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何其莊穆。
然而就在這時,竟然有人破壞了儀式,喊出一句完全不屬于儀式內容的話。
大慶殿內群臣嘩然,紛紛望向說話的人。
說話的是御史臺的侍御史,諫議大夫陸長珅。
陸長珅是嘉佑八年的進士,朝堂因為新舊黨爭,政策反復,陸長珅本是新黨一員,仕途可謂坎坷多磨,意氣風發時官職最高任吏部侍郎。
舊黨復辟,司馬光推翻新政的元祐年間,陸長珅作為新黨官員被貶謫,最落魄時任洪州團練副使。
本來被貶成民兵隊長已經夠慘了,還是個副的。
后來新黨東山再起,哲宗親政后章惇拜相,宰相大筆一揮,把這位新黨骨干成員從洪州撈回了汴京,任御史臺侍御史,諫議大夫。
此刻陸長珅正義凜然站在殿中,群臣急忙后退,陸長珅方圓丈許杳無人煙,生怕與他扯上關系。
面對陸長珅的突然發難,龍椅上的趙佶皺起了眉。
今日一早他便覺得心神不寧,眼皮猛跳個不停,就連心跳的節奏也沒來由地跳得厲害,仿佛有什么大事要發生。
原本登基大典一切順利,趙佶只待批完冊封和大赦的奏疏后,儀式差不多就完成一大半了,接下來還有各種祭祀,各種參拜等等儀式,那都是走個過場,很快他就是大宋合理合法的皇帝了。
這個節骨眼上,有人竟然跳出來制造了混亂,趙佶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當著三千朝臣的面,趙佶只能忍住心中的暴怒和不安,努力鎮定地問道:“何事不可赦?”
陸長珅上前一步,一臉無懼揚聲道:“臣請端王殿下徹查昔日沖獻太子夭折一案!”
稱呼“端王殿下”,是因為登基儀式還沒完成,嚴格意義上說,趙佶還不算是正式的大宋皇帝。
而“沖獻太子”,是趙煦唯一的小皇子趙茂,年僅三個多月,后來被趙煦封謚號“沖獻”,并追贈“太子”。
說到沖獻太子,殿內群臣更是瞠目結舌,議論聲四起。
沖獻太子夭折于一年多前,很久遠的事了,而且當時皇城司查緝過后,此案已經了結,當時的官家趙煦都認同了結果。
那么久遠的事,今日卻突然拿到新君的登基大典上來說,這顯然很不對勁,大事即將發生。
殿內的朝臣大多是聰明人,聰明人思考事情基本都是舉一反三的。
很快有人便意識到,陸長珅今日在登記大典上拿沖獻太子夭折一案說事,顯然不是臨時起意,必然有他的目的和深意的。
所以,當初沖獻太子夭折,莫非與趙佶有關?
如若坐實了,這可捅破了大天啊!
看著群臣竊竊議論,眼神古怪的樣子,趙佶頓覺手腳冰涼,連自己的心跳都仿佛感覺不到了,額上的冷汗一滴滴地滑落腮邊,臉色卻漸漸蒼白。
深呼吸幾次,趙佶努力壓下心頭的恐懼和惶然,鎮定地盯著陸長珅,緩緩道:“陸御史,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你在大典上說起此事,是不是不合適?”
“如若要徹查,你可單獨上奏,大典之后朕可令刑部大理寺著手查緝,可你卻破壞了大典儀式,觸怒上天,此罪你可擔當得起么?”
說到最后,趙佶愈發疾言厲色,身著皇帝冕服,頭戴十二道垂旒帝冠,更增了幾分帝王威嚴。
面對趙佶的責問,陸長珅卻毫無懼色,冷冷道:“此事不查明,難以對天下人交代,端王殿下登基更是名不正,言不順,故而臣在此時請命徹查!”
人群里的議論聲愈發瘋狂,陸長珅這語氣,這態度,幾乎已經擺明了將趙佶當成了嫌疑人。
朝班前列,趙孝騫都有些吃驚。
朝爭的慣例,炮灰先出來挑事兒,然后比較大的人物出來,以正義之名沖鋒陷陣,最后才是大佬出來拿出鐵證,一言定生死。
流程是這樣沒錯的,可這個陸長珅……明明是個炮灰,這炮灰卻好像有點猛。
扭頭望向左側站立的章惇,趙孝騫湊在他耳邊低聲道:“這姓陸的家伙,你安排的?”
章惇捋須,嗯了一聲。
趙孝騫敬佩地看著他,炮灰都這么猛了,后面的大佬豈不是要上天嘍。
再看章惇,趙孝騫卻發覺他有些神色不寧,關注力明顯不在殿內的混亂上,眼神飄忽似乎有極重的心事。
趙孝騫心中一沉,這老貨該不會在這種時候反水吧?
“章相公,怎么了?”趙孝騫問道。
章惇遲疑了一下,道:“曾布不見了。”
趙孝騫急忙四顧,發現樞密使曾布果然沒在朝班中。
剛才太廟祭天時,曾布還在的,趙孝騫記得當時還與他點頭招呼了一下,可現在君臣來到大慶殿,曾布卻消失了。
如此重要的場合,曾布若無緊急事,絕不可能缺席。
所以,這就意味著出了變故!
趙孝騫的眼神立馬陰沉下來,環視四周后,沉聲道:“難道他聽到了什么風聲?”
章惇沉聲道:“曾布雖也是新黨,但他與老夫素來不合,尤其是立新君這件事上,曾布鐵了心支持端王趙佶,老夫與他爭吵已不止一次,今日他在登基大典上突然消失,顯然很不對勁。”
頓了頓,章惇突然道:“你麾下的燕云大軍已快到汴京了,汴京已有風聞,不過大軍有樞密院和兵部的調兵公文,沿途的官府和駐軍倒是沒有阻攔,但此事怕是瞞不住曾布。”
“作為樞密使,他有沒有調兵,自己最清楚,剛才他恐怕已聽到了風聲,去樞密院查實燕云兵馬調動的情況了。”
趙孝騫嗯了一聲,道:“曾布是個變數,必須控制他,否則事恐生變。”
此時大家都在大慶殿內,而且趙孝騫所站的位置比較靠前,沒法悄悄離開。
現在殿內的注意力已不在什么大典儀式上,群臣都在議論紛紛,趙佶更是雙目充血瞪著陸長珅,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被這二人吸引。
趙孝騫眨了眨眼,悄悄地退后了幾步,又橫移了幾步,慢慢地移到宗親朝班里,靠近了趙顥。
趙顥見趙孝騫不著痕跡地移過來,便知肯定出了變故,他肥胖的身子也悄悄地朝趙孝騫靠近。
大宋皇帝的登基大典上,出現了父子雙向奔赴的感人一幕。
父子倆終于靠在一起,趙孝騫湊在他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趙顥臉色數變,然后點了點頭。
然后,趙顥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蒼白起來,額頭上甚至滲出了滴滴汗珠,他一手捂住肚子,趁著殿內群臣議論,趙顥身形踉蹌地朝殿門走去。
殿門外有不少值日的監察御史,專門盯著群臣,負責記錄他們不合規矩的言行,用來填充自己的參劾對象和素材。
趙顥踉蹌走到一名御史前,弓著身子露出極度痛苦的模樣,指手畫腳說了幾句話,御史猛地往后退了兩步,下意識捂住鼻子,指了指殿外,趙顥道謝后匆匆離開了大慶殿。
一系列的動作嫻熟且行云流水,趙孝騫看得目瞪口呆。
現在他終于明白“人不要臉則無敵”這句話的真諦了,這說來就來的演技,和這說走就走的靈魂……
活該自己是兒子,人家是親爹,就這道行,自己確實還得學。
趙顥悄悄跑了,趙孝騫知道他現在肯定安排人手,抓捕曾布去了。
大慶殿內,爭斗已到了白熱化。
今日是趙佶的登基大典,可陸長珅當著三千朝臣的面說出小皇子夭折一案,趙佶若是遮掩過去,顯然是沒法交代的,因為陸長珅的語氣分明已將他認作了兇手。
皇帝以前殺過人,而且殺的是先帝唯一可以繼承皇位的小皇子,這可不是小事,現在不給個交代,今日的登基大典根本不可能繼續下去了。
趙孝騫冷眼看著殿內端坐著的趙佶,距離比較近,趙孝騫甚至能看到趙佶的身軀在微微發顫,那不是興奮,而是恐懼。
今日的事處理不慎,趙佶將從云端墜入地獄,沒有第三種結果。
端坐在一側的向太后表情有點復雜。
從陸長珅喊出第一聲開始,向太后便知道,趙顥父子開始發動了。
殿內群臣的氣氛已經被調動起來,大家望向趙佶的眼神已經充滿了懷疑。
登基大典上提起這件事,若是陸長珅手里沒有一定的證據捶死趙佶,他的下場一定很凄慘。
所以陸長珅這是背水一戰,舉凡背水一戰的人,一定是有底牌的。
向太后的心情愈發不安,她不知道今日誰是最后的勝利者,在如此恐怖的巨大風浪面前,太后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隨時有可能被大浪湮沒。
她坐在殿內面朝群臣的位置,對群臣的表情看得更清楚。
當她看到不少新黨官員對陸長珅的登場毫無意外之色,表情和眼神更是充滿了淡漠和堅定,向太后就知道,趙顥父子籌謀的宮變,不止在軍事上,也在朝堂中。
這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陰謀,有心算無心。
向太后的表情很復雜,不知為何,她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望向朝班中的趙顥。
直到她看到趙顥一手捂著肚子,夾腚蹣跚踉蹌地走向殿門,比劃了幾句后,繼續夾腚沖出了殿門外。
向太后的眼神終于有了變化,如此重要的場合,能令趙顥不顧禮儀單獨離開,一定是出了變故。
所以,今日的勝負是否出現了新的變化?
而趙顥離開時那夾腚蹣跚的身姿,更令向太后黯然無語。
想到自己的余生不得不委身這么一個丑陋又無禮的胖子,向太后不由悲從中來。
她還為他撅起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