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控制力道,多打幾鞭嗎?以后還要多加練習,不要再出紕漏!”
二人剛到刑房門前就見到朱驥正在對下屬訓話。
“韋公公、陳公公……”
朱驥正發火,突然見到二人,連忙招呼。
作為錦衣衛指揮使,朱驥對宮里這些人的情況都有所了解,基本上每一個有權有勢的大太監他都能認出來。
韋泰指了指里面,問道:“怎沒聲了?”
朱驥道:“疼得暈過去了,還是什么都不肯交代。”
這是識趣的說法。
不是我們沒給他指路,是他死鴨子嘴硬,卻絲毫也不提現在韋興連自己犯了什么事都不知道,處于全無頭緒的狀態。
“你看看……”
韋泰指了指陳貴,道,“陳公公,你回去后可要明確說出來,這里沒有濫用私刑,乃是案犯為求自保,死活都不肯將幕后指使者招供出來,徒嘆奈何啊?”
陳貴哪能不識趣,急忙道:“確實如此。”
韋泰道:“你說他要保上家,咱家還能理解,但他這連下家都不肯說出來,這是想等以后囫圇著出去,再找下家索賄去么?咱進去瞅瞅?”
“您請。”
陳貴此時反倒心安了。
他看出來了,從韋泰到朱驥,好像對他的競爭對手韋興都恨之入骨,那足以說明韋興以前有多不得人心。
也可以說是韋興咎由自取!
而自己雖然也在御用監,但可沒韋興那么多機會貪贓枉法,更沒有與這群大佬產生直接利益沖突,那自己以后應該不會犯到他們手里吧?
想到這里,陳貴稍微放下的心卻莫名又懸了起來。
刑房內。
陳貴見到了被打暈后,又被鹽水澆醒過來凄厲嘶吼的韋興。
跟之前那風光無限的韋太監一比,眼前這個人簡直就是個佝僂小老頭,一點兒氣勢都沒有,滿臉哀容,甚至有種生無可戀的麻木感。
陳貴一時間有些理解不了,韋興這是在堅持個啥?
而半瞇著眼睛的韋興自己,則在思考人生。
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被下詔獄,連我犯了什么事都不跟我說明白,讓我自己交代,那我該交代個啥?
是不是把我童年凈身前干的那點兒偷雞摸狗的腌臜事,全都要跟你們交代清楚?
不至于吧!
“怎成這樣了?”
韋泰第二次進刑房就沒剛開始那種不適感了,看到韋興身上淋漓的鮮血,反而刺激了他一般,整個人都顯得很亢奮。
朱驥搖頭道:“只是簡單用刑,沒審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他還一個勁兒在叫冤枉……”
“陳貴?”
聽到聲音的韋興睜大眼,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韋泰背后的陳貴。
此時他心頭冒出的想法,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終于找到了,原來是陳貴窩里反。
“啊?韋公公。”
陳貴慢慢走了過去,一臉關切地問道,“您咋怎成這樣了?我……我只是奉太后老祖宗的命令,來看看你……你說都到現在這般田地了,你還堅持個啥?還是老老實實交待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太后……老祖宗?”
韋興這會兒更迷惑了。
我犯的事,怎會跟太后有關系呢?
韋泰不屑一顧地道:“你說他連自己開罪了誰都不知,還在這里死鴨子嘴硬,是不是該死?”
“我開罪了太后?”
韋興整個人都處于懵逼狀態。
“哼!”
韋泰一看這狀況,再次來了脾氣,吩咐道,“看來刑還是用得不夠,加把勁兒,咱繼續來!”
“不要,哎呀……”
很快刑房里又傳來韋興凄厲的慘叫聲,隨即就是討饒,“我……我招,我招還不行嗎?你……你們問什么,我就答什么,絕無二話……”
乾清宮。
成化帝朱見深坐在榻上,面前立著覃昌、韋泰、李孜省和陳貴,而此時朱見深的臉色非常難看。
“乃太子去見過太后,然后太后才說有夢到金佛倒地這回事?”
朱見深厲聲質問。
陳貴戰戰兢兢地回道:“是。”
“太子幾時懂得借力打力了?連太后都能利用,他這是要作甚?”朱見深似乎在生氣,厲聲喝問。
李孜省趕緊給陳貴打眼色,意思是你既然把這件事捅出來,就該知道接下來怎么圓場。
陳貴急忙道:“回陛下,當時太子應該是出自一片孝心……太子得知馬上要到浴佛節,而太后娘娘要到萬和寺禮佛,知曉有人在重修佛殿時不用心,既怕影響太后的修為道行,又怕建筑不牢靠太后會有危險,所以才……”
“嘿,你倒挺會為太子說話的……說吧,太子給了你什么好處?”
朱見深打斷陳貴的話,語氣咄咄逼人。
“冤……冤枉啊!奴……奴婢連太子的面都沒見到,談……談何好處?奴婢……只是把……揣測之言如實……說出來罷了!”
陳貴“噗通”一聲跪下,額頭貼著地面一動都不敢動,申訴完就再也不吱聲了。
覃昌和韋泰完全沒摸清楚狀況。
他們心里在納悶兒,太子幾時這么“進取”過?竟敢直接出面對付梁芳和韋興?還精準打在太后身上?
“起來吧!”
朱見深叫陳貴起身,然后看向在場幾人,問道:“太子遇事,直接去找太后,你們給朕說說……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韋泰和如蒙大赦的陳貴可不敢說話。
這話等于是在問覃昌和李孜省。
覃昌先看了李孜省一眼,發現李孜省沒有回話的意思后,這才說道:“陛下,這或是太子表現孝心的一種方式,直接跟太后娘娘說,這樣太后娘娘或就打消了前去萬和寺的計劃。等于是……”
“不戰而屈人之兵嗎?”
朱見深厲聲喝問。
覃昌道:“或許是……太子不想把事情鬧大吧!”
“哼!”
朱見深輕哼一聲,未作評價。
李孜省則看出門道,微笑道:“臣對此事的看法,恰恰與覃公公相悖。”
“說!”
朱見深道。
李孜省道:“以臣所見,太子這么做,或正是想把事態擴大,才特意選在太后娘娘上徽號的前一日來提,等于是把事情鬧到各方都無退路的地步。或也正是因為如此,陛下才會讓人追查到底,無論涉及到誰都不放過。”
朱見深臉色冷峻,看上去似在生氣。
“是誰跟太子提到萬和寺修建上存在貓膩?”朱見深問道。 這下連覃昌都不敢隨便發表意見了。
李孜省道:“回陛下,太后娘娘得知此事,或是因翰林修撰張巒知會……這件事好像還是張巒查出來的。”
“張巒?”
這名字,他最近經常聽到,就連自己手邊一時一刻都離不了的話本,都是張巒所進獻。
一時間,一個監生出身的太子岳丈,好像成為了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覃昌道:“李仙師,您沒搞錯吧?確定是此人嗎?他不過只是剛入朝而已,何來的膽量,先是跑出來參劾梁芳、韋眷,而后又參劾你,現在竟到太子那邊搬弄是非?”
李孜省搖頭道:“或也正是因為他剛入朝,沒那么多顧慮,初生牛犢不怕虎,很多時候才敢仗義執言……這要是換作朝中老人,哪怕是最為耿直的言官,遇到這種事他敢隨便提出來嗎?”
“李仙師,您這是在替一個曾參劾過你的人說話?”
覃昌于此時針鋒相對。
“夠了!”
朱見深打斷二人的對話,滿臉嚴肅地道:“朕現在想知道,萬和寺貪墨錢財,私自調用京營占役之事,誰為幕后主使?”
問題拋給了韋泰。
韋泰道:“回陛下,韋興已在詔獄中招供,此事主使者乃梁芳,所貪墨的銀錢有大半送到了梁芳府邸,卻被梁芳私自運出城去……”
“運出城?”
“是。”
韋泰道,“目前僅僅從韋興私宅,以及他在城外的別院中,就搜出銀錢大約三萬多兩,加上一些田宅,還有金器、玉器、字畫、古玩等價值也在六萬兩以上……”
“什么?他一個人就貪了近十萬兩白銀?”
朱見深聽到這里,情緒頓時變得激動起來。
好家伙,我這里窮得叮當響,讓李孜省轉手賣個官,甚至一個官賣上兩次,才好不容易又拿回來四五萬兩銀子,結果我手下一個不起眼的太監,就有這么豐厚的家底?
李孜省則用古怪的神色望向韋泰,好似在說,你說少了吧?
堂堂韋興,梁芳麾下頭馬,這么多年下來才貪了十萬兩?
哄鬼吧!
說出去,不覺得丟人嗎?
韋泰道:“目前搜出來的就這些。”
朱見深一臉懊惱,卻又好像很欣慰,悠然道:“也就是說,太子無意中以自己的孝義,挑動十萬兩白銀的事,讓朕看到下面人人心不古?”
在場幾人都在想,陛下您這思考問題的方式還真獨特。
聽意思,您肯定了太子所作所為?
韋泰繼續道:“陛下,以韋興招供,除了他自己有貪墨外,還牽扯到不少京師內達官顯貴,不少王公貴胄也牽扯進了此案。”
“誰?”
“很多人,奴婢做了整理,請您御覽。”說著,韋泰把一份名單拿出來,伴隨韋興的供狀謄本,一并交到朱見深面前。
朱見深仔細打量面前名冊,臉色愈發嚴峻。
李孜省看了韋泰一眼,好似在說,你咋不提前跟我說?
那上面不會有我的名字吧?
李孜省趁皇帝還沒發話前,搶先說道:“陛下,在京王公貴胄,很多都有私下的生意,若是牽扯進去,只怕……不好收場……”
“嗯。”
朱見深點頭,直接將手上的名冊合上,道,“朕就不擴大牽連了。但現在,朕要對太后有個交待。萬和寺之事是誰干的?”
韋泰道:“以劣質拆舊木石料應付工事之人,乃彭華彭閣老府上的長子彭勉敷,他已蔭蔽中書舍人的職位。”
“中書舍人?”
像中書舍人這種傳奉官,除了要有閣臣背景外,還要花銀子,不然彭勉敷只能蔭個監生。
李孜省提醒道:“陛下,的確如此,年前才剛升上來,他國子監肄業,照例補上來的。”
這是提醒皇帝,咱收了他的銀子,所以才給他升了官。
朱見深聽了這話,顯得很郁悶。
感情彭勉敷花錢從朕手里買官,而他買官的錢則是克扣修萬和寺的內府撥款……等于是朕自己給他銀子,讓他來朕這兒買官?
然后還讓朕被老母親一通數落,是吧?
由始至終,只有朕一個冤大頭?
覃昌道:“李仙師,莫非彭勉敷的中書舍人,是從您手上給補的?”
“覃公公,這話說得不對。”
李孜省搖頭道,“閣老家的公子,國子監出來補中書舍人,這不是很尋常嗎?也乃陛下皇恩浩蕩,我并沒有包庇誰……再者說了,我與此人素無往來。”
覃昌心里暗笑,你敢說彭勉敷沒給你送過禮?
難怪你看到韋泰上了花名冊,馬上提出不宜擴大事態,還想大事化小,你這是怕牽連到自己身上啊。
“夠了!”
朱見深顯然不想在這問題上深究,因為李孜省賣官之事,他自個兒才是主腦,且這件事還不能被外人知曉。
“將此人下詔獄。”
朱見深吩咐道,“讓人好好審審,看看他貪墨的銀子到哪里去了!滿朝上下,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嗎?一個在家養病的閣臣,連兒子都看不好?”
覃昌道:“陛下,彭閣老已屢次提出請辭了。”
“那朕就準允他!”
朱見深道,“這次的事,不必牽扯到彭華身上,但他大兒子那一脈……就當從來沒生過這孽障吧。賜給車夫和酒食等,助他早日還鄉,朕也算仁至義盡了!”
說到這里,事情看起來只剩下一個最關鍵的問題。
那就是整件事的幕后元兇——梁芳。
這人應該如何處置?
在場沒一個人敢提請這件事,也是因為梁芳勢力太大,且在去年年底時,梁芳還是京師最有權勢的大太監,萬貴妃死了尚且不到三個月,誰能想到梁芳竟淪落至此?
“傳,讓梁芳來見朕。”
朱見深陰沉著臉道。
這下在場幾人都有點慌。
梁芳來見,那就有了辯駁的機會。
先前皇帝對梁芳不斷猜忌,主要是沒給梁芳前來當面訴苦和解釋的空間,要是給了……難保梁芳不會恢復往日榮光。
畢竟換了幾個月前,就算是李孜省都不敢跟梁芳正面對抗,誰都不會認為梁芳有朝一日會失寵。
因為梁芳這個人太會來事了。
這下連覃昌都不得不把求助的目光轉向李孜省。
李孜省卻視而不見,拱手道:“陛下,是該讓梁公公來解釋了……眼下之事,干系實在太大,要是一個收拾不好,就怕出大亂子,也會引起朝中文武百官議論。”
“行,朕知道了。”
朱見深用手撐著頭,閉上眼,好似在思索什么事,又隨口吩咐,“只讓他一人來見,他人就不必煩擾了。朕不想把主仆情義鬧那么僵,總歸好聚好散吧。”
聽到這話,在場幾人稍微放心。
皇帝是在為接下來的“散”做準備。
那就意味著,梁芳至少會被發配出去當個皇陵司香,步懷恩后塵吧?
想人家懷恩,本事那么大,也深得皇帝信任,就因為幾句話說得不中聽,就被發配出京……梁芳再牛逼,也就那么回事唄!
“李卿,召梁芳入宮面圣之事,就交給你了,你去他府上傳話吧。”
朱見深目光炯炯,一臉堅毅地道,“稍后你就不必入宮了,他有事問你,你也照實說無妨,朕倒想看看,梁芳會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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