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傲嬌的宰相,真的做到了公私分明。
政見上我可以贊同你,但原則上我依然討厭你,并且恨不得把你弄死。
趙孝騫覺得挺好的,他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面。
可以爭斗,而且必須存在爭斗,但要把爭斗控制在適當的范圍內。
現在政事堂內的氣氛和狀態就很不錯,是趙孝騫希望達到的狀態。
“不僅是青苗法,別的新政也一樣,你們應該很久以前就意識到了里面的利弊,為何沒有試著修正它?”趙孝騫問道。
這個問題比較尖銳,群臣面面相覷,有些人面露難色,也有些人面露羞愧。
為何以前沒有修正?
原因太多了。
最大的原因是權力利益,新舊兩黨之爭的根源問題,是新興權貴和舊權貴的利益之爭。
新政太多方面觸碰到舊權貴地主集團的利益了,這些人手握權柄,自然不肯輕易妥協。
于是對新黨瘋狂反撲撕咬,以至于新政在這數十年里幾廢幾立,反復無常,這都是黨爭激烈的結果。
其次還有很多原因,包括皇帝的立場和態度是否堅定,兩黨陣營勢力此消彼長,朝堂和民間自發的以及人為制造的輿論風向,士商集團為了各自的利益,爭奪朝堂的話語權等等。
事情復雜到了這個地步,前幾代皇帝其實是很頭痛的,想解決又沒有那么大的膽魄,皇帝的個人立場其實也在新舊兩黨之間搖擺不定,于是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既然子厚和子由兩位的意見一致,那么朕提出下一個問題……”趙孝騫環視群臣,緩緩道:“如何解決新政落實地方后,朝廷對地方的監管問題?”
說完趙孝騫看著章惇,道:“子厚先生,你先說。”
章惇思忖半晌,嘆道:“臣能想到的,只有讓御史臺對地方擔負監察之責,并且形成常制,由御史臺派員常駐地方……”
趙孝騫緊接著問道:“可是,如何杜絕監察御史與地方官員勾結,合謀牟取私利,欺瞞朝廷呢?”
“御史臺監察地方,但誰來監管和制衡監察御史的權力?”
“監察直奏之權若是在地方上無限放大,各地州府縣能做主的便不是地方官員,而是這些御史了,他們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地方諸侯,這是朝廷不能容許的。”
“而皇帝和政事堂若只聽信監察御史一家之言,難免混淆視聽,偏頗事實,造成無數冤案錯案。”
“長此以往,朝堂上的御史臺坐大了,但地方上推行新政反而愈發烏煙瘴氣了。諸公,朕請教,這個問題如何解決?”
趙孝騫說完后,群臣又驚。
今日趙孝騫說話很直白,以前朝堂上不敢提,不敢問的,諱莫如深的忌諱話題,此刻趙孝騫作為皇帝,非常直率地當面說出口了。
章惇和蘇轍聞言眼皮猛地一跳,他們預感到,官家說這番話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有目的的。
官家很有可能要對朝堂進行一番大的改變,甚至直接對朝廷官制動手。
元豐年以后,大宋的官制是所謂的“兩府三司”。
“兩府”,指的是政事堂和樞密院,一個主內政,一個主軍事,軍政分離,各自為政。
“三司”是指鹽鐵司,度支司,戶部司。
“鹽鐵”的管轄范圍不言而喻,度支司管轄的是朝廷收支以及糧食漕運,戶部司管轄的是天下的人口戶籍,統籌賦稅等等。
兩府三司是大宋官制的根本,自元豐以后,官制已形成了定例,包括皇帝在內,無人能改變。
或許在所有人心里,大宋的官制已經很成熟,沒有必要改變。
可現在隨著趙孝騫直指時弊,犀利地指出問題之后,在座的朝臣們突然察覺,好像大宋的官制確實不算成熟,其中最大的弊端是,中央集權還不夠嚴密統一,朝廷對地方的監察監管還遠遠不夠。
章惇首先皺起了眉,無論是新黨領袖的身份,還是當朝宰相的身份,都不樂意見到現有的朝局平衡被打破。
本來推行新政已經夠艱難,阻力夠大了,現在官家還要對官制動手,改變如今朝堂的格局,不知將要觸碰多少人和集團的利益,哪怕是皇帝,恐怕也經受不住如此大的壓力吧?
忍住脫口而出的勸諫,章惇還是冷靜地問道:“臣敢問官家,可有良策解決朝廷對地方的監察之弊?”
趙孝騫環視群臣,沉聲道:“朕有一策,在政事堂和樞密院之外,再立一府,名為‘監察府’,將朝中的御史臺獨立出來,監察府的組成以御史臺和皇城司為主。”
“從此以后,朝堂三府,分管內政,軍事和監察,三權各自分立,互不統屬,其中的監察權,以御史臺常駐地方的御史為主,但皇城司對御史臺亦有監察制約之權。”
“監察這方面,御史臺常駐地方,皇城司名下分明暗兩支,明察暗訪皆俱,亦有監察地方,直奏官員和各地豪強士商不法之權,皇城司不受任何官員節制統屬,直屬皇帝。”
“如此,三權分立,互為制衡,三者皆有互相參劾監察之責,天下事可定矣!”
趙孝騫看著滿堂震驚的朝臣們,淡淡地道:“朕這個想法,不知在座諸公意下如何?”
見堂內有不少朝臣張嘴欲言,趙孝騫立馬又冷冷地道:“朕提醒諸位,說話之前先考慮為官的初衷和立場,就事論事,不要摻雜恩怨和黨爭,不要考慮個人和黨系的利益。”
“朕請諸公,為生民立命!”
這番話說出口后,本欲激烈反對的朝臣們頓時安靜下來。
官家有膽魄,決心改變官制格局,朝臣們自然以反對者居多。
兩府之外,再立一府,等于分走了朝臣們手中的權力,觸碰了他們的利益,誰會樂意贊同?
可趙孝騫的這番話,又非常犀利地刺穿了他們的內心。
是的,他們有無數堂而皇之反對的理由,可究其內心,他們反對的根源是什么?無非還是個人和黨系的權力和利益。
不得不說,群臣盡管心中反對,但還是震驚于趙孝騫的強勢和魄力。
這位官家是真心想當一個有為的君主,真心想給大宋天下帶來不一樣的氣象。
而且官家一言戳中了朝堂官制的弊病,與歷代帝王不同的是,他開始重視監察權了。
然而兩府改為三府,牽扯的人和利益太大,哪怕趙孝騫道出了群臣自私的心思,此刻堂內還是有很多人想反對。
光靠理想是吃不飽飯的,權力和利益才能讓個人和家族顯赫起來。
而個人和國家的利益,往往是互相沖突的,這才是問題的本質。
堂內沉寂許久,章惇終于艱難地道:“官家,恕臣直言,將朝廷的監察權獨立出來,恐怕阻力很大……”
趙孝騫微笑道:“‘阻力’也包括在座的諸位嗎?諸位若是反對,那么反對的理由是什么?是動了你們的蛋糕嗎?”
群臣又是一驚。
好吧,今日官家是打定主意把所有敏感忌諱的話題拿到臺面上說了。
朝廷的監察權,以往大多由御史臺擔任,而這部分的權力其實一直是歸于政事堂的。
現在官家提出三權分立,把監察權單獨分出來,其本質不僅是完善政令,監察地方,另外一個目的,是削弱宰相的權力,讓皇權越發集中。
在座的都是老狐貍,對趙孝騫的用意自然非常清楚。
能在政事堂任職的,基本都是宰相和副宰相,趙孝騫這等于是當面宣布要削弱他們的權力,這誰愿意答應?
章惇額頭都冒了汗,今日議事,官家顯然是有備而來,獨立監察權的事,他顯然謀劃已久,今日是借著討論青苗法的利弊,順勢便將他的決定說出來。
而在他說出來后,現在已開始逼著章惇和其他的朝臣們表態了。
皇帝的意志是至高無上,必須執行的。
作為宰相,章惇很清楚這一點。
他更清楚趙孝騫與歷代的大宋帝王不同,或許是戍邊的經歷,讓他的性格變得更加強勢,殺伐果斷。
他把朝堂的黨爭,新政,甚至整個大宋的基本官制結構,都當成了必須擊敗的敵人,要以獅子搏兔之勢全力改變它們。
良久,章惇硬著頭皮道:“縱是臣和政事堂諸位同僚不反對,但官家提出的監察分立,滿朝文武恐怕也很難答應,這是臣的實話。”
趙孝騫嗯了一聲,道:“朕喜歡聽實話,而且也有了應對的辦法……”
說著趙孝騫從懷里掏出一個比拇指稍大一點的白色玉璽,那是帝王的私璽,皇帝向來隨身攜帶的。
此刻它靜靜地擱在桌案上,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權。
指了指桌案上的玉璽,趙孝騫道:“這個,可否令群臣答應?”
章惇搖頭:“答應不了,群臣必然以死相諫。”
趙孝騫沉默片刻,然后又從腰后掏出一樣物事,正是他隨身攜帶的短管燧發槍。
將它用力拍在桌上,趙孝騫又道:“這個,可否令群臣答應?”
章惇的后背已滲了一層冷汗,汗水打濕了衣裳,但他仍咬了咬牙,道:“答應不了,朝堂必然血流成河,天下動蕩,官家會被千夫所指,背負‘暴君’的罵名。”
趙孝騫將玉璽和燧發槍同時拿起,又重重放在桌上,目光凌冽地環視群臣,道:“這個,加上這個,能不能把事兒辦了?”
話音落,政事堂內死一般的寂靜。
趙孝騫冷冷道:“這件事,朕是一定要做的,無論反對的聲音有多大,朕的決定都不會改變。”
“諸位請記住,圣君誅心,也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