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府三司的新官制,帶給政事堂的沖擊還有一樣,那就是獨立出來的監察府如今已不鳥政事堂了。
這真是個悲傷的事實。
理論上,如今的監察府已與政事堂平級,雙方的大佬互不隸屬,甚至監察府隱隱還高了政事堂一頭,因為政事堂里的官兒也要接受監察府的監察。
陳州官員盡數被拿,天都被監察府捅破了,可章惇再生氣,也不打算叫監察府的官員來解釋,他很清楚,韓忠彥這些人不會給他好臉色,根本懶得搭理他。
監察府查辦官員,沒有義務向政事堂解釋。
今日叫來甄慶解釋,甄慶給出的答案讓政事堂的相公們愈發焦慮,今時不同往日,在監察官員這方面,政事堂已無權過問,更別提干涉了。
甄慶來過之后,政事堂選擇了無奈的沉默。
然而汴京的朝臣們卻炸了鍋。
監察府和皇城司將陳州官員盡數拿問,這件事簡直驚世駭俗。
誰都沒想到,監察府的權力和膽魄居然如此之大,當真是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不僅是官員,聽說陳州地面上的許多商賈,地主,寄祿官等,也都被皇城司請進了冰井務。
一州之地,盤根錯節的權力和利益的關系網,被監察府連根拔起,可謂是國朝的第一大案。
朝臣們慌了,他們擔心的不是陳州這些官員的命運,而是監察府此舉若成為常例,那么天下官員將人人自危。
當官的誰沒干過一點虧心事?
貪墨也好,利益勾兌也好,甚至牽扯命案也有可能,畢竟權力的遮掩下,任何罪惡都能洗干凈。
如今多了監察府這個官署,未來可就說不定了。
而且朝廷有了嚴格的監察制度后,官員們以前干過的虧心事,曾經牽扯的各種勾兌和交易,甚至曾經草芥人命的過往,都有可能被監察府翻出舊賬,嚴厲懲處。
于是在陳州官員被押進冰井務的當天,汴京的朝臣們紛紛上疏,言辭激烈地參劾監察府,韓忠彥,呂惠卿,李清臣三人更是被千夫所指,就連皇城司的甄慶,也在被參之列。
不僅如此,朝臣們還打出了祖制的旗號,參劾趙孝騫凌官虐士,不僅違了祖制,還違了圣賢教誨,監察府之設,是為國朝暴政之始。
無數奏疏送進政事堂,章惇等宰相們為難了。
這次不能裝聾作啞,不經篩選便把所有奏疏送進福寧殿。
上次政事堂這么干過,最后的結果就是,官家從奏疏中挑出兩個罵得最難聽的,然后翻出了他們曾經的舊賬,光明正大地送進大理寺治罪,而那一次,政事堂也被官家狠狠敲打過了。
同樣的錯誤不能犯第二次,沒人敢挑戰趙孝騫的耐心。
于是在漫天飛舞的參劾奏疏中,政事堂的宰相們卻被夾在官家和朝臣的中間,內心贊同朝臣們的參劾,但行動上又不敢得罪官家。
老實說,宰相們從未受過這般夾心氣,而且這股氣偏偏還沒處發。
他們只能在所有參劾的奏疏中挑揀篩選,選出一部分言辭溫和的奏疏送進福寧殿。
第二天上午,汴京御街,還在建造的監察府工地上聚滿了朝臣。
這次他們學乖了,不敢去跪宮門,因為官家不吃這一套。
但他們必須要讓這些監察府的官員嘗嘗千夫所指的滋味兒。
于是朝臣們聚在監察府的工地上,指著還在建造的后堂庭院破口大罵,有的氣急敗壞吐口水。
原以為這種潑婦撒潑式的激烈舉動,會引來監察府官員出面解釋斡旋,至不濟也會出來跟他們對罵。
可令他們失望的是,在工地上罵了半天,連一個出面的監察府官員都沒有,人家根本懶得搭理他們。
反倒是工地上干活的工匠和民夫們,頂著朝臣們的唾沫星子,面面相覷一臉莫名其妙。
咱大宋的官兒們,就這德行?
長見識了!
這官兒我也能當呀,我罵得比他們還臟。
這么算的話,咱村口的老娘們兒能當宰相。
罵街最忌諱的不是沒有觀眾,而是沒有對手。
朝臣們在工地上罵了半天,沒人出來跟他們對線,最后只能悻悻離去。
延福宮,福寧殿。
甄慶垂頭站在趙孝騫面前,將這幾日的結果詳細稟報,包括今日上午朝臣到監察府工地罵街的事,也毫無遺漏地說了。
趙孝騫一直安靜地聽著,臉頰不時抽搐幾下,一臉的無語。
“這幫朝臣真是……臉都不要了!”趙孝騫罵道:“御史呢?朝中的御史干啥去了?他們不顧官員體面,如同潑婦一般,大庭廣眾之下跑到監察府工地上罵街,御史沒看見嗎?為何不見有人參劾這幫貨?”
甄慶小心地道:“上午罵街的朝臣里,最少有十來個御史,臣料想應該是沒人參劾的。”
“這幫道德偽君子,雙標到了極致。朕平日衣角有一點褶皺,都要被御史們參劾,揪著雞毛蒜皮的屁事不放,現在這么多人跑到外面罵街,御史又裝聾作啞了,簡直是一群混賬!”趙孝騫罵道。
甄慶急忙道:“官家息怒,若是官家覺得應該懲治,可令監察府查辦,皇城司已將今日罵街的朝臣一個不漏地記下了,監察府隨時可問罪。”
趙孝騫冷哼道:“不必了,事兒倒是不大,就是很丟臉,丟了朕和整個大宋朝堂的臉,這幫混賬是真豁得出臉面啊!”
“罵街這種事,朕臉皮這么厚都不敢干,他們的膽子比朕大,無妨,有本事下次罵街一絲不掛地罵,朕才真正服氣。”
甄慶站在他面前陪笑。
趙孝騫沉默片刻,又道:“陳州官員一鍋端了,皇城司可掌握了切實的證據?此事玩笑不得,若是沒有證據,不僅是監察府和皇城司,就連朕都會被當成暴君,寫進史書里,一千年翻不了身。”
甄慶急忙道:“皇城司收網之前,便已將證據搜集齊全了,被抓捕的所有官員皆有實證可查,不信他們不認罪。”
趙孝騫皺起了眉:“這么說來,整個陳州官場都爛透了?偌大的地面上就找不出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官員來?”
甄慶無奈地道:“據臣所查,陳州及轄下幾個縣,主要官員幾乎都不干凈,只有一些小官小吏是清白的。”
“地方上的官員,宗族鄉紳勢力,還有商賈,地主等,這些人已經形成了一張嚴絲合縫的望,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正因如此,陳州轄下的百姓們才會民不聊生,告狀無門。”
趙孝騫冷著臉道:“既如此,那就以重典治之,讓天下的官員們知道,手握權力不代表可以為所欲為,做錯了事終歸是要付出代價的。”
“是,陳州官員盡數被拿入冰井務后,僅僅一個上午,便有半數的官員對自己任內做過的不法事供認不諱,供狀也已簽字畫押,案子被定成鐵案了。”
趙孝騫挑眉:“劉單那變態下手沒輕沒重的,有沒有屈打成招?”
“絕無屈打成招,都是把證據擺在他們面前,他們無從抵賴,不得不認罪。”
正說著,鄭春和抱著一堆奏疏走進殿來,奏疏不少,分量不輕,鄭春和抱得有點吃力。
“官家,這些都是政事堂送來的,大多是參劾監察府和皇城司的奏疏,也有……參劾官家的。”鄭春和小心地道。
趙孝騫看著這堆奏疏,不悅地道:“政事堂還沒受夠教訓?不經篩選便一股腦兒把奏疏扔給朕,他們是在示威么?”
鄭春和急忙道:“稟官家,章相公解釋過了,這些奏疏是經過篩選之后送來的,政事堂從昨日到今天,收到的奏疏不下數千份,他們送呈官家御覽的奏疏已經很少了。”
趙孝騫嘿嘿冷笑:“滿朝參劾,倒也是一樁榮耀,這說明他們害怕了,擔憂了,而朕,做對了!”
“他們害怕現狀被改變,害怕權力被分走,害怕從今以后當官不能再如往常般逍遙了,……他們害怕的事,恰恰是朕想做的事。”
“老鄭,奏疏朕就不看了,全部送到御膳房,把奏疏塞進爐子里一把火燒了。”
“是,奴婢遵旨。”
趙孝騫闔目沉思半晌,緩緩道:“甄慶。”
“臣在。”
“明日是朝會的日子,你和監察府官員都參加,把陳州犯官們的罪證和供狀準備好。”
“明日……又是一場惡斗。”
第二天一早,大慶殿朝會。
時辰至,百官入殿。
文武朝臣班列整齊后,趙孝騫穿著黃袍,徐徐入殿。
接下來便是朝臣見禮,百官山呼。
趙孝騫如往常一般,面色平靜地配合著群臣,走完了朝會禮儀。
禮儀過后,大慶殿內竟然詭異地陷入一片寂靜,整座大殿數百名朝臣,竟鴉雀無聲。
所有官員都低垂著頭,仿佛在害怕什么,又仿佛在醞釀著什么。
趙孝騫環視群臣,嘴角噙起一絲冷笑,目光鎖定朝班首位的章惇。
“子厚先生,今日政事堂可有事奏?”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