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羅祥回到御馬監所在區域時,寧瑾放下手上望遠鏡,湊過來低聲問道:“這就要開始了?場面也……太過……潦草了。咱的人到底要不要下場?還有,懷公公那邊怎么說的?”
羅祥道:“懷恩明顯是在等著看熱鬧。他為了讓張家父子名譽掃地,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
寧瑾聽到這里,一陣無語。
心想,你就算看破了也別說破啊。
被你挑破了膿包,誰都知道一切都是懷恩的陰謀詭計,不是把矛盾全擺到明面上來了嗎?
本來只是懷恩跟張家父子之間的沖突,非要搞得御馬監也牽扯進其中?咱不是更應該隔岸觀火才對嗎?
“小國舅真的還沒來嗎?”
羅祥看了看場地中央,再次問道。
“是沒來。”
寧瑾低聲回道,“咱的人,終于刺探到那位小國舅人在何處了……這會兒他還在城里呢……”
“是要給其父治病嗎?”
羅祥詫異地問道。
“沒有,據說是找了個地方優哉游哉喝茶呢……錦衣衛的人催他出城,他說這會兒再想出城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反倒不如留在城里聽聽響……話說這里距離京師可有好幾里地,他能聽到什么響聲?”
寧瑾一臉無奈之色。
一群年老成精的太監,竟被個孩子耍得團團轉?
也太離譜了吧!
就在城外演炮即將開始時,此時的張延齡,仍舊沒有出城的意思。
龐頃過來找到他時,給他帶來許多全新的情報。
雖然李孜省人不在京師,但龐頃能動用的資源依然非常可觀,足以應付很多變數。
“二公子,今日朝野都在關注城外那場閱兵,您怎么沒有親自前去?”
連龐頃都很意外。
就算張延齡再怎么自信,總該到現場盯著吧?哪里有把事情完全交給別人,而他自己能去參加卻非要留在城里喝茶的?
張延齡笑道:“要是任由我這樣一個沒有官職在身的稚子,跑到城外去指揮一場演兵,無論進行得如何順利,也會被世人詬病吧?”
“這……”
龐頃仔細想了想,不由點頭,“言之在理。雖然二公子您能力超群,但以您的年歲,很容易被朝中那些刻板且蠻不講理之人攻擊。
“偏見是一座大山,有些人從來都不看重能力,總拿出身和資歷來說事。唉!當初的道爺,也深受其害。好在先皇從來不計較那些。”
“對啊,現在的情況跟你說的大差不差。”張延齡聳聳肩,道:“既如此,我還不如留在這里,等個信呢。”
龐頃道:“您就不擔心……會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
張延齡笑著說道,“不過是在人前放兩炮而已。或許在朝中大臣看來,這場閱兵,要展現大明將士的軍容軍貌有多齊整,需要幾千甚至幾萬人整齊劃一在高臺前走過,塑造出一種大明將士鐵血無敵的形象。但其實……我一早就跟陛下說了,今天就是放兩炮,震懾一下韃靼人而已。”
“那炮……”
龐頃聽到這里,依然很困惑。
你確定能靠放上兩炮,就讓韃靼人覺得咱大明很牛逼?
還要讓朝中大臣覺得,這場演兵有意義?
你說的不像是放炮,簡直是牛皮在天上飛啊……
張延齡笑著問道:“怎么,龐先生想親自去瞅瞅?”
“我可沒那資格。”
龐頃搖頭道,“只等事后傾聽他人的講述,感受一下當時的氛圍便好。話說,現在演兵快要開始了吧?”
“是啊。”
張延齡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點頭道,“快了,估計就在一兩刻鐘后。”說話間,從懷里拿出一件東西,放在手上端詳。
龐頃好奇打量過去,問道:“不知這是……?”
張延齡道:“哦,一個擒縱器……可惜制造工藝太過粗糙,精度不怎么夠。但眼下體積造得大一些的,精度已經相當可以了……”
“擒縱器?用來做什么的?”
龐頃一臉不解。
“準確說來,就是個鐘表。”
張延齡介紹道,“能完整地記錄一天十二個時辰的東西……我手上這個誤差稍微大一些,在我平時做事的地方,還擺著個大一些的鐘表,因為不用造得精致小巧,那東西一天的誤差,大概也就……不到一炷香時間。”
“啊!?”
龐頃一聽,頓時覺得自己的三觀被顛覆了。
咱不是來說你父親和我家道爺被人參劾,處處遭到朝臣針對,我們要進行反擊嗎?
還有城外那場名義上由你牽頭舉行的閱兵……這些都是值得探討的事情。
結果你卻跟我說,你又發明了這個叫鐘表的東西,能記錄一天十二個時辰?
“需要日頭嗎?”
龐頃看了看外面,好奇地道,“這里……好像沒法被日頭照射啊,如何計時……”
顯然龐頃理解不了太過復雜的機械原理。
張延齡道:“這個不是日晷,不需要通過太陽照射來確定時辰,里面有許多精細的機械結構。龐先生如果感興趣的話,回頭我把制造此物的工坊建立起來,造出第一批成品時送你一個。”
“我可不敢當。”
龐頃嚇了一大跳。
好家伙。
這東西不用太陽照射就能準確地知道時間,要真能制造出來,價值得有多大?
王公貴胄都得不到的好東西,你給我整一個,我真怕自己無福消受。
張延齡笑道:“都是老朋友了,送你一個又何妨?”
“那這里我先……表示感謝了。”
龐頃琢磨了下,自己好像有點兒不要臉,但他對于張延齡手上那東西,非常感興趣,很想一探究竟。
“龐先生,你不是說帶來李尚書的最新消息么?怎不說呢?”
張延齡突然問道。
龐頃這才想起今天過來還有一件事要做,趕緊道:“我家道爺十日前從偏關出發,一路星夜兼程,估計明后兩天就會抵達居庸關……半道上他便差遣快馬送信函回京,讓我代他問詢一下,他幾時才能回京述職。”
張延齡道:“李尚書想回京了?”
“是。”
龐頃沒有矯情,直接道,“無論是山西巡撫,再或是什么內三關巡撫,都不及在京當個閑散官。
“如今令尊正在病中,不能出來主持事務,京師中很多官員的溝通,又不能全靠敝人……如果李尚書能回來,協助您做事也是好的。”
張延齡笑著道:“瞧您這話說的,我不過就是個頑童,哪里有資格調遣李尚書辦事?”
龐頃趕緊道:“二公子您可千萬別自謙,無論是敝人,還是李尚書,都知道您乃張國丈身邊真正的智囊。只要有您在,朝中那些宵小必定無處遁形,他們的陰謀詭計也不會得逞。”
張延齡心想,你這話聽起來咋那么別扭呢?
朝中宵小?
按照正統文官的定義,說的就是咱這派系的人,比如說李孜省,再比如說我,誰讓我本身年歲不大呢?
“可是……這件事,暫時無能為力啊。”
張延齡為難地道。
“話說,如今有誰能跟二公子您這樣,能隨時見到陛下呢?”龐頃笑著道,“只要您跟陛下提一句,就說京師中需要李尚書這樣的人回來做實事,陛下就會將他召還回京。道爺回來后,不就能聽您調遣了?”
張延齡遲疑道:“問題是……李尚書回來,能擔當什么差事呢?”
龐頃道:“做什么差事都好,就是不想再留在西北了。道爺這個人其實……挺矯情的,他說自己吃不了苦,還是京師比較好。或者是放他去修河,這樣他會覺得比較有盼頭。再或者,您讓陛下給他安排一場戰事,讓他繼續在西北領兵打仗……他這人怎么都閑不住……”
“哈哈,龐先生,您倒是什么都敢說。”
張延齡笑了笑說道。
哪里有當幕賓的這么“中傷”自家雇主的?
李孜省要知道龐頃在背后這么編排他,肯定不會給好臉色看。
龐頃無奈道:“做人還是要實誠些比較好。我家道爺的確曾做過一些錯事,但他一心向著朝廷,沒做過什么人神共憤之事。他還想回來后,好好為朝廷效命呢。”
“好吧。”
張延齡點頭道,“有機會,我會跟陛下提及此事。對了,之前說的那幾件事……”
“都已經安排妥當了,就連萬和寺里能說上話的僧侶,也都打通了關節。”
龐頃道,“這點您放寬心就好。就算道爺不在了,京師的關系網仍在,如果想在這些什么僧啊道啊的事情上大做文章,那些個文官也未免太想當然了。就連欽天監那邊,也都堅定站在陛下這一邊。”
“那就好。”
張延齡點頭道,“說起來,稍后我就要進宮了。”
“什么?您要進宮?”
龐頃不解地問道。
“是啊,入宮等陛下回宮,一早就說好的。”張延齡道,“龐先生,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去我那邊打個招呼,我的人自會跟你接觸。另外我大哥最近這段時間也在幫我做事,他比較刻苦耐勞,你不妨多用用他。”
“你大哥……”
龐頃心想,你大哥跟咱是一路人嗎?
根本不在同一個維度上好不好?
張延齡笑道:“我大哥也有上進心。總之龐先生給他個表現的機會,他也想見識一下京師中復雜的人際關系,只有你親自帶他,他才能真正領略……”
“行,行。”
盡管龐頃很納悶,但還是應承下來。
送走龐頃。
張延齡也要離開。
此時張鶴齡才從隔壁房間跑了出來,因為他一身錦衣衛官服,把茶樓里的伙計都給嚇跑了。
“老二,我就說你很靠譜,果然跟姓龐的提到我了。”
張鶴齡顯得很亢奮,道,“我就說嘛,京師這彎彎繞繞的事情非常多,光靠我自己努力是行不通的。還有我手下那群人,就知道怎么壓榨京城那些個做小買賣的可憐蟲,讓他們帶我去見識下大場面,他們都推脫不前。”
張延齡道:“他們不是不帶你,是他們自己也沒見識過真正的大場面。你以為錦衣衛里全都是干大事的人?”
“那你為啥不讓我今天去陪姐夫閱兵?”
張鶴齡顯得很生氣,“多好的露臉機會啊!”
張延齡沒好氣地道:“你騎馬已經練習好了嗎?如果讓你表演縱馬奔襲,你不會從馬背上掉下來吧?”
“這個……”
張鶴齡臉色有些羞慚,低下頭道,“騎馬慢點走還行,誰敢疾馳啊?掉下來,把我摔殘了怎么辦?”
張延齡道:“今天城外主要是放炮,而一旦開炮,炮筒隨時都有炸膛的風險,屆時圍在火炮周遭的人無一可幸免……你真要去點炮嗎?”
“那個……還是算了吧。”
張鶴齡趕忙推脫。
瞥了不著調的兄長一眼,張延齡斥道:“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你還說要去露臉?你也明知道現在朝中上下,都把咱一家盯著呢,爹現在都因為養病躲著不出來,連我都要避開這種場面事,就大哥你喜歡往前沖?”
張鶴齡笑道:“原來咱們家三個人這么重要呢?那我明白了!我得學你和爹,也盡量低調一些。
“嗯嗯。是啊,我的官職也不低,錦衣衛千戶,現在走到哪都風光無限,為啥非要去爭搶那虛無縹緲的榮譽呢?犯不著,真心犯不著!”
城外。
錦衣衛好似巡邏一樣的馬術表演結束,凈軍也都整齊列隊。
懷恩在安撫完在場大臣后,主動走到皇帝御座前。
朱祐樘問道:“還沒開始嗎?”
“已經在推炮了。”
懷恩指了指對面的高臺,道,“陛下,您看,那就是韃靼小王子巴圖蒙克,這次他到京城來,說是朝拜上貢,但以目前所知,他們帶來的貢品幾近于無,全無誠意。如果放他們回去,還給他們開邊市的話,只怕不少部族都會群起仿效。”
朱祐樘問道:“開邊市,也要分開設置嗎?”
懷恩心說,這不就遇到你知識盲區了?
懷恩道:“眼下他們是自偏頭關入朝上貢,如果無太多誠意的話,就先開偏關給他們當邊市交易的場所。但要嚴格限制次數和規模,一年只開一次,且交易的商品,必須要經過朝廷審核,不在清單上的一律不得交易,且要數額對等……”
朱祐樘出言質疑:“要這樣的話,那還叫邊市嗎?豈不成了朝廷跟他們就一些東西進行互換?”
懷恩道:“可以如此說。”
“哦。”
朱祐樘點了點頭道,“回頭再說。咱們還是先看演炮吧。”
懷恩顯得很擔心:“韃靼人狼子野心,他們對朝廷并無敬畏之心,來京城朝貢的目的并不單純。且他們有部分人馬留守城外,如果讓他們知曉陛下您在這里……或許會……”
朱祐樘問道:“演兵已經開始了,懷大伴,你的意思是……要叫停嗎?”
“奴婢并無此意。”
懷恩道,“不過是兩門炮分別射擊,花不了多少工夫。”
“只有兩門嗎?”
朱祐樘問道。
懷恩一愣。
心說,你還不知道呢?
我也正納悶兒,話說要在韃靼人面前展現我大明軍威,不應該主要體現我大明人多勢眾,軍容鼎盛嗎?
整兩門炮就敢出來演兵,甚至還把皇帝和滿朝文武,以及韃靼小王子一并叫過來,糊弄小孩子呢?
果然少年人不靠譜,整出來的東西就是如此幼稚。
懷恩道:“是。”
“兩門就兩門吧,一切在精而不在多。”
朱祐樘又拿起望遠鏡,先看了看場地內,又指向對面的韃靼人,“沒給他們也送望遠鏡嗎?”
“陛下,這……不妥吧?咱的寶貝,豈能落到賊人手里?”
懷恩趕緊提醒。
朱祐樘點了點頭,再看對面時,發現巴圖蒙克也在遠遠打量這邊。
韃靼使節團的成員,正三三兩兩交頭接耳。
似乎他們也沒整明白,大明朝廷到底要唱哪出。
說是演兵,卻沒見多大陣仗,好像所有人都在圍觀中間那幫莫名其妙的人。
再就是,大明君臣,很多都拿著個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東西放在眼前看,到底在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