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朝議現場。
眾大臣似乎知道當天的閱兵式已無可避免,所以就沒人再提這件事,而是對有關修《憲宗實錄》之事展開爭論,尤其是對成化時被貶謫在外的一群官員,還有正在守制的李東陽是否該參與到修撰此書,陷入爭執。
劉吉顯得很激動。
面對禮部上奏有關以徐溥為總裁官,以劉健和李東陽為副總裁官來修撰《實錄》,覺得這是文臣聯合起來針對他。
至于招納南京翰林院眾翰林來京修撰《實錄》這件事,更是出面據理力爭,就好像今天所有人只在反對他一個似的。
“……陛下,如今翰林院中人清閑已久。老臣聞聽,有的人年后就未曾跨翰林院門一步,更莫說上上下下皆以清貴自居,從不干俗務。如今老臣年老體衰,或無力為朝廷分憂,但請陛下敦促翰林院中人改善工作作風,為朝廷盡力,而非光領俸祿而無所事事……”
劉吉這番話,算是把翰林院上上下下全都給得罪了。
不過劉吉卻振振有詞,一副我有理我怕誰的架勢!
不是說好一起對付張巒和李孜省的么?
為什么你們要先針對我?
我身為首輔,修《憲宗實錄》不應該是以我為先嗎?這么公然把我排除在外,還明著說現在朝廷缺人,要從南京調人上來?
咋的,我不算人,是吧?
你們翰林院這群官員,平時吊兒郎當的不干事,現在又沒小太子給你們教導,經筵和春講都還沒開始呢,修個書竟哭訴說人手不夠?
還得從別的地方調?
等南京那群翰林官調來京師,其中有很多都是當初被我親手貶謫出去的,回來后不得找我報仇?
此消彼長之下,我還怎么當這個首輔?
早點退下來,給你們讓位,是吧?
沒門兒!
當然劉吉開地圖炮的前提,是一定得把張巒給稍帶進去,以顯得他仍舊顧全大局。
朱祐樘似乎對復召南京翰林院的人到京城這件事,很感興趣……畢竟在他看來,翰林院全都是忠直之臣,有很多曾是他先生,或者是他先生的朋友。
無論他再怎么信任張巒,也都認為自己的老師和老師的朋友不會害自己,屬于能幫到他忙的人。
這也跟徐溥平時的“隱忍”有關。
徐溥為了得到皇帝的支持,并能把一些他認定的能臣調回京城來,即便他跟懷恩一樣認為外戚不得干政,但他仍舊跟張巒保持了面子上的和睦,沒有跟劉吉一樣,沒事就跑去參劾張巒。
只是在幾次大的沖突中,徐溥還是悄悄地站在了張巒的對立面上,卻因為張巒總是能化腐朽為神奇,導致沖突未起便消弭,矛盾也就沒有外顯得那么重。
朱祐樘問一旁的懷恩,道:“懷大伴,如今翰林院的人手不夠用,是嗎?”
懷恩先看了眼在場大臣,這才一臉認真地說道:“人手總歸是有的,無論做什么,都能調到人,大不了從別的衙門抽調幫忙,誤不了事。但南京翰苑中,確實有不少有能之士,但因為各種緣故被遠調。如今要為先皇修撰《實錄》,或可把這些人請回來。”
他并沒有給出太過堅定的意見。
只是提出個“或可請回”的建議。
朱祐樘道:“有多少人呢?”
懷恩道:“禮部上奏中,請調南京翰林院侍讀曾彥、楊守阯,左諭德林瀚、侍講謝鐸,編修張元禎、江瀾、右諭德陸簡,還有編修梁儲、劉忠、鄧焲、張天瑞,另有檢討楊時暢等人……再就是請丁憂侍講學士李東陽奪情回朝!”
這邊懷恩每說出一個人的名字,劉吉就感覺自己的心口被人扎上一刀。
就禮部上的這份名單,所列之人,幾乎沒一個跟他劉吉沒有矛盾,正所謂我掌權時,把那些我厭棄之人一并趕走,到現在終于輪到他們回來報復我了。
朱祐樘點了點頭,道:“這些能臣回京,的確能給朝堂帶來一些改變,只是,李先生還在守制,有必要將他也召回來嗎?”
李東陽的父親李淳于成化二十二年十二月病故,按照守制二十七個月來計算,李東陽得等到弘治二年春天守制期才滿,而眼下禮部似乎不管這個,認為朝廷有征召,你李東陽就得回來。
但作為皇帝的朱祐樘畢竟是個大孝子,且認為先生教導自己這方面內容,若公然給先生套上個不孝之名,不太合適。
懷恩道:“天地君親師,朝事始終在家事之前。”
朱祐樘點頭:“我認為確實可以給李先生安排個修撰的差事,但還是要等到他回京后,才正式履職。至于其他人,既然都能對修撰父皇《實錄》有幫助,那就一并召還回朝吧……”
劉吉聽到這里,實在忍不住了,抗議道:“陛下,把這群人全都召回來,南京翰林院就沒人了!就算要讓他們參與修撰《實錄》,留在南京不照樣可以工作嗎?為何非要回京來呢?”
懷恩用奚落的口吻道:“劉閣老,修撰先皇《實錄》這么大的事,必定費時費力,有些記錄更是孤本,難道要南北二京來回呈送?如何能做到兩邊協調一致呢?”
朱祐樘問道:“南京翰林院,現在事務很繁雜嗎?”
“回陛下,留都一應官職都清閑得緊。”
懷恩直言不諱道,“南京翰林院久無差事委派,先前南京翰林院掌院學士,也就是徐侍郎,如今都在京城。在他之后,南京暫無掌院,年后更是無任何事情可做。”
之前徐瓊被調來京師當吏部侍郎,過去一年了南京翰林院依然連個管事的都沒有,一群人自由散漫,無人約束。
以懷恩的意思,就算不是出自政治博弈的考量,也該把這些人調回京城來做事,難道就因為他們被劉吉等舊勢力所厭惡,就讓他們留在南京混吃等死?
朱祐樘點頭道:“既如此,一并召還吧!”
皇帝下了旨意。
在場的大臣,除了劉吉著急,想要跳腳外,旁人都能欣然接受。
平時皇帝不跟大臣們商議,直接做決定,在場很多人都會跟皇帝瞪眼,認為小小年紀就剛愎自用,十足的昏君。
但如果皇帝所決定的是他們認可的事情,那就算再武斷一些,他們也不會有任何意見,反倒覺得皇帝英明神武。
所以關鍵得看,皇帝的決定,是否跟他們立場保持一致。
朝議結束。
很多大臣準備出宮參加隨后的閱兵。
這也是皇帝登基后,朝廷第一次舉行大型活動,所以朝廷上上下下都顯得很重視,早早就封了街路,并調遣大批宮廷宿衛沿途護送。
出宮時,劉吉直接朝徐溥發火。
“這些肯定都是你提前安排好的,你才是此事的始作俑者吧?”
劉吉怒斥道。
徐溥面對劉吉的滔天怒意,無奈地搖了搖頭,反問:“劉老,您調查過其中詳情嗎?你說此事與在下有關,不知有何證據?”
劉吉冷笑不已,道:“要不是你,這么多人怎么可能都眾口一詞?被召回來的人,或多或少都對我有成見……”
徐溥差點兒想翻白眼。
這次朝廷幾乎是把南京翰林院整個搬來京城,聽你話里的意思,人家南京翰林院上下全都反對你唄?
難道你不該檢討一下自己嗎?
“還有,《實錄》修撰,我一定得是總裁官!”
劉吉這下徹底不裝了,攤牌道,“身為內閣首輔,如此大事,竟連掛名都沒有,成何體統?而你只是次輔,卻被推舉為總裁官,你還敢說此事與你無關!?”
徐溥這才知道,原來劉吉最生氣的點在這里。
徐溥問道:“那……劉閣老,您認為這書,您有能力參與修撰嗎?在下根本就不想承攬此差事,吃力不討好……以我看,非得有公務外閑暇之人去完成……”
劉吉皺眉不已,問道:“你這話是何意?你認為翰林院掌院學士張來瞻最合適來當這個總裁官?你可知你在說什么?”
“在下并無此意。”
徐溥道,“只是認為,很多事應當謹慎處之。就好像今日之事,您反對了多次,不也照樣推行了?您想要阻止陛下的決定,也要有那個實力才行,否則就是螳臂當車。”
劉吉聽完臉色發黑,覺得徐溥公然與自己撕破臉。
就在他暴跳如雷,準備主動引發矛盾,破口大罵時,緊跟在后邊的劉健快步追了上來。
“兩位。”
劉健招呼道,“今年二月來得晚一些,不知是否應當及早提醒陛下,早早完成藉田禮?”
劉吉皺眉不已,道:“這頭修書的事還沒定下來,就想提藉田禮之事?你心思挺多的啊。”
劉健不搭理他。
我雖然是問“二位”,但我實際是問誰,你劉吉難道心里沒數嗎?
你雖是首輔,但在眾大臣眼中,就是個混吃等死的人罷了,說你是人,都算是給面子了,你干的很多事還不如個畜生呢。
徐溥雖然也覺得劉健這么輕視劉吉,做得有些過,但他還是提出極為中肯的意見:“事情可以放到月底再說,今年的藉田禮延遲到二月初進行。今日所謂的檢校和閱兵事,一旦不順,得有人跟陛下勸諫,不知你們對此可有準備?”
劉健道:“有的,已有十幾名言官聯名寫了奏疏,會在事后馬上對陛下行規勸之事。”
劉吉聽到這里,怒氣稍微消了一些。
畢竟這次閱兵,是文臣聯合起來針對張巒父子的一次行動。
不管怎么說,這會兒應該以“大局為重”。
劉吉道:“韃靼小王子呢?到現在還沒朝拜陛下!如果稍后參演兵馬在他們面前出丑,大明顏面行將不存啊!張來瞻可真會給朝廷找事啊!”
東直門外,三里。
一處臨時用空地所設校場內,已經開始演兵前最后的準備。
禮部右侍郎楊守陳,在鴻臚寺官員的陪同下,與韃靼小王子一行,一同往城東方向而去。
因為鴻臚寺卿暫時空缺,就算負責迎接使節的應該是鴻臚寺中人,但其實當天陪同楊守陳的卻是朝廷專司負責宴會和祭祀等事的光祿卿胡恭。
光祿寺可說是朝廷內開銷最大的衙門,其管事者必須要善于打理錢財,就好像胡恭這樣的朝官,之前就不得不在萬安、劉吉和李孜省等大佬中巧妙周旋,艱難求存。不過在新皇登基后,他立即便跳到以東宮講官為首的文官集團這邊。
或許在胡恭看來,未來朝堂的希望,就應在這群東宮講官身上。
歷史上胡恭是在弘治二年七月被迫在光祿卿的位子上致仕,也是因為錢財等賬目對不上……結果離職還沒一個月,又在當月被弘治皇帝召回來繼續當光祿卿……
一直到弘治六年,光祿寺的賬目虧空越來越大,胡恭又成了背鍋俠,被降為山東鹽司同知,從此以后再無他的歷史記載。
“聽說今日朝會上,陛下談及調南京館閣中人到京,負責修撰先皇《實錄》,其中就有另一位楊學士?”
胡恭難得有機會跟楊守陳這樣的“新貴”接觸,趕緊趁機上前套近乎。
因為楊守阯是楊家一門多杰的優秀人物,相比于楊守隨、楊守隅這樣的旁支從兄弟,楊守阯可是楊守陳的親弟弟,兄弟二人更是同登翰林,胡恭的意思,你們兄弟倆終于可以齊心協力辦事了。
楊守陳道:“舍弟從南京來,此事尚未正式落實。如今朝中事務繁雜,他的到來倒也能幫上一些忙。就是不知他是否能適應得了如今京師的官場環境。”
說到這里,楊守陳顯得有些遺憾。
畢竟兄弟倆在成化末期,都受到了李孜省和萬安等人的打壓。
目前楊守陳也不過才剛穩定下來,他也怕楊守阯脾氣太大,回來后適應不了,到時又會跟新貴張巒起大的沖突。
萬安是倒了,但李孜省和劉吉的勢力仍在,而現在朝中又多了個權臣張巒。
胡恭笑道:“不管怎么樣,之以前好多了。”
“是嗎?”
楊守陳臉色不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如今東宮講官出身的一群人,相繼得到了皇帝的器重,并開始逐漸走向前臺。
但因為外戚張巒勢力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很多人擔心將來張巒會讓朝廷重新陷入到紛爭中,所以楊守陳這樣經受過風雨考驗的傳統文臣,不太相信事態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胡恭道:“今日校場演練結束后,朝廷特意安排了宮內賜宴,所耗宴牲等不少,您看……”
從官職上來說,楊守陳是禮部右侍郎,還兼任詹事府事,專門負責史官等。
眼下胡恭很希望能得到楊守陳一些政策上的支持,尤其是把成化末期時的很多虧空給找補回來……不然就算他再能捯飭,也填不上那么大的窟窿,他很怕最后這一切得他自己來承擔。
楊守陳道:“你們光祿寺的事,不必來問我。該怎么辦,全都照規矩來做便可。咦,前面的隊伍是怎么回事?”
大概楊守陳也怕繼續談下去,就要談到實質內容,所以借故要去查看隊伍行進緩慢的原因,早一步去了。
此時隊伍才剛出會同館沒多遠。
因為這邊韃靼小王子出行并沒有封路,走的前半段進展緩慢,而楊守陳則好像個開路的一樣,用自己身上這身官服上前去鎮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