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孝騫設立監察府,是用皇權直接給群臣施壓。
不可否認的是,事實上至今仍有許多官員沒把監察府當回事。
表面上這是一個監察天下官員的機構,按理說威懾力應該很大,可實際上,類似的職權以前是屬于御史臺的。
可從大宋立國開始,御史臺監察官員的結果如何?
“刑不上士大夫”,大宋立國至今,沒人能打破這條鐵律。
御史臺不是失職,事實上它確實監察百官,還監察皇帝。
但御史臺的攤子沒鋪那么大,以往大宋的皇帝也沒人有這個魄力,下定決心整肅吏治,于是所謂的“監察百官”,最后變成了一本你來我往的人情賬。
而御史臺最大的問題是,它隸屬于政事堂,這一點很重要。
隸屬于別的部門,就意味著它無法做到司法獨立,最后往往會淪為朝堂黨爭,對付政敵的武器。
如今新設立的監察府,跟以往的御史臺有何不同?
唯一的不同,大約是換了個名字吧。
這大概是天下所有官員對監察府的印象,傲慢,不屑,賭你槍里沒有子彈。
與此同時,全天下的官員也在靜靜地觀察,等著監察府能夠給官家,給朝堂交上一份怎樣的答卷。
今日,監察府終于交上答卷了。
陳州官場被一鍋端,上到知州,下到差役,中間的通判,推官,知縣,一個不少全拿下。
一州之地,行政機構幾乎已陷入完全癱瘓,官員全被抓了,沒人干活了。
這個答卷,先不論對錯,只能說,監察府給了天下官員一個極大的震撼,無異于在人群中引爆了一顆核彈。
監察府將陳州官員盡數押解回京的消息,短短半個時辰已傳遍了汴京朝堂。
朝臣們震驚愕然,不敢置信。
有的人則跳腳破口大罵,罵監察府,罵韓忠彥,罵皇城司。
政事堂內則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章惇臉色鐵青,靠在椅背后,渾身止不住地微微發顫。
監察府抓了陳州多少官員,他并不在意,此刻章惇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監察權從政事堂獨立出來,分離得太徹底了。
從監察府和皇城司官員出京,到押解陳州官員回京,這其中的辦案過程,拿問犯官的名單,挖掘案情的深度等等,一應事務全都繞開了政事堂,一點風聲都沒透露。
這才是章惇感到心煩意亂的,同時章惇也是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如今大宋已建立了新的秩序和格局,“兩府三司”到“三府三司”,原來新秩序的變化如此之大。
坐在政事堂內,章惇派人去請甄慶。
半個時辰后,甄慶匆匆趕到,進了政事堂便一臉謙遜地朝堂內諸位相公行禮。
章惇坐在上首,表情復雜地看著笑瞇瞇的甄慶。
政事堂與皇城司,幾乎很少有交集。
一般情況下,政事堂是不愿與皇城司打交道的。
不僅是皇城司的名聲不好,朝野皆稱其為“鷹犬”,更重要的是,以政事堂為代表的文官集團,向來是看不起皇城司這些空有武力,卻沒有氣節的武夫的。
此刻甄慶笑瞇瞇地站在章惇面前,章惇卻很清楚。
今時不同往日,皇城司已不僅僅是皇帝鷹犬了。
監察府設立后,皇城司還多了兩個職權,一是配合監察府偵緝拿問犯事的官員,二是監察監察府。
聽起來有點繞,簡單的說,監察府決定天下官員的命運,但監察府也不是一手遮天的,它的上頭還有皇城司盯著它。
而皇城司,直屬于皇帝。
監察府官員若是監守自盜,與朝堂和地方官員勾結沆瀣一氣,那么很不幸,監察府官員便該落到皇城司手里了。
這就是官家將監察權獨立出來后的新氣象。
每一個機構都不可能做到一手遮天,它們都有人監察,哪怕是專門監察別人的部門,同時也被監察著。
那么誰來監察皇城司呢?
一是皇帝親自監察,二是皇城司內還分為明暗兩個部門,明面的部門是甄慶負責,暗面的部門由趙歙負責,暗面通常不會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平日里仿佛隱身透明一般,沒人能察覺到他們的存在。
可是,他們存在。
而暗面的部門除了幫皇帝解決棘手的麻煩事外,還有一個隱形的職權,那就是監察明面上的皇城司人員。
一環扣一環,這是趙孝騫為自己,也為子孫后代打下的治國基礎。
這還只是趙孝騫登基后初步做出的改變,假以時日,監察府和皇城司還將繼續細分職權,比如監察文官的同時,軍隊也要受監察。
此刻甄慶站在章惇面前,臉上的表情很謙遜,面對當朝宰相沒有半點緊張,對政事堂內其他幾位宰相的怒哼和白眼,甄慶也當作視而不見,笑容依舊很燦爛。
“不知章相公召下官前來有何事?下官恭聆章相公訓斥。”甄慶笑瞇瞇地道。
章惇捋須,面無表情道:“聽說皇城司拿下了陳州所有的官員,可有此事?”
甄慶點頭,很痛快地道:“有,陳州官員全部被皇城司拿下了,而且押解進京后并未送入大理寺,而是直接進了冰井務。”
章惇眼皮一跳。
冰井務是個什么地方,朝堂上誰人不知?這些官員進了冰井務,還能活著出來?
章惇皺眉,本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此刻也禁不住帶了幾分慍怒。
“甄勾當此舉,不覺得太過分了嗎?一州之地,所有官員被拿問,大宋立國以來絕無先例,老夫希望甄勾當給我一個解釋。”
甄慶笑容依然謙遜,但語氣卻不知不覺有了些許變化。
“呃,章相公有吩咐,下官原本不敢不從,但您這吩咐有點過界了,請恕下官無法給您任何解釋。”
章惇怒了:“老夫是當朝宰相,天下官員任免皆須經政事堂,難道老夫還過問不得?”
甄慶微笑,但表情堅定地搖頭:“監察府與皇城司拿人,是已掌握了切實的證據,章相公恕罪,政事堂和宰相還真過問不得。”
章惇大怒,拍案而起:“大膽!”
宰相勃然大怒,但甄慶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哈哈笑了兩聲,道:“章相公息怒,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
“官家新設監察府的那天起,章相公就應該清楚,官家已給天下人定下了新規矩,咱們做臣子的,只能遵守規矩,可不敢壞了規矩呀。”
章惇臉色鐵青,卻張了張嘴,不知如何應對。
甄慶的語氣很柔和,看似是給章惇解釋,實則暗含警告,警告章惇和政事堂不要過界。
監察權已從政事堂獨立出來了,任何人都不得干預監察府的任何行動。
請章相公劃重點,要考的。
說得更直白一點,今日章惇請甄慶來政事堂,詢問陳州官員被拿一事,這個舉動已經過界了。
翻譯翻譯,什么特么的,叫特么的“新秩序”!
政事堂內一片寂靜,除了章惇,其余幾位宰相的臉色都很難看,然而甄慶剛才的那句話,所有人都聽進去了,話里的警告意味,他們也都懂了。
不要過界!
如今的官家可沒那么寬容大量,不久前兩百余朝臣跪宮門的事,官家為此興師動眾,連政事堂都被牽扯進來,罷免了兩名副宰相。
現在,章惇和幾位宰相若又敢撈過界,后果……
良久,章惇的語氣緩和下來,嘆道:“老夫剛才有點激動了,甄勾當莫怪。”
“不過政事堂終究還掌握著天下官員的任免權,一州之地的官員盡數被拿問,老夫作為宰相,總要過問一句的,并不算過界。”
“這些官員在定罪之前,他們仍是我大宋的官員,仍應受政事堂管轄,甄勾當,老夫這么說,你能接受嗎?”
甄慶笑吟吟地道:“能接受,既然章相公這么說了,下官便再給您交一句實話……”
“監察府和皇城司不會無緣無故拿問官員,何況是整個州城的官員全部被拿下,既然我們敢動手,就說明我們掌握了實際的證據。”
“章相公想要解釋,想要知道那些犯官會被如何處置,不妨稍待兩日,監察府會拿出公文,示閱整個朝堂。”
“而政事堂要做的,便是馬上挑選新的官員,補上陳州官場的缺位,讓陳州州衙重新運作起來。”
看著章惇怔忪的表情,甄慶笑道:“章相公,下官如此解釋,不知相公可滿意?若還有不滿或不解之處,下官位卑言輕,既做不了主,也擔不起責,您老不妨親自去問官家如何?”
章惇嘆了口氣,臉色灰敗道:“老夫明白了。”
甄慶也不問他到底明白了什么,今日自己該說的話都說到了,若政事堂的宰相們還是不甘心,不滿意……沒關系,冰冷無情的皇權會教他們做人的。
“章相公若無吩咐,那么,下官……告退了?”甄慶小心地道。
章惇沒理他,態度很冷漠。
甄慶笑了笑,完全不在乎他的態度。
朝章惇和堂內的相公們行了一禮,甄慶正要退出政事堂,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轉身道:“章相公,下官倒是還有一問……”
“你說。”章惇冷冷地道。
“拿問陳州官員一事,其實是監察府主導,皇城司只負責動手,這件事按說章相公應該問監察府才對,為何召下官來詢問?”
章惇冷哼道:“韓忠彥,呂惠卿,李清臣……自監察權獨立出來后,這三頭老匹夫根本懶得搭理我,滿意了吧?”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