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爭斗,向來殘酷。
大宋的政治環境原本寬松,從立國起便善待士大夫,黨系之爭再激烈,也不會把政敵置于死地。
可惜在章惇這里開了一個壞頭,章惇這人說得好聽叫“嫉惡如仇”,說得難聽叫“趕盡殺絕”。
從他拜相時起,大宋的君子政治氛圍就被他完全破壞了,對舊黨的打壓,章惇是不遺余力,且不留一點活路的。
當宰相的這幾年里,章惇對待政敵向來是頂格打壓,絕不輕輕放過,期間他甚至縱容和默許新黨官員炮制冤獄,大肆流放貶謫舊黨官員,也有許多官員莫名其妙便死在大獄里。
所以,對章惇的狠毒,趙孝騫向來是不懷疑的。
果然,現在章惇一開口,就要趙佶和曾布的命,語氣果決,毫無商量余地。
然而這句話終究殺氣太重,殿內頓時一靜,許多人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就連太后也有些猶豫,趙佶這幾年經常出入慶壽殿,對太后獻殷勤,雖說趙佶的目的并不單純,但獻殷勤這件事本身還是頗能博取太后好感的,幾年下來,太后終究對趙佶有了幾分感情。
現在章惇一句話說殺就殺,太后頓時露出不忍之色,張口幾番欲言又止,看了看朝班中靜立不動的趙孝騫,太后終究還是長嘆了口氣,一句話也沒說出口。
燕云邊軍平定了叛亂,徹底掌控汴京城和宮闈后,向太后就很清楚,這座皇城,乃至整個大宋,她已經沒有話語權了。
如今大宋真正能做主的,是趙顥和趙孝騫父子。
他們現在缺的,只是一個過場。
嘆了口氣,太后望向趙孝騫,幽幽地道:“成王,你怎么看?”
趙孝騫迅速瞥了章惇一眼,含笑道:“趙佶曾布發起叛亂,罪不容赦,不過如今正是國喪之期,不宜殺人見血,恐對社稷不吉,再說趙佶是大行皇帝的兄弟,大宋有刑不上大夫,刑不上宗親的規矩……”
“所以,臣以為,首先應由刑部大理寺御史臺和宗正寺會審,先定其罪,頒告天下,然后從輕發落,流放千里便可。”
太后聞言眼中頓時閃過一抹喜色,頷首笑道:“成王仁義心善,先帝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章惇卻不滿地望向趙孝騫,張口欲言,趙孝騫卻一記淡淡的眼神瞥過來,眼神里似乎包含了許多言語無法表達的信息。
章惇神情一怔,接著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緊緊閉嘴不語。
趙孝騫的這番話也博得了滿朝文武的好感,趙佶和曾布發起叛亂,如此嚴重的罪行,居然可以不死,這位成王殿下看起來也不是那么心狠手辣呀。
唯有剛剛看清楚趙孝騫眼神的章惇暗暗冷笑。
別人不明白趙孝騫的心思,章惇卻看懂了。
你們以為這位成王殿下是萬家生佛的活菩薩?呵呵,天真了。
只不過如今仍是爭奪皇位的關鍵時期,趙孝騫不想吃相太難看,降低了自己在朝臣中的風評,所以當著眾人的面,故意放了趙佶和曾布一馬。
但趙孝騫可不是天生放馬的,趙佶和曾布就算活命了,難道不會遇到別的意外嗎?
以趙孝騫的手段,讓趙佶和曾布死得毫不違和,這件事很難辦嗎?
好人他當了,仇人他除了,這才是干大事的人該具備的素質。
章惇想到剛才自己毫不思索便對趙佶和曾布喊打喊殺,相比趙孝騫的沉穩謀算,自己這個宰相的格局還是差了一籌呀。
朝會的內容不多,首先是定性,其次是定罪。
除了這兩樣,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這件事朝臣們不便開口,只能由太后提出來。
向太后久歷后宮沉浮,自然是無比聰慧的。
今日的結果,已經跟趙顥父子設想的一樣,換句話說,這對父子成功了。
剩下的事,無非是走個過場。
于是太后環視群臣后,緩緩道:“趙佶罪大惡極,心性歹毒,此人不可為君,本宮以為,諸公應當再商議新君人選,此事不宜久拖,否則難安朝堂民間之人心,諸公覺得呢?”
章惇和群臣紛紛點頭贊同。
“國不可一日無君,大宋的新君之位空懸已久,確實不宜再拖下去了。”
此話一出,殿內陷入詭異的沉默。
朝臣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
燕云邊軍入京,以平叛之名掌控了汴京城防和宮闈班直,而燕云邊軍的主帥正是趙孝騫。
這貨姓趙……
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只要燕云邊軍仍掌控汴京城防和宮闈,只要趙孝騫還是邊軍主帥,試問哪個二百五敢坐上這個皇位?
誰坐上去,誰的陽壽大約便到頭了。
真以為趙孝騫是慈悲為懷的活菩薩?人家都已控制了大宋國都,你覺得十萬邊軍是來給新君拜壽的?
一個清晰明了的事實浮現在人們的心頭,只是這句話沒人敢開口。
趙孝騫的宗親身份,始終是個跨不過去的坎兒。
先帝還有兩位兄弟尚在,理論上,他們才是合法的皇位繼承者,趙孝騫的出身,排隊都輪不到他。
祖制在前,沒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這個提名不好開口,于是殿內久久沉默,沒人出聲。
太后淡淡地掃了趙孝騫一眼,然后望向章惇。
章惇捋須,不慌不忙地道:“臣以為,燕王與越王兩位年歲尚幼,而且才能略顯平庸,若推舉為君,恐重蹈端王簡王之鑒,請太后斟酌。”
太后黛眉一挑,道:“哦?看來子厚先生有高見,何妨直言。”
章惇沉聲道:“先帝無后,兄弟平庸,大宋又正是開疆拓土的關鍵時期,臣以為當以祖宗基業為念,開歷代帝王之先河,……不立嫡長,立賢能。”
群臣大嘩,然后紛紛望向章惇和趙孝騫。
說得這么含蓄,你特么直接報身份證號得了唄!
殿內竊竊議論聲四起,神奇的是,章惇這番原本應該被人噴死的話說出口后,殿內卻只有議論聲,并無人站出來呵斥責罵。
尤其是新黨官員們,表情頗為神秘,竟帶著幾分贊同的模樣,而舊黨們心中不忿,卻也沒人出來駁斥。
半晌,趙孝騫大約明白了原因。
原因很簡單粗暴,因為整個皇宮乃至整個汴京城,都被燕云邊軍掌控了。
章惇沒有指名道姓,但群臣都不傻,他們知道章惇提名的人是誰。
若拋開嫡長繼承這個祖制不論的話,朝堂上下如果都贊同立賢,那么趙孝騫確實是合適的人選,沒有之一。
這些年趙孝騫為大宋立下的功勞,簡直神奇得無法想象。
相比漢唐的霍去病和李世民亦不遑多讓,如今的他已是光芒萬丈,若大宋在他的治下,開創一個漢唐盛世絕對不是夢想,群臣有生之年是真的有可能看到的。
而且這幾日的汴京風波里,趙孝騫不顯山不露水,卻以雷霆之勢控制了局勢,宮里的太后,朝堂的宰相,都有意無意地偏向他。
這些事實擺在面前,群臣若還沒看清楚,未免太小看他們的智商了。
所以,打一開始,什么簡王端王,早就注定是炮灰,真正有野心,有謀劃,處心積慮奪位的人,是趙孝騫!
這年輕人,藏得真深啊。
在今日燕云邊軍平叛以前,誰能察覺這個低調的一言不發的年輕人,居然才是真正的主角。
此時此刻,太后和章惇都已經鋪墊到這一步了,群臣還能說什么?
一些固執守舊的朝臣緊皺眉頭,他們自然是想反對的,這明顯違反了祖制。
甚至包括一些新黨官員,其實內心里也不大樂意接受章惇的提議。
不立嫡長改立賢,天下人還不得炸鍋,現在他們說同意,傳出去會不會被天下人唾罵?
違了祖制而登基的皇帝,皇位的正統性是否會被質疑和詬病?
若是趙孝騫登基后被千夫所指,他們這些贊成的朝臣難道不會被連累?
顧慮太多,麻煩太大,以至于章惇提議后,殿內只有竊竊的議論聲,并沒人出來附和贊同,就連新黨官員也沉默不語。
太后和章惇對群臣的反應有些意外,二人對視一眼后,都看向趙孝騫。
趙孝騫卻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本來這件事就沒打算今日能定下來,當皇帝那么容易,大家當面舉個手,誰贊同,誰反對,這豈不是兒戲?
當初與太后和章惇聯盟時,利益方面趙孝騫已經照顧到了,大家算是雙贏,但要朝堂集體通過,還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不急,理由很快就有。
于是趙孝騫站出來道:“太后,此事重大,不可輕易決定,臣提議不如暫時擱置,這幾日政事堂樞密院和朝中各部朝臣先處理叛亂善后之事,容后再考慮新君人選問題。”
趙孝騫這個主角都開口了,太后自然不能多說什么,只好無奈地點點頭。
朝會散去,群臣紛紛走向宮門外。
走出大慶殿,看到殿外的廊柱下,廣場上,宮宇旁,處處旌旗飄展,燕云邊軍披甲列隊巡弋宮闈,他們面容冷峻,紀律嚴明,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子肅殺之氣。
以往禁宮里那些值守巡弋的諸班直,同樣是披甲列隊,可他們的精氣神跟現在的燕云邊軍根本沒法比,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
趙孝騫與群臣一同出殿,沿路遇到燕云邊軍將士,將士們紛紛朝趙孝騫躬身抱拳,口稱“拜見殿下”。
趙孝騫含笑點頭,揮手令他們各司其職,將士們這才恭敬地離去。
這一幕看在群臣眼里,愈發敬畏與無奈。
僅僅只看燕云邊軍對趙孝騫的敬畏崇敬的表現,已經說明太多問題了。
大宋的新君若不是他,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