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校場。
皇帝一行還沒來,而御馬監掌印太監羅祥,以及其手下提督太監寧瑾,正在焦急地等待。
此時由太監組成的凈軍,已經在做一些發炮前的準備工作,錦衣衛千戶覃云也早先一步趕過來安排。
為了保證演炮的順利進行,同時也是為防止有人搗亂,張延齡對旁人并不信任,便向皇帝提議讓覃云來負責。
經過培訓,覃云已經不是第一次放炮了,準備還算充分。
雖然現在覃云仍舊只是個千戶,但在錦衣衛中,真正能管到他的人已經很少了。
今天錦衣衛已到位的人中,覃云的權力算是最大的,而錦衣衛指揮使朱驥還在趕來的路上,除了他這一路人馬外,其余的錦衣衛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保護皇帝安全上。
寧瑾站在高處看了半天,正發愁自己眼神不好,一旁的覃云把望遠鏡遞了過來。
“多謝。”
寧瑾對覃云很客氣。
別的不說,至少寧瑾這樣在宮中已經躋身高層的太監,明白如今誰才是當紅炸子雞,眼前這少年郎,借助覃昌和張巒的關系,迅速成為錦衣衛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隨后覃云親自下場,安排火炮填裝,同時設置射擊諸元。
聽到背后傳來腳步聲,寧瑾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頂頭上司羅祥正往這邊走來,趕緊把手上的望遠鏡遞了過去。
“這東西,現在這么多了嗎?”
羅祥皺眉不已,搖頭道,“話說頭一年,這東西還千金難求呢,怎么現在……”
寧瑾道:“我也奇怪呢……不過這東西真好用啊,往眼前一擱,遠處的東西立即就飛到眼前來,看得清清楚楚。聽說現在欽天監的人還拿來觀測星象,那叫一個好用。”
羅祥左右看了一眼,問道:“今日演兵之事,不講究吉時嗎?為何至今都沒見欽天監的人前來?”
“唉,到處都亂糟糟的……”
寧瑾湊到羅祥耳邊,小聲道,“您不知道,這次的事,混亂得一塌糊涂,讓人看了頭皮直發麻。誰讓備受陛下器重的張國丈,如今還在府上養病呢?明明先前是覃吉負責此事,后來換作懷公公……您說懷公公那樣的大忙人,可能會時常前來檢驗情況嗎?結果就……您也看到了……”
“哦。”
羅祥聽到這里,還算是比較滿意。
因為之前懷恩也跟他說過了。
要給這次演兵找麻煩,未必需要他們“出手”,也可以消極對待,磨洋工。
一場這么大的閱兵活動,在沒有任何人出手相助,連張巒自己都躲在家中養病的情況下,靠張延齡能行嗎?
你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郎,跟誰去說?
誰又會聽你的?
莫說是聽了,就算是去請見各部大佬,想要提前溝通一下,就憑你小子,怎么可能做得到……
本事再大,也局限于你的出身和年歲,還有你在官場可憐的影響力……如此一來,你張延齡就不可能操持好一切。
可預見的結果是,這場演兵不是丟你張延齡的臉,而是丟皇帝的臉,還會讓天下人覺得你父親張巒沒用。
寧瑾道:“聽說覃吉覃公公也病倒了?咱是不是得去拜訪一下?”
羅祥喝止:“你又不是太醫院的人,關心這個作甚?再說了,覃公公為何稱病,難道你心里沒數嗎?”
“為何?”
寧瑾這會兒好像很糊涂。
至于是不是裝糊涂,沒人管得了。
羅祥懶得說。
不過寧瑾心中顯然是揣著明白的。
如果今天覃吉來了,把事情稍微一串聯,演兵推進順利,那豈不是壞了懷恩的大計?
最好就是原本能出面斡旋的人,最后都因為一些緣故來不了,結果就會是大家一起等著看笑話。
寧瑾道:“那咱們得做些什么才好?”
羅祥反問:“有人需要我們做什么事嗎?不過是讓我們做做場面事,難道真的指望凈軍去沖鋒陷陣?”
凈軍一直都是朝廷用來裝點下門面,負責搞儀仗的花架子。
以羅祥的意思,咱把該要做的事全部做好,至于演兵什么的,在韃靼人面前展現國威,那根本就不是我們該干的事。
我們只需要做到旌旗招展,鼓樂齊鳴,皇帝來的時候感覺威武雄壯,那就夠了。
大冬天的,非得折騰自己?
“不過以我看……”
寧瑾回頭瞥了幾眼后面正在積極準備的錦衣衛,苦著臉道,“這也沒多少人啊,不該有一些恢弘的大場面嗎?
“京營的人呢?到現在都沒見到英國公的人,他莫不是要跟陛下一起來?不是需要提前來做準備的嗎?”
羅祥沒好氣地道:“你操心的事可真多!你應該去瞅瞅,那位小國舅現在何處,問問他具體情況,我覺得更合適。”
寧瑾真是個實在人,聞言恍然道:“對啊,那我趕緊去找找人,順帶問問眼下到底該做些什么。”
寧瑾跟羅祥作別,但并沒有第一時間去找張延齡。
因為他也不知道張延齡今天來沒來,或者說到底來不來。
他找到覃云,借口是歸還手上的望遠鏡。
“寧公公,您只管用便是。”
覃云笑著道。
寧瑾左右看看,低聲道:“我想問問,張小國舅來了嗎?這東西是管用,卻怕用壞了。聽說琉璃很不結實,掉地上容易摔碎……呵呵。”
“沒事。”
覃云心想,這東西如今已是一抓一大把。
以前覺得乃珍稀之物,堪稱價值連城。
可當新皇登基后,一切好像就不一樣了,從那位二公子手上,隨便就能討一些回來,都快要給手下那群小兵人手配一個了……
就這光景,你還覺得是寶物?
“人尚未到。”
覃云道,“聽說可能是要先去給張國丈用藥,等診療完畢后再過來。”
“啊!?都什么時候了,還顧得上看病?這種事,不應該是太醫院的人去做嗎?”
寧瑾很好奇。
這位張小國舅挺有意思的。
我們不著急,是在故意找麻煩,讓你的事辦不成,讓你在人前丟臉。
結果你自己一點兒也不著急?
還真是個孩子,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世道的險惡。
覃云笑了笑,道:“寧公公您放心,不過是放幾炮而已,有沒有二公子在,都無妨……對了,一會兒您要親自點炮嗎?”
“不用了。”
寧瑾趕緊擺擺手,“我不會,也沒那本事。你忙你的。”
寧瑾顯得非常好說話。
無論自己權力再大,在這位年輕的新貴面前,那也得保持謙虛謹慎的態度。
先是韃靼小王子巴圖蒙克一行抵達演兵場。
沒過多久,皇帝也帶著群臣抵達。
因為凈軍提前做了清場,使得校場周邊并無閑雜人員圍觀,同時這里也是城東相對荒涼的地方……不似后來各種衛星城,至少在弘治初年,大明京師仍舊是圍繞四九城形成的城池,出城三里地基本上已經到了荒郊野外。
周遭不遠,甚至可以見到亂葬崗。
朱祐樘到了地方,對這里的環境,似乎有些不太滿意,可能是覺得太過寒酸了。
懷恩走到近前,恭敬地道:“陛下,演炮還是太危險了,為防止出現意外,您應該到遠處躲避,切不可出現在火炮的射程內。”
言外之意,萬一突然有人調轉炮口朝你發射,你不是要死翹翹?
朱祐樘一擺手:“我不擔心……咦?怎么沒見到延齡?”
懷恩心里在想,果然你看到現場準備不充分,首先想到的就是你的小舅子。
話說那小子今天出城時,將會遇到一些波折,以確保他不會對今天的演炮形成太大的影響。
總的來說就是……
一場沒有任何人主持,也沒有人操盤,還要在皇帝和外夷使者面前展現大明的威嚴……那就算了吧。
一場演兵而已,上升不到影響大明國力的高度。
但會呈現張家父子對大事的準備不足,以及他們能力不濟,以此來呈現還得是朝中正統的文臣武將才能確保大明在正確的軌道上發展……
懷恩道:“尚不知小國舅人在何處,已派人去催促。不過有消息說,他要先給其父用過藥才會趕來,或要遲一些才能出城。”
“真是個孝順孩子。”
朱祐樘對此居然非常贊賞。
懷恩聽了一陣無語,事情也未免太扯淡了吧?
朝廷的事,難道不比一家之事重要得多?
為什么到了緊要關頭,張延齡還不出現,依然能在皇帝這里贏得加分項?是不是我就不該說他在給老張治病,而說他起晚了,正在趕來的途中?
“時候差不多,讓人都準備好,開始吧。”
朱祐樘走到專門為他準備的座椅前,卻并沒有坐下來,而是讓人把他的御用望遠鏡給拿了過來。
隨后朱祐樘又道:“給在場的諸位卿家,人人發一方望遠鏡,讓他們也能看清楚。”
懷恩道:“陛下,是否有必要將奇技淫巧之物發給在場的諸位臣工?若是對他們有害的話……”
朱祐樘皺眉不已,問道:“左右不過是一個竹筒,加上幾片琉璃而已,怎么會有害呢?”
懷恩聽了不由直犯嘀咕。
先皇時,還一再宣傳,這是什么黃山云母,說是上天賜給人間的禮物,是什么鬼斧神工的產物。
當時從先皇到朝中大臣,都信了這種鬼話。
現在突然就說是琉璃了?
懷恩提醒道:“陛下,聽說先皇時也曾造出過一批,當時還是您主持,我記得可不是這個說法,要是因此被人詬病的話……”
“懷大伴,我認為沒什么問題啊。”
朱祐樘道,“一件東西的發明創造,再到制作出來,一定有其發展和進步過程。就好像,誰也不知道用這么幾片東西,就能把遠處的景象拉近不是嗎?”
“是……”
懷恩點頭,不知道皇帝要說什么。
“正因為有上天的天然雕飾,才讓世人知曉,原來用幾片透明的琉璃,就能取得跟上天所賜神物一樣的效果,以此仿造出這種望遠鏡,對我大明軍隊多有助益,那有何不可呢?”朱祐樘說著,已經把望遠鏡拿到了手上。
而下面的太監已經在分發望遠鏡給那些跟來的大臣。
有很多人并沒有來觀禮。
不過吏部尚書王恕在場,同時左都御史馬文升也在。
二人眼下乃反對張巒擅權的排頭兵,他們似乎也很想知道,今天能搞出點兒什么名堂。
朱祐樘道:“懷大伴,不要計較那些細枝末葉的事情,演炮快要開始了。看完后,我還要早些回宮去呢。我讓皇后等我,一起吃午飯。”
懷恩本來還覺得,皇帝對眼前之事非常重視。
越是重視的事情,在失敗后,越會覺得氣惱,如此對打擊張家父子的聲望越有幫助。
可眼下看來,皇帝好像就是順道來看看,并沒有太當回事。
那自己上躥下跳準備那么久,有何意義?
隨著皇帝和外藩使臣到來,演炮很快就要開始。
而到此時,張延齡仍舊沒露面。
當懷恩從皇帝身邊離開,說要去安排一些事情時,御馬監掌印太監羅祥走了過來,向懷恩請安。
羅祥好奇地問道:“懷公公,今日是您主持演兵嗎?為何沒見到那位小國舅的人影?”
懷恩道:“他或許是有些事,耽擱了。”
羅祥顯得很緊張:“那這……可是關乎到您……”
言外之意。
那小子不會撂挑子跑路了吧?
知道自己沒籌劃組織好,也知道今天可能會出大丑,結果就把擔子一丟,直接不管了。
讓大明君臣,加上外藩使節,在城外一起喝西北風?
畢竟眼下還在閏正月期間,嚴格說起來,還沒出正月呢。
這時候誰不是裹得嚴嚴實實的,成天在有瓦遮頭的地方還嫌冷呢,跑這荒郊野外來到底圖什么?
懷恩道:“你是怕,今天的事進展不順,會影響到我嗎?不用操這個心,我的名聲不算什么,盡可能發揮就好。不要刻意去給找麻煩。”
其實懷恩還是比較“負責任”的。
找麻煩的時候,我是暗中使絆,但你要讓我在明面上把人都抽調走,或是直接看著這次演兵出丑,那我也是做不出來的。
總的來說……
我把我能做的提前都做好了,等到事情真正發生時,我靜觀其變就好。
出了亂子,真要說是我懷恩臨場決斷能力不行,我也認了。
反正我一個將死之人,在朝中沒剩下幾天,干嘛要在意自己身后那點兒名聲呢?
大明的未來,可是我非常在意的,且我一向都是以大明的忠臣自居。
羅祥道:“就這么點兒人,連點馬兵都沒有,韃靼人又不是初出茅廬,指望一兩門炮……就想震懾住他們?還想讓陛下滿意?這……怎么可能呢?”
對羅祥來說,眼前的事讓他很頭疼。
擺明是在挖坑啊。
你懷恩可以不在意身后事,可我們這群人還要在大明皇宮里混。
今天表現不好,丟的是皇帝和你懷恩一人的臉嗎?
先不說張家父子,就說我們這群人,以后被人拿出來揶揄時,面子還能掛得住?
皇帝以后也會想,當初有件事,你們這群草包沒操持好,導致朕在人前丟了面子……不好意思,以后你們這群草包有多遠滾多遠。
羅祥試探地問道:“您老的意思是說,今天就這么……任由事情發展下去?這么多雙眼睛看著,真的要如此嗎?”
羅祥明顯不太想跟懷恩穿同一條褲子了。
面對一個擺爛的人,任何一個對政治有抱負的人,都不可能與之為伍。
懷恩道:“事已至此,你還想如何?張小國舅不是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要是他真的認為今天的事非常重要,為何不親自出現在此?
“你的差事,本來也不包括校場演兵。難道要靠你麾下那群人,在外夷面前展現一下軍容齊整?能上馬嗎?”
羅祥聽了就來氣。
瞧不起誰呢?
大明凈軍,也是有戰斗力的好不好?
你自己不也是個“凈人”?
竟然瞧不起跟你一樣的凈軍?
本來羅祥還很樂意跟懷恩這個有名的忠直之臣站在一道,但現在的他已經忍不住想要罵娘了。
一時間氣氛極為尷尬。
也就在此時,遠處傳來號角聲。
卻說是演兵的熱場活動已經開始了。
不過只是二三十個錦衣衛,騎著馬,隊伍不是很齊整,舉著旗子往遠處奔襲,好像是在展現這校場有多大……
大倒是真的挺大的,但更多是狹長,而遠處除了有個看起來很普通的水洼外,還有一些零散擺設的稻草人,以及屋舍幾間……都不知是用來干嘛的……
“只管把心態放平,天塌不了!”
懷恩好似勸慰一般道,“過了今日,一切都會好的。”
羅祥回頭看了一眼,心說,你糊弄鬼呢?
我又不是你手下那些隨便被你三兩句話就能糊弄住的小人物。
我能爬到今天的地位,那是靠真本事的。
我羅某人可不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