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腳踩在泥土里,才知眾生皆苦。
韓忠彥等人站在貢井村外,僅僅只看到那些荒蕪的農田,以及破敗的茅草房屋,他們便已知道眾生有多苦了。
這樣的苦難,大部分養尊處優的官員是不知道的,而且他們也不想知道。
此時韓忠彥方知官家的苦心。
官家為何要監察府徹查此案,為何當初要讓百名官員下放到民間體察疾苦,為何對盤剝百姓的官員如此痛恨。
韓忠彥臉色沉靜,心中雖然泛起怒火,但卻不形于色。
扭頭望向甄慶,韓忠彥道:“甄勾當,還請勞煩皇城司所屬,去請貢井村里長來此一敘。”
甄慶點了點頭,然后頭也不回地一揮手,身后幾名皇城司所屬立馬朝村里飛奔而去。
沒過多久,一名五十來歲的老者被皇城司所屬請了過來,臉上帶著幾分忐忑和惶恐,走到韓忠彥面前二話不說,納頭便拜。
韓忠彥露出一抹微笑,將老者扶了起來,道:“老兄便是貢井村的里長?”
里長局促地雙手搓了搓衣角,陪笑道:“是,老朽便是里長。”
韓忠彥笑道:“老兄莫慌,我等只是想與你聊一聊,輕松一點,就當是閑話家常了。”
里長的笑容僵硬,他雖沒什么見識,可眼前這伙人氣質不凡,模樣尊貴,一看就是大人物。
韓忠彥聊天很有技巧,拉著里長的手,倒真的跟他聊起了家常。
家里幾口人,村里收成如何,闔村共計幾頭耕牛,老兄年歲幾何,身子可康健,子孫幾人等等。
家常越聊越投機,漸漸地,里長也沒那么緊張了,談話間神情松弛了許多。
最后韓忠彥才指了指遠處的農田,道:“如今已是秋收時節,村里的土地為何荒蕪至此?多好的良田,難不成沒趕上春播?”
里長嘆了口氣,道:“這些荒下來的田地,地主另有其人,不是咱村的……”
韓忠彥挑了挑眉,道:“哦?本村的良田,為何給了外村的地主?”
里長遲疑了一下,低聲道:“這些土地大多被縣里的地主買下了,買下之后卻沒有那么多勞力耕種,又聽說今年先帝大行,新君即位,朝廷風向不明,地主們不敢妄動,怕擔了禍事,于是大好的良田便荒了一年。”
韓忠彥微笑道:“老夫還是想不通,本村的地為何會賣給外姓人,這不合規矩吧?這些良田原來的主人呢?”
里長苦笑道:“原來的主人早已逃難去了,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老兄能詳細說說嗎?”
里長嘆道:“都是朝廷的新政害的,咱們下苦人,大字不識一個,縣衙的差官告訴咱們,朝廷頒下什么‘青苗法’,大概意思是要咱們百姓向官府借錢……”
“大家日子過得好好的,就算遇到災年,咬牙挺一挺也就過去了,不是活不下去的光景,誰愿意向官府借錢?”
“可官府不答應呀,他們說這是官家下的旨,不管你缺不缺錢,反正必須要向官府借錢,今年借一貫,明年還兩貫,此事沒得商量,如若敢不借,官府不但扒了你的房子,還把你的親人拿進大牢。”
“怎么辦?當然只能借了,今年一貫,明年還兩貫,翻倍的本息,咱窮苦人咋承受得起,于是到了第二年,還不起錢的百姓越來越多,官府也不講情面,還不起就拿你家的田地來抵債。”
“一來二去的,咱好好的村子,人丁少了一半,全都是還不起債,不得不賣了田地,舉家淪為流民,如今杳無音訊,不知生死。”
里長說著眼眶泛紅了,抬手擦了擦老淚,嘆道:“都是安安分分過日子的人,誰能料到朝廷降下這么一樁橫禍……”
“如今村子只剩了一半的人,這一半人估摸也待不久了,明年若是官府仍推行那個‘青苗法’,逼著咱們向官府借錢,大伙兒只能都把地賣了,拖家帶口當乞丐去。”
里長語氣平靜,但字字血淚,韓忠彥等人臉色漸漸鐵青,甄慶沉默地站在身后,牙齒咬得格格響,脖子上青筋暴跳。
“這些土地后來都賣給了誰?”韓忠彥平靜地問道。
里長搖頭:“官府從中牽的線,說是縣城里幾家富戶地主有意買下來,買地的錢還沒到鄉親手里,立馬便被官差搶了去,說是還‘青苗法’的本息。”
“到頭來地也沒了,錢也沒了,落得個空空蕩蕩,也不知我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竟得如此報應。”
韓忠彥點頭,與呂惠卿和李清臣迅速交換了一記眼神。
事情基本已經清楚了,官府歪解新政,強行攤派,借此斂財,而且還把利息翻倍,最后農戶被逼賣地,本地的地主趁機壓價收地,賣地的錢也被官府收了。
果真落得個空空蕩蕩,這是一點活路都不給啊。
所以說,監察府和皇城司當初只羅列了十二名官員的名單,確實遠遠不夠,慶幸的是官家對此事看得深遠,他很清楚這件事不是靠一兩個官員的一手遮天就能完成的。
這是一條成熟的,有嚴格分工的完整利益鏈條,涉案的人不僅是本地官員,同時也包括本地的商人和地主,他們共同勾結起來,才能遮蔽地方上的天日。
其他就沒什么好問的了,事實已經很清楚。
接下來便是皇城司該出手了。
韓忠彥正要說點什么,卻見一名皇城司所屬匆匆趕來道:“稟諸位大人,陳州知州曾叔禮,商水知縣羅弘業,以及陳州署衙通判,推官等官員趕來了,距此不到兩里。”
韓忠彥的臉上頓時浮起冷笑:“來得如此主動,豈不是欲蓋彌彰,做賊心虛?”
片刻后,一群官員匆忙騎馬趕到,距離韓忠彥等人百步外,曾叔禮等官員便急忙下馬,小跑著朝韓忠彥奔來。
“下官陳州知州曾叔禮,拜見監察大夫,拜見左右丞……諸位大人來陳州,下官有失遠迎,實在該死。”
曾叔禮滿頭大汗朝韓忠彥等人長揖,身后趕來的本地官員也紛紛跟著行禮。
里長見到這么多當官的都在向這位老者行禮,頓時心中一驚,情知剛才跟自己聊天的必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想到剛才自己大倒苦水,對本地官員說過一些不敬的話,里長愈發驚惶忐忑了,根本不敢抬頭見這些官員,生怕被官員們記住了他的模樣。
于是里長深垂著頭,不敢多說半個字,低垂著腦袋逃命似的跑開了。
韓忠彥含笑看著里長倉惶逃跑的背影,也不阻止他。
扭頭再看向面前這些官員時,韓忠彥的眼神閃過一抹冷色,臉上卻露出幾分親切的笑容。
“曾知州言重了,老夫只是路過陳州,往別處辦差,倒是不便驚動地方,故而未曾知會。”
曾叔禮等人聞言,心中頓時一松。
原來是路過,那就好辦了,好吃好喝,連吃帶送,趕緊送走這幾個瘟神吧,有他們在陳州境內,曾叔禮可太緊張了。
曾叔禮擦了擦臉上的汗珠,陪笑道:“韓大夫來我陳州,下官忝為地方官,理應隆重款待,您和諸位大人若不棄,不妨來我陳州城歇息幾日,下官也好近身侍候,恭聆教誨,略盡地主之誼。”
韓忠彥搖頭,卻突然指著遠處貢井村荒蕪了一半的農田,不解地蹙眉道:“曾知州,老夫偶然路過此地,發現這些上好的良田竟無人耕種,曾知州作為一地父母,可知其中緣故?”
曾叔禮一怔,眼神閃過一抹慌亂。
身后一名官員卻突然站出來,道:“稟韓大夫,陳州轄下平原甚廣,民風樸實,不過本地農戶卻大多懶惰成性,不事勞作,寧愿讓良田荒蕪于此,也不愿下地耕種,錯過了春播,故而顆粒無收。”
韓忠彥恍然:“原來是本地農戶太懶了,難怪,難怪!”
說著韓忠彥眼睛微微瞇起,打量這名說話的官員,道:“不知閣下是……”
官員急忙長揖道:“下官,商水知縣羅弘業,拜見韓大夫。”
韓忠彥微笑道:“原來是本地的父母官呀,失敬失敬。”
羅弘業連道不敢。
曾叔禮陪笑道:“此地離陳州城不過四十余里,韓大夫和諸位大人不如進城一敘,下官為您各位接風洗塵,還請務必賞光。”
韓忠彥嗯了一聲,道:“不必了,我等只是路過陳州,接下來還要去拱州和潁昌,就不叨擾諸位了。”
曾叔禮頓時長舒了一口氣,剛剛蒼白的臉色立馬紅潤了許多。
原來真是路過啊,好了,這一關過了,萬事大吉,百無禁忌!
“既如此,請給下官一個機會,我等將您和諸位大人送出陳州境。”曾叔禮客氣地道。
韓忠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不必了,你我很快會再見的,何必依依不舍。”
曾叔禮心中咯噔一下,然后仔細咂摸韓忠彥這句話的意思。
“很快會再見”是啥意思?
曾叔禮堅持要送,韓忠彥堅持不肯讓他們送,雙方謙讓客套半晌,韓忠彥終于勸住了他們。
于是在曾叔禮等人的目送下,韓忠彥騎上馬,繼續朝東行去。
待到韓忠彥等人的背影已消失不見,滿面堆笑的曾叔禮這才收起了笑容,表情也隨之冷酷下來。
“把剛剛那個說話的老者叫過來,仔細問問,韓忠彥到底跟他聊了什么。”曾叔禮冷冷道。
韓忠彥一行人離開了貢井村,策馬飛馳了數里地后,漸漸減緩了馬速。
望向一旁沉默不語的甄慶,韓忠彥道:“事情差不多清楚了,接下來就是搜集官員罪證的過程,辛苦甄勾當安排布置了。”
甄慶用力點頭:“放心吧,這次皇城司保證把這窩雜碎連根拔起!”
說完甄慶猛地回頭,望向身后的皇城司所屬。
一句話都不必說,身后眾人立馬會意,頓時撥轉了馬頭,各自奔赴不同的方向,片刻便不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