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把梁芳傳召到乾清宮,不允許任何人進入內殿打擾。
就連覃昌、韋泰都得等在外面,而陳貴則賴下來遲遲不肯走。
隱約聽到屋子里面有哭聲傳來,大概是梁芳在對皇帝哭訴著什么,這讓聽了一耳朵的陳貴顯得很緊張。
韋泰喝問:“你哆嗦個甚?這都四月天了,出門不知道多穿點兒?”
“今日天氣是有些涼,覃公公您說呢?”
陳貴忍不住又打了個寒顫,然后機敏地采用插科打諢的方式來緩解場面上的尷尬。
最終,梁芳從乾清宮內殿走了出來。
此時的梁芳神色間倒沒顯得有多失落,還對著門口侍立的三人拱手施禮,但什么話都沒說,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徑直離開。
陳貴回過頭看著梁芳背影,好奇地問道:“就這么讓他走了?”
“少廢話。”
覃昌說完,先行進到乾清宮內殿請示去了。
陳貴也想跟進去,卻被韋泰伸手阻攔,大概意思是你陳貴這會兒還不夠格前去面圣。
又過了一會兒,覃昌從內殿出來,揮揮手示意別的內侍可以先進去伺候,而他則招呼韋泰前往司禮監值房做事。
陳貴不請自來,急忙跟上。
等到了地方,覃昌長長地舒了口氣,然后吩咐:“擬旨吧。”
韋泰拿過筆墨紙硯,一邊研墨一邊問道:“什么旨意?關乎梁芳的?”
覃昌點頭道:“梁芳行止不端,降南京御用監少監,即日往南京赴任。至于韋興,革職發配寧夏敘用……”
“這……”
韋泰聽到這里,停下手上的動作,皺眉問道,“犯事成這樣,才降個南京御用監少監?那他先前貪墨的銀子呢?恐怕得幾十上百萬兩吧!”
“陛下沒提,咱家從何得知?”
覃昌多少有些無奈。
陳貴急忙打岔:“那在下呢?”
覃昌不耐煩地道:“御用監本來也不是你當家,你著急什么?韋興的差事,自會有人接替,你還不如回去好好問問陳喜,以后御用監的事都聽他的了。”
“是,是。”
陳貴心里很高興。
陳喜畢竟是他的靠山,先前二陳因為被梁芳死死地壓著,以至于就算陳喜掌舵御用監,還是要看韋興的臉色行事。
“那萬和寺案牽涉到的人和事呢?還有重修事項怎么處置?”
韋泰又問了一句。
“這事就要問那位李仙師了,陛下肯定已將此差事安排給他打理。”
覃昌分析道,“今天初四,初八就是浴佛節,恐怕就算是日夜趕工時間上也來不及了,大概太后娘娘今年出宮禮佛之事會取消吧。”
韋泰發出感慨:“這事兒……明明是大好事,可為何聽來,就是高興不起來呢?梁芳作惡多端,宮里事務被他把持這么多年,到現在也只是被罰去南京,降職使用……唉,如此說來,那廝還真是深得圣眷。”
覃昌沒顧忌陳貴就在旁邊豎耳傾聽,直接便道:“以他那么一棵參天大樹,一度在宮中遮天蔽日,短短數月間就能傾倒,實屬不易。你還想一次連根拔起不成?”
韋泰一聽倒也有理,笑著道:“這只能說,誰讓他開罪太后娘娘了呢?”
“錯!大錯特錯!”
覃昌搖頭道,“他開罪的不是太后,而是……太子。”
“哦。”
韋泰一聽瞬間就明白了。
陳貴在旁邊似乎也受到啟發,仔細一想,覃公公這話真他娘的有道理,這次梁芳不就錯在對太子的勢力過于低估么?
以為能輕松拿捏太子,甚至還想繼續推動易儲,結果被太子三下五除二,把他給罰去南京當御用監少監去了。
陳貴問道:“兩位公公,照現在這架勢,那梁芳身邊一大幫人……算是樹倒猢猻散了吧?”
覃昌喝道:“不該你問的別問。”
陳貴卻還是忍不住問詢:“梁芳被貶謫去南京,那御馬監誰來主持?他的職位……誰來接替?”
覃昌充耳不聞般,徑直往司禮監值房后的公廡去了。
陳貴不識趣,還想追上去打聽,不出意外又被韋泰給攔了下來。
“我說陳公公,你打聽那么多作甚?等過幾天,陛下的御旨下來,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嗎?早一天知道晚一天知道,對你有何影響?反正不是你補上御馬監太監就行。”韋泰顯得頗不耐煩。
陳貴臉色尷尬,卻只能無奈嘆息搖頭,盯著覃昌的背影好一會兒,直到消失不見才行禮離去。
張府。
張巒好像驚弓之鳥般,哪兒都不敢去,看著兒子進進出出,他羨慕又嫉妒。
“出門時小心點兒啊。”
“早些回來……”
“為父可能有事要問你。”
“要是太子那邊派人來,家里總需要有個人應承……要不然老二你就別出門了,讓你大哥去?”
“吾兒總算回來了。”
這才兩天,張巒就感覺自己快要被逼瘋了。
好在這天下午,李孜省又親自登門,走的還是后門,要的就是個低調行事,而恰好這會兒張家兄弟也回到家中。
張巒帶張延齡去迎客,口中還嘖嘖稱奇:“你小子不會是算出李孜省要來,特地早點兒回來,給為父撐腰的吧?”
張延齡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
張家后罩房。
張巒請李孜省和龐頃坐下,而他則坐在另一頭,這次跟以往不同的是連張延齡都有個座位,但只能坐在張巒身后。
“來瞻,就說你這兒子龍精虎猛,可惜我沒女兒,不然的話,一定把小女許配給他。”李孜省笑看張延齡,大有一種越看越喜歡的架勢。
張巒卻嚇得一激靈。
心說,老李頭不會是看上我家兒子了吧?
要是他讓我兒子拜他當先生,或者拜他當義父,我可如何是好?
“毛毛躁躁的,不過機靈倒是真的機靈,但那點兒小聰明恐入不了您的法眼。”張巒笑道。
李孜省看了龐頃一眼。
顯然在有關張延齡表現神異這件事上,龐頃已數次提醒過他,讓他留意張巒身邊這個足智多謀的小智多星。
李孜省笑道:“不跟來瞻你賣關子了,梁芳案已經定下來了。”
“梁芳那廝怎樣了?”
張巒眼前一亮,滿臉期待地問道。
畢竟這關乎到他未來一段時間的人身自由,不重視不行。
“罰去南京,降御用監少監任用。”
李孜省介紹道,“今日入夜前就要離京,走之前,他把先前陛下賜給他的官店和遠店及永清縣莊田全都退還了,算是一種贖罪吧。”
“什么?” 張巒驚訝地問道:“只是降職敘用么?”
李孜省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道:“這已算是好的了……以他目前的權勢,先降職再發配都是慣有的套路,再說了,陛下也沒想過一次就把他給整倒……要是陛下將來還有什么采辦貢品之事需要人來做,還是會傳召他回朝。”
“那可惜了。”
張巒搖頭嘆息。
龐頃好奇問道:“聽起來,張先生似乎對這個結果很不滿啊?”
張巒趕緊道:“沒,沒,我挺滿意的。”
李孜省笑著道:“所以從一開始,你就打算針對他,讓他再也翻不了身?”
“也不是,我……”
張巒這會兒也迷茫了。
我到底該說滿意還是說不滿意呢?
李孜省道:“陛下對梁芳可說是仁至義盡,不但留他在朝當差,還把御馬監掌印太監的職位給了他門下的羅祥。”
“此人是原來的御馬監監督太監吧?”
張巒恰好聽前兩天兒子提及這方面的內容。
這個羅祥,并不是后來八虎中的羅祥。
而是一個早在宣德年間就入宮,一直升到御用監太監,后又被梁芳調去御馬監當監督太監的宮內老人……
算是陳喜和陳貴的老上級!
此人在弘治初年提督御用監外三廠事務,弘治二年過世,年六十二。
在宮里,他算是德高望重的大太監之一。
“來瞻,你對這些事知道得不少啊。”李孜省感慨道,“不過掌印太監被罰,讓監督太監補上來倒也尋常。”
“那寧瑾呢?”
張巒追問道。
李孜省皺眉不已,好奇地反問:“來瞻為何問及此人?”
“沒,就是隨口一問。”
張巒當然還惦記兒子所說的那番話,皇帝之所以敢動梁芳,是因為先把御馬監提督太監寧瑾給搞定了。
心說,要真是這樣,那寧瑾事后不升官,而是讓梁芳派系的羅祥升上去,豈不是本末倒置?
李孜省道:“我倒沒怎么留意……寧公公這人向來深居簡出,攏共我也沒見過他幾次,這次也沒聽說關他什么事啊……”
張巒隨口回道:“他不是提督宮禁四衛宿衛嗎?”
“原來如此!來瞻,經你這一說,倒是點醒我了,寧瑾絕非一般人,以往他不顯山不露水,但這次他的立場倒很堅定,要說梁芳貶謫寧瑾啥事都沒做,我是怎么都不會信的。”
李孜省說到這里,對張巒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層。
龐頃也在旁分析:“寧瑾乃御馬監中有實際軍權之人,可說是定海神針般的人物。”
“哪兒學來的?什么定海神針?”
李孜省皺眉問道。
龐頃笑答:“這不是張先生所寫的《西游記》里面提到的么?本是大禹治水用來測試江河湖海深淺度的奇寶,納入東海龍宮海藏后就叫定海神針,后改名如意金箍棒,乃孫悟空的兵器,可以隨心所欲變大變小,甚至可以收入耳朵,哈哈。”
“你……”
李孜省聽完后有點懵逼。
這書這么流行了嗎?
不是說只有皇帝那兒有孤本?
李孜省隨即望向張巒,問道:“來瞻,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巒回道:“哦,我是這樣想的,這話本寫都寫了,不能給太子和陛下看過后就丟在一邊,這樣我的心血不就埋沒了嗎?
“于是最近就讓吾兒在京師開了個書場,專門給人講書,誰知這門生意一經推出就非常討人喜歡,每天三場說書,場場爆滿。
“但吾兒還是有分寸的,只是讓說書先生把《西游記》前些回的內容在外宣講,絕對不允許比陛下看得還快。”
“你早說啊。”
李孜省顯得很激動,“先前陛下召見我,隨口引用了《西游記》中的內容,說要跟我深入探討,但我之前從沒看過,哪里能說得出來?你要是早些把內容告訴我,我這不就不用犯難了嗎?”
張巒笑道:“那稍后一定給李尚書您補上一份。”
“言笑了,我這還不是尚書呢……不過,自己人也不必瞞著,快了快了,敕令下達應該就是這兩天的事。”
李孜省笑道。
李孜省聽說有《西游記》的話本給他看,這樣一來他研讀后就能跟皇帝坐而探討,一時間興致高昂,怎么都不肯走了,非要留在張家吃晚飯。
張巒有些犯難:“由于不知您要來,府上沒準備,恐無好酒好菜招待。”
“無須麻煩,家常便飯便可。”
李孜省笑道,“來瞻啊,你現在地位擢升,不會連一頓飯都舍不得請吧?”
“哪里哪里,只是怕怠慢了李尚書。”
張巒一副抱歉的模樣。
龐頃笑道:“能在貴府用膳,一直都是道爺期許的事情,這次張先生幫了道爺大忙,且還是三個……坐下來把酒言歡乃題中應有之意。”
李孜省皺眉不已,喝道:“炳坤,你這叫什么話?是不是想說,應該我請來瞻,不應該讓來瞻請我?”
“都一樣,都一樣。”
龐頃臉色頗為尷尬,唯唯諾諾道。
“延齡,你去跟你娘說一聲,讓廚房那邊好生準備,把家里珍藏的御酒拿出來。”張巒一揮手道。
“不用御酒,平常酒水便好,上次……喝得不省人事,那御酒勁兒實在太大了。哦對了,韋興被發配去了寧夏,以后御用監的差事,再不用被梁芳指手畫腳了。”
李孜省說到這里,更加高興。
梁芳倒臺,他李孜省在外人面前表達惋惜,但私下里卻非常高興。
因為梁芳被貶斥,他李孜省收益是最大的。
張延齡前去廚房傳話。
金氏這會兒正看著幾個婆子丫鬟干活,而她自己則好似個監工一樣,既不干活,也不離開,就環抱著雙手在那兒杵著。
“李孜省又來家中吃飯?為啥不把你爹請出去吃?光來麻煩我們?他不是有權有勢嗎?居然賴在別人家里吃飯?”
金氏顯得很不悅。
跟著弟弟前來的張鶴齡連忙勸解:“娘,就說你沒見識,你不知道李孜省架子有多大,別人想請還請不回去呢,但現在李孜省就喜歡往咱們家跑,還賴著不走,這不正好說明爹的本事大嗎?當然,老二本事也不小,嘿嘿!”
說完用討好的目光看向張延齡。
金氏不以為然:“別人賴在咱們家吃飯,還是好事?”
顯然以金氏的思維,丈夫地位擢升,應該被人請出去白吃白喝才對,而不是自掏腰包請別人上門來吃飯。
張延齡卻笑道:“娘,李孜省還真說過要請爹,但爹最近不方便出門,難道你希望他去外面花天酒地,夜不歸宿嗎?”
這話算是正好戳中金氏軟肋。
她立即把圍裙套上,擺擺手道:“兩個小的,別在這里搗亂,吃飯就吃飯,咱又不是供不起。只要你爹老老實實的,比什么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