差的話,應該是工部中人吧?”
王恕一聽就明白了。
懷恩不認為這是張家父子能夠造出來的。
正常人都會產生聯想,朝中論人脈關系,李孜省絕非一般角色,而他現在全依賴外戚張氏而存。
此時如果要問火炮是誰造的,一定是專業人士造出來的。
為啥功勞會安到張家父子頭上?想來正是因為李孜省從中斡旋所致,或者可以說從中作梗。
懷恩向王恕做出暗示后,馬上又去見工部和戶部中人。
此時的懷恩也知道,一時間想要探究出是誰主持修造的火炮,會非常困難,既然李孜省能把功勞送到張家父子頭上,就一定做了萬全的準備,把上上下下所有關節都打通了,同時也一定找到途徑把某些人的嘴給堵上了。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打破這些壁壘,把張巒這個無恥之徒揪出來。
目送懷恩離開,馬文升才來到王恕身邊,問詢:“王部堂,文臣集火參劾張巒之事,還要繼續下去嗎?”
王恕瞥了手里的望遠鏡一眼,搖頭道:“你們的事,我就不參與了。對張巒過往作為的評判,我不了解詳情,很難做到客觀公正,既如此,還不如保持緘默。”
言外之意,你們要參劾張巒,不單純為今日閱兵之事吧?
今天是挺折騰人的,朝會完就把人拉到這里來,顯得很不合規矩。
但目前看起來,效果極為明顯,只要看韃靼人那驚駭畏懼的表情,就知道對他們的打擊有多大。
現在誰都挑不出毛病來,說這次演炮純屬勞民傷財。
既然針對今日演兵之事行不通,那你們就只能參劾他違規行醫治死先皇,以及他結黨營私,擅權自專,還有利用鎮魘之術等詛咒皇室和大明國運……
這些不都是你們早就計劃好的么?
至于張巒是否真的在戶部右侍郎的位子上中飽私囊,甚至干出貪污受賄、魚肉百姓之事,你們也得調查清楚,拿到結果后跟皇帝好好講講。
除此之外,你讓我一個吏部尚書做什么?
馬文升道:“不知懷公公來找您,意欲何為?”
顯然馬文升以為,懷恩是過來跟王恕商談下一步針對張巒的計劃。
王恕道:“懷公公眼下似乎很想知道,這火炮是誰造出來的。”
馬文升點頭道:“原來如此。看來不止我一人懷疑,今天的演兵看似張家貢獻甚大,但其實背地里有人相助。一個年后從未出現在朝堂上的外戚,有何本事能造出如此威力巨大的火炮?”
王恕苦笑了一下,道:“照理說,這火炮營造事,張家乃既得利益者,你們的懷疑很有道理。但你可曾想過,咱們手里的望遠鏡是怎么回事?還有先前朝堂上,有御史言官參劾張氏一族與民間商賈逐利,涉及到琉璃鏡等事,又作何解釋?”
馬文升道:“您的意思是說……背后主持營造火炮之人,不一定是工部或朝廷中人,而是張家私自雇傭,跟造香皂和琉璃鏡差不多?”
“我可沒這樣說。”
王恕道,“負圖,你身為都察院總憲,有監督百官之責,調查這些事,非得你親自出馬不可。
“我在想,要是背后研究和營造新炮之人,真如你所言,乃是張巒雇請,或是那些徽州商賈所為,并不能因此否定張巒在這件事上的功勛,參劾時或許要更加小心謹慎。”
“哦。”
馬文升一聽就明白了。
如果張巒利用的是李孜省,通過成化朝就已經調撥專項費用研發出來的,且利用的是大明朝廷工匠造出新炮來,那張巒就是無恥竊取他人功勞的混蛋。
但要是張巒自己養了一群人,通過他們研究出新炮來,并且還把技術無償轉讓給朝廷,就算這事兒不是張巒主持,其仍舊居首功,你想針對這一點發起攻訐,皇帝肯定是不認可的。
顯然,二人都沒把事情往張巒的兒子張延齡身上展開聯想。
他們均認為,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如此牛逼的發明家,必定是個對著鑄造工藝有著深刻理解的老工匠。
馬文升道:“除了朝中人會去研究火器,民間有誰敢去做這方面的探究?嫌命長了嗎?在下認為,懷公公調查的方向是對的,但既然王部堂提出來了,有些事,在下還是會查個清楚,澄清事實真相。”
既要調查是否朝中人把專利權讓了出來,讓張巒無形中占了大便宜。
也要探究張巒身邊是否隱藏有這樣的能人。
如果有,就把人找出來,設計一番,可以說張巒利用了朝廷逃役的匠戶,或是暗中研究火器圖謀不軌等等,可操作的空間還是很大的。
當天日上三竿時,覃吉進了紫禁城。
在家中稱病不出,為的是不去幫張延齡籌謀閱兵之事,不得罪懷恩。
但覃吉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罪人,簡直辜負了皇帝這么多年對自己的信任……就因為自己膽小怕事,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小病就裝病不出,導致張延齡身邊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
“罪過啊罪過。”
覃吉腳步不慢,到了司禮監值房后,發現只有蕭敬一人在那兒整理文冊。
桌子上連一本奏疏都沒有,就像是全都挪到了別處。
“覃公,您……?”
蕭敬見到覃吉憂心忡忡地進來,顯得很意外。
覃吉瞅了瞅左右,問道:“其他人都出宮去了?”
蕭敬道:“是啊,朝議結束后,陛下便和咱司禮監其他同仁一道,出城去了,說是要參加校場檢校兵馬之事。還聽說,此次演兵主要是當眾演示放炮。照理說,中午宮中應該會有賜宴,光祿寺、尚膳監、尚食局等衙門已經開始做準備了。”
覃吉皺眉不已:“不知城外演兵進展如何?是否順利?”
這次蕭敬自然地搖了搖頭,表示不知情。
覃吉顯得很急切:“那我得去瞅瞅。”
“覃公,懷公那邊有吩咐,說是您抱恙在身,一定要注意休息,如果還是來了……”
蕭敬停頓了一下,補充道,“如今城外之事,您也幫不上忙,還不如早點兒回家休息。要是懷公公回來見到您……”
蕭敬是個聰明人。
他很清楚覃吉為什么會“生病”。
也明白懷恩打的是什么主意,也清楚如今朝廷的局勢發展到了什么境地。
你說你覃吉,明知道這會兒幫不上忙,還跑回來干什么?
為了讓別人知道,你根本就是在裝病,故意不出力?
再說了,皇帝已經把協助小國舅閱兵之事,交到懷恩手里,本來就與你沒關系了。
讓你養病,你就在家里好好躺著唄!
等懷公公一走,你馬上就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以后這里就是你說了算……你非要在這時候出來逞強嗎?
覃吉回頭看了蕭敬一眼,問道:“克恭,你真覺得我該袖手旁觀嗎?”
蕭敬無奈道:“忍一時風平浪靜啊。”
此話一出,連蕭敬都忍不住想把自己的嘴給縫上。
跟覃吉膽小怕事的性格一樣,他蕭敬又何嘗不是在躲避事情呢?
你覃吉忍一時,很快就將是印公,我們都會聽你的。
而我呢?
忍到幾時才是個頭?
覃吉道:“我得去拜見皇后娘娘,向她認錯去。”
“啊,您千萬不可……”
蕭敬本想阻攔。
卻見覃吉頭也不回往外面去了。
坤寧宮內。
張玗坐在那兒,顯得很悠閑,手上拿著貼身侍女交給她的賬冊,研究自開工來宮里的紡織廠創造了多少利潤。
當然價值并不是以銀子的多少來計算,而是以織造出來的布匹數量,還有成本多少……說白了就是一本降本增效的賬冊。
畢竟皇宮織造出來的布匹,并不是全部拿來變賣的。
主要用來維持皇宮體系的運轉……
包括給皇宮內各處宮殿的主人,以及那么多太監宮女所用……還會按照布匹的材料和品色,給打理皇莊官田的那群人使用。
除此之外,就是運到西北當軍服。
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產出會拿到市面上售賣,這部分的作用,是要賺回銀子再拿去換成原材料,然后繼續織造。
而購買材料外的部分,才會變成銀錢,放入內府。
“就這般也有四五萬兩嗎?”張玗看到這部分收入,才知道,原來只是很小一部分結余,就有四五萬兩銀子之巨。
別看這數字不大,但對于財政非常吃緊的弘治初年來說,這絕對算得上是一筆大數字。
且在張玗看來,這屬于自己和丈夫的私房錢。
私得那叫一個光明正大。
采用的是張家的技術,用的是我夫家的仆人,織造出來的布匹大部分都貢獻給朝廷了,就剩下這么一點,被我們兩口子拿來當私房錢,有什么不妥嗎?
旁邊負責教授織布女工的女官,恭敬地道:“回娘娘的話,今年織布的宮人,均拿到不少好處,在此之前都是從來沒有過的呢……她們感念陛下和娘娘的恩德,甚至很多不曾參與到織布中來的宮娥,也都想向您請命來織布呢。”
知道自家皇后娘娘有本事,那還不得好好巴結?
得告訴女主人,下面的人對她非常尊敬和擁戴。
以前就已經是衣食父母了。
現在更是活祖宗。
在宮里渾渾噩噩過了這么多年,第一次拿到那么多獎金,每個人還能分到不少布匹當作獎勵,在宮外的家人都能跟著享福……
這走出去,誰不羨慕?
紡織廠的工作,絕對算得上是這年頭最牛逼的技術工種,且能揚眉吐氣的那種。
畢竟以前在宮里,只有太監能混出名堂來。
那些宮女再牛逼,也是給人打雜的,處處受人白眼……分潤好處的時候,連口湯都喝不到。
就更別說女人在宮里所受到的清苦待遇。
畢竟宮女也是正常人,有著七情六欲……而太監則少了很多麻煩。
張玗道:“能去的,不都去了嗎?難道讓我把各宮伺候的宮娥,也都調過去?如果只是為了那點賞錢,如論如何都不至于。我會跟陛下說,每次發放賞錢時,那些不在織布廠的宮女,也能得到些許……或許這樣更公平一些。”
這下女官更感動了。
大明的皇宮,歷代的六宮之主,就沒一個人會跟她們提什么“公平”。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宮女傳報:“娘娘,司禮監覃公公來了。”
“老伴來干什么?”
張玗驚訝地問道,“他不是病了嗎?陛下還讓太醫院的人去他府上問診呢。這個時候來見,真有心啊……請他進來吧。”
“是。”
不多時,覃吉便進到坤寧宮內殿。
覃吉一來,便直接跪下,當著張玗的面哭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