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孝騫的眼里,新政里的諸多條款就像一個個即將要爆的雷。
本應該躲得遠遠的,可身在其位,不得不擔起責任,只好硬著頭皮接近這個雷,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拆了。
歷史上的北宋滅亡,除了軍事上的原因外,北宋的內部矛盾,朝堂黨爭等矛盾漸漸激化也是原因之一。
別以為黨爭只是朝堂上幾個人斗來斗去,看似問題不大,如果朝臣只把斗爭放在第一位,為了斗倒政敵連是非善惡都分了,那么可以想象朝政會出現多么巨大的錯誤,無論是戰略上還是具體事務上。
所以歷朝歷代的黨爭,都是亡國之道。
皇帝要平衡朝局,不能讓某股勢力獨大,但又不能讓內部斗爭太激烈,其中的尺度拿捏,很考驗皇帝的水平。
“帝王術”這門學問,不是所有的皇帝都能學得好的,有的皇帝喜歡玩弄帝王權術,玩著玩著,放眼往宮外一看,臥槽,亡國了!
趙孝騫不喜歡玩弄帝王心術,但他不得不這么做,所以登基之后,他仍然默許朝堂存在新舊兩黨,包括對新政條款修正的商議,他也要讓舊黨的朝臣參與進來。
和所有的帝王一樣,趙孝騫也不能容許朝堂只有新黨這一股勢力獨大,這對皇帝的統治是很不利的。
章惇作為新黨領袖,同時又是當朝宰相,對趙孝騫的決定也是接受的。
上次趙孝騫對他的一番深談,終歸還是起到了作用。
至少在趙孝騫登基后,章惇對舊黨的打壓沒那么強勢了,今日居然還能跟舊黨朝臣們和顏悅色地商議朝政,這就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章惇這只老狐貍自然看清了形勢,他知道舊黨會一直存在的,不可能在他的打壓下銷聲匿跡,因為官家不允許。
既然無法改變,只好默默接受,他是臣,不是君。
新政修正,先拿比較重要的青苗法開刀,這是趙孝騫思考很久后的決定,因為青苗法的民怨是最大的,也是最棘手的。
它不僅牽扯了百姓的利益,更牽扯了許多權貴地主和官員的利益,為了剝削百姓,地方上的官員和士商集團以青苗法為依據,合理合法地盤剝百姓。
先把棘手的問題解決,后面的新政條款也就不難了。
章惇作為宰相,看問題自然是犀利的,他一眼便看出了青苗法的弊端和缺點。
趙孝騫對章惇的看法頗為贊同,他也是這么想的。
“沒錯,監管是最大的問題,地方上缺少監管,官員和地主故意歪曲青苗法,以此牟利,而民間百姓大多無知,官員說什么就是什么,明明是一部善法,為何下到了地方卻被百姓怨聲載道?”
章惇嘆了口氣,道:“大宋太大了,朝廷根本監管不過來,很多政令下到地方,味道就全變了。”
“朝廷有按察使,有御史臺,他們本有監察地方之責,可如今的官場權力利益勾結,官官相護,監察的官員下到地方,撈足了好處后上奏朝廷的奏疏,仍然是天下太平,所謂的監察,形如虛設。”
趙孝騫深深地注視著章惇,道:“子厚先生看問題很透徹,既然你清楚這些弊端,為何當了這幾年的宰相,大宋卻毫無變化?”
章惇一驚,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幾番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黯然一嘆:“是臣失職了。”
趙孝騫語氣變得有些冷淡:“你這不是失職的問題,是心思沒放在這上面,子厚先生這幾年怕是忙著清除元祐黨,忙著在朝堂上擴張新黨勢力了吧?”
章惇大驚失色,他聽出趙孝騫語氣里的不滿,急忙起身長揖賠罪:“臣知罪。”
政事堂內,各屬新舊兩黨的朝臣們正爭吵得激烈,圍繞著青苗法的修正問題罵得正歡,突然見章惇起身一臉惶恐地朝趙孝騫賠罪,激烈的爭吵聲突然停頓下來,堂內一片寂靜,氣氛陡然低沉。
趙孝騫看著面色驚愕的群臣,緩緩道:“朝堂內部有爭斗,自古難免,爭斗不是壞事,分寸適當的話,對社稷其實是有益的。”
“但如若為了爭斗,連百姓的苦難和死活都不顧了,只想著如何把政敵斗垮,這是朕不想見到的。”
“諸位皆是寒窗苦讀數十載,方才功成名就,坐到如今這個位子上,當年張載的橫渠四句,想必仍被諸位當作口號喊了多年,你們當官的初衷有的是為了名利,有的是為了理想……”
“朕不管你們當年的初衷是什么,坐在這個位子上,朕要求你們記住張載的那句話,‘為生民立命’,朝廷取士,是皇帝需要諸公幫忙治理天下,為百姓謀福,而不是讓你們坐享富貴,爭名奪利的!”
“如果諸公做了大官兒,心中已無社稷和黎民,朕要你們何用?徒添更多禍端和麻煩而已!”
話說得有點重,趙孝騫此時已是疾言厲色,他對大宋朝堂的現狀已越來越不滿了。
堂內群臣悚然一驚,頓時冷汗潸潸,一齊起身惶恐賠罪。
“臣等知罪。”
在座的章惇心情最是惶恐,他很清楚,趙孝騫這番話看似是在說所有的朝臣,實則根本就是在指責他,敲打他,只是為了維護他這個宰相的威嚴,不便指名道姓針對他而已。
趙孝騫緩緩道:“朕不管在座的是元豐黨還是元祐黨,你們首先要擺正自己的位置,那就是‘臣’!為君分憂,為民謀福的‘臣’!”
“這才是你們的第一首務,就事論事,就事處事的時候,不要把黨爭和私人恩怨帶到事件里來,你們要做的是把事情做好,讓百姓擁戴感恩朝廷,而不是把政敵斗垮。”
嚴厲斥責之后,趙孝騫放緩了語氣,環視群臣道:“中書侍郎蘇轍何在?”
蘇轍站了起來行禮:“臣蘇轍,在。”
趙孝騫看著他,道:“子由先生,說說你對青苗法的看法,利在何處,弊在何處,如何修正方能有利于百姓。”
剛剛群臣被趙孝騫一通斥責,現在又單獨點了蘇轍的名,蘇轍此刻的壓力山大。
眼前的趙孝騫,已不是當初跟他毫無顧忌玩笑的楚王世子,而是大宋的皇帝,此刻的政事堂內,那股帝王的威嚴氣勢仍籠罩在眾人的心頭,久久不散,令群臣心中敬畏惶恐。
于是蘇轍也不得不認真嚴肅地思考起來,這一次的思路,不再是如何針對新黨,而是把心思放在青苗法的本身。
思忖片刻,蘇轍認真地道:“臣以為,青苗法本身是有利于民的,它最大的利,在于可救百姓于水火,在災荒之年,朝廷和官府可為百姓兜底,如果地方官員能夠一絲不茍執行這條政令,對百姓來說其實是善政。”
“可它的弊病也很明顯,那就是政令下到地方,落實起來往往被心懷不軌的官員故意歪曲,與民間的士商和地主勾結,盤剝百姓以此牟取私利。”
“它最大的問題,是朝廷缺少對地方的監管,以至于一本好經讓地方上的和尚念歪了。”
一番話說完蘇轍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趙孝騫的表情。
趙孝騫身側的章惇捋須緩緩點頭,雖然彼此各屬不同陣營,但蘇轍的看法與他根本上是一致的。
畢竟都是沉浮官場多年的老狐貍,眼光和思路自然比普通人敏銳多了。
拋開彼此針對的立場,單純就事論事的話,其實大家都能一眼看到新政的利弊,只不過以前牽扯了太多的陣營的權力利益,有些事情明知不該這么做,為了在黨爭中獲勝,也只好昧著良心做了。
趙孝騫也緩緩點頭。
之所以特別點名蘇轍,就是因為蘇轍的身份,是舊黨的領袖之一,趙孝騫要看看經過剛才的一番敲打后,舊黨是否仍然不思悔改,仍然只為謀人,而怠于謀事。
現在看來,蘇轍和舊黨官員們大約也知曉利害了,更進一步了解了這位登基不久的官家的脾性。
他是不喜歡內斗太激烈的,尤其是商議正事的時候,更忌諱把個人和黨系的情緒立場代入到正事里,影響了事情本身的公正。
于是蘇轍也果斷改變了情緒,難得地站在公正的立場上說出這番話。
確實很難得,要知道蘇轍是舊黨,向來是特別反對王安石的新政的,這一次居然能客觀公正地說了幾句青苗法的好話,簡直是不可思議,在座的舊黨官員們都驚愕地睜大了眼。
趙孝騫對蘇轍的回答表示很滿意。
黨爭或許會一直存在,趙孝騫也默許它必須存在,但在商議正事的時候,還是需要這種公正的態度。
“子由先生所言,與子厚先生如出一轍,你們的看法是一致的,青苗法在地方上的落實確實弊病甚多,最大的弊病是缺少朝廷的監管,以至于讓地方官員和士商地主鉆了空子,胡作非為。”趙孝騫緩緩道。
蘇轍立馬扭頭望向章惇,眼中頗為驚訝。
一個是新黨領袖,一個是舊黨領袖,沒想到在這件事上,二人的觀點居然一致了。
在座的其他朝臣更驚愕,差點打出腦漿子的兩黨之爭,兩位領袖竟然心有靈犀……
趙孝騫看了看章惇,又看了看蘇轍,突然笑了:“兩位難得地英雄所見略同,理當慶賀一下,不如你倆互相拉拉手,從此就是好朋友……”
話音剛落,章惇和蘇轍卻同時冷哼一聲,各自扭過頭去。
趙孝騫扯了扯嘴角,特么的還挺傲嬌。
莫非要逼自己請雙方家長?
難度有點高,首先要請一位法力高強的道士,給雙方的家長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