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孝騫即位后,大宋的朝會基本就成了君臣博弈的戰場。
從設立監察府以來,趙孝騫和朝臣的關系一度緊張,每次朝會,君臣之間都有一種劍拔弩張的味道。
趙孝騫知道,這是兩種權力的對抗,君權和臣權。
同時也是各自利益的對抗,國家社稷的利益,和朝臣個人的利益。
趙孝騫不知道這種對抗什么時候結束,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慫,一旦自己表現出一絲軟弱妥協的跡象,這些朝臣們便會瘋狂地撲上來,逼他做出更大的妥協。
所以從即位到如今,趙孝騫對外的態度一直很強硬,強硬到朝堂已有臣子在奏疏上罵他是殘暴之君。
沒關系,就當是大家對他的贊譽,趙孝騫含笑收下。
立國之初,大宋便把“善待士大夫”當成了基本國策,畢竟太祖得國不正,必須要討好這些文官,才能不落下壞名聲。
不過,那是太祖的事,與我何干?
就是因為太善待了,所以才把這些文官們慣壞了,趙孝騫不想慣著他們,無論是誰犯了錯,都按規矩辦。
長久穩定的制度,才是支撐國家發展的基石,這些制度里,最重要的就是把臣子的權力管好,不讓他們濫用。
今日的朝會氣氛很詭異,大慶殿內數百名朝臣仿佛瞬間性格變得內向寡言了,半天沒人開口。
趙孝騫挑了挑眉。
所以,現在是個什么玩法兒?
用壓抑的氣氛來制造緊張,讓他這個皇帝心中失去分寸,暴露破腚?
呵,天真了。
朕的破腚,只有自己的婆娘才看得著。
于是趙孝騫主動打破沉默,給你們慣的,以為不說話我就害怕了?
“子厚先生,到底有事沒事?若是大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今日的朝會便散了吧,朕可沒空跟你們干坐著。”
趙孝騫打了個呵欠,起身便準備離去。
下面的朝臣頓時一驚,然后急了。
咋不按套路出牌呢?
我們沉默,是因為我們在憋大招啊!
這時候官家你應該一臉凝重,滿心戒備,思考如何應對我們的發難,而不是拍拍屁股宣布散朝啊!
“且慢!官家,臣有事奏!”朝班中一名官員站了出來沉聲道。
趙孝騫站在龍椅前,含笑注視著這名官員。
“你是……?”
“臣,給事中何朝先。”
趙孝騫笑得更燦爛了:“終于等來一個打前陣的,說吧,有何事奏?”
話音落,殿內群臣臉色一變。
看來官家對朝堂上的套路很熟悉呀,還知道朝爭通常是由打前陣的炮灰先挑事,然后重量級的大佬們再一個個登場。
當然,也很正常,畢竟官家當年也是殿內的臣子,對朝堂這一套路數自然熟得很。
何朝先心中也驚了一下,接著很快調整了表情,露出義正嚴詞的樣子。
“臣劾官家殘暴,劾監察府擅權,劾皇城司為虎作倀!”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一片嘩然。
群臣目瞪口呆盯著何朝先的背影,心中暗暗佩服。
老鐵,你是真的勇士!
今日上朝前,想必把家里的后事都料理好了吧?
原本今日的朝會上,群臣心里都有數,今日必然有人對官家發起參劾,大家也都猜到了參劾的人肯定言辭有些激烈,甚至無禮。
可他們沒想到,何朝先這個打頭陣的,言辭竟激烈到這般程度。
這跟指著官家的鼻子罵娘有何區別?
果然,何朝先語出驚人后,趙孝騫的眼睛瞇了起來,眼中寒芒閃爍,殿內一股低抑窒息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給事中,何朝先是吧?”趙孝騫冷冷道。
“是。”何朝先聽出他語氣里的殺意,心中突然有些后悔,剛才的發言應該柔和一點的,回想自己剛才的那句話,委實有點過了。
趙孝騫盯著何朝先的臉,緩緩道:“你剛才說朕‘殘暴’,還說皇城司‘為虎作倀’,朕問你,誰是‘虎’,誰是‘倀’?”
“曾幾何時,朝臣竟然可以當眾辱罵皇帝?何朝先,在你眼中,天子便是這般懦弱,任由你當面喝罵?而你,還得意洋洋,自以為站在道德的高度,就連天子也能隨意侮辱?”
這話有點嚴重了,殿內群臣頓時鴉雀無聲,沒人敢開口。
何朝先眼皮猛跳,面色蒼白,果然,自己剛才的話過分了,已經激怒了官家。
“臣,臣……”何朝先張了張嘴,似乎想說幾句服軟認錯的話,然而眾目睽睽之下,這時候若主動服軟,氣勢便一瀉千里,今日同僚們謀劃的針對官家的參劾,扳倒監察府的打算,可就全落空了。
于是何朝先期期艾艾半晌,終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的臉色時青時白,求助的目光環視殿內同僚,似乎在無聲地請求有人出來打圓場。
然而群臣紛紛躲開他的目光,垂頭裝聾作啞。
此刻官家正在氣頭上,沒人敢觸官家的霉頭,就連宰相章惇也不敢。
趙孝騫闔目沉思,良久之后,突然道:“大理寺卿何在?”
朝班中沉寂片刻,然后有一人站出朝班,躬身道:“臣,大理寺卿段首義。”
趙孝騫點了點頭,語氣冰冷地道:“朝臣殿前失儀,當眾辱罵皇帝,該當何罪?”
段首義沉默片刻,終于難以支撐來自天子施加的壓力,低聲道:“按律,當罷免官職,流放千里。”
趙孝騫皺眉。
臣子罵皇帝,懲罰如此輕嗎?
傳說中辱君謗君的罪名,至少也應該是斬首示眾吧?
趙孝騫失望地嘆了口氣,道:“那便按規矩辦吧,罷何朝先給事中之官職,剝去官衣,打入大理寺監牢,擇日流放嶺南,終生不得釋歸。”
殿內群臣頓時色變,何朝先更是驚惶萬分,這時也顧不得文官的體面了,撲通跪在殿內,顫聲道:“官家恕罪,剛才是臣一時失言,臣并無謗君之意,官家……”
趙孝騫卻一揮袍袖,道:“殿前班直,將人帶出去!”
殿外幾名禁軍班直進來,在何朝先惶恐的求饒聲中,架起他的雙臂便朝外走。
片刻后,何朝先的聲音消失在殿外,而此時的殿內,又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不少朝臣臉色也變白了,額頭滲出了冷汗,大家都在暗自慶幸,幸好剛才打頭陣的人不是自己。
誰能料到官家的脾氣如此暴躁,真就一點氣都受不了呢。
何朝先無疑是炮灰,可惜這個炮灰的作用一點都沒發揮出來,正事一句沒說,剛開口便成盒了。
殿內的氣氛比剛才更凝重,更壓抑。
趙孝騫神色稍緩,環視群臣道:“說話就好好說話,說人話,客氣一點兒,莫在朕面前搞‘語出驚人’那一套。”
“諸位都是飽讀詩書之人,做人的基本禮儀和涵養,終歸是有的吧?莫說對天子說話了,就算是對普通人說話,也該懂得謙遜有禮,溫潤爾雅,張嘴就罵人的,朕絕不慣著!”
一番話說完,殿內仍然一片寂靜,但不少人的臉上已透著深深的忌憚之色。
今日何朝先這個反面教材,已經狠狠地教群臣做人了。
現在他們都明白,這位官家跟以前的官家不同,他是真的一點氣都受不了,誰若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罵他,后果一定很嚴重。
趙孝騫環視殿內,微笑道:“好了,剛才的事情揭過,咱們重新再來,你們再推一個炮灰……嗯,打頭陣的出來,記住,好好說話。”
朝班中,章惇的臉色很難看,他很清楚,剛才官家突然對何朝先發難,處置如此嚴厲,不僅是為自己出口惡氣。
更重要的是借題發揮,打壓群臣的氣勢,讓群臣對官家產生敬畏和恐懼心理,那么接下來針對監察府的參劾,群臣已然處在被動的位置上,理不直,氣不壯了。
這位官家,當真比哲宗先帝厲害太多了……
何朝先被處理了,群臣無法幫他開脫,因為何朝先確實辱罵天子了。
“為虎作倀”這個詞用在朝堂上,很嚴重,這是極度的貶義詞。
無論誰是“虎”,誰是“倀”,都是對天子的侮辱。
以前的官家被罵了,基本不會太怪罪,往往要裝作大度的樣子一笑了之,可如果官家當真了,處理何朝先也完全說得過去。
接下來呢?
夫妻間氣勢若泄,還可以強撐著面子說“今天太累了”,“今天狀態不好”,被婆娘嫌棄幾句,改日再戰便是。
可君臣之間爭斗若泄了氣勢,總不能跟官家說我今天狀態不好吧?
大殿內僵冷壓抑的氣氛持續了很久,群臣幾乎都快放棄今日參劾監察府了。
然而,數百名朝臣里,終究有不信邪的。
主要是監察府的作為實實在在觸碰到官員的利益了,如若扳不倒監察府,天下官員哪還有好日子過?
于是沉默許久后,終于還是有人站了出來。
“臣,監察御史劉忠道,有事奏!”
趙孝騫微笑看著他,道:“監察御史?嗯,你說吧。”
監察御史,俗稱“言官”,又稱“嘴官”,朝堂上經常吹毛求疵,雞蛋里挑骨頭的人,參劾君臣就是他們的本職工作,跟泰迪一樣,懟天懟地懟空氣。
“臣參監察府擅權,無故拿問陳州官員,妄造冤獄,寒天下官員士子之心,臣請官家徹查!”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