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登基的皇帝,被爆出謀害小皇子,那么這個登基大典還能繼續辦下去嗎?
對朝堂群臣來說,答案是非常明確的。
一旦被捶實了,這種殺人兇手,而且是殺太子的兇手,是絕對不可能當皇帝的。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無論是仁是義,一個殺儲君的人都是罪大惡極的。
如果趙佶被捶實了,群臣還能當作什么都沒發生,繼續讓趙佶登上皇位,大宋天家和朝堂臣子都將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天下的士子百姓無論如何都不會承認君臣的合法性,然后大宋各地的野心之輩將會借此謀反,社稷很快將陷入舉國大亂,兵禍連年。
問題很嚴重,這已不單單是件謀殺案了,它關乎大宋皇帝的合法性,今日朝堂內只有三千朝臣看著這一幕,但很快全天下的人都將知道今日發生的事。
事情鬧到這一步,其實不管趙佶有沒有嫌疑,他的皇位都已搖搖欲墜了,哪怕他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事后也要花費漫長的時間來洗白。
趙孝騫站在大慶殿內,冷眼看著陸長珅一步步將話題引到趙佶身上,字字誅心。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行動,今日登基大典上發生的事,是由趙孝騫,章惇以及一眾政事堂的大佬們合謀,陸長珅不過是被推出來打頭陣的先鋒,真正的主謀如趙孝騫章惇等,此刻還一言未發。
今日的趙孝騫,對這場鬧劇的最終勝利頗有把握。
早在數年前,趙孝騫便已看清了趙佶的弱點。
趙佶最大的弱點,是沒有根基。
是的,趙佶在朝中的根基其實很弱,這些年盡管他有籌謀,也刻意拉攏過一些朝臣,但屬于他的陣營太弱了,一陣小風小浪就能把他掀翻。
不是趙佶不想在朝中發展勢力,而是大宋的法度森嚴,宗親子弟不得擅交外臣,趙佶拉攏一個兩個沒事,但他絕對不敢肆無忌憚地在朝堂上擴張勢力。
趙煦在世時,趙佶只是一位親王,大宋的法度規定他什么都干不了,只能閉門讀書,或是縱情風月,汴京那么多監察御史的眼睛,都在冷冰冰地盯著這些宗親子弟。
而趙孝騫,最初在朝堂上也沒有根基,但他另辟蹊徑,奉旨領兵抗擊西夏和遼國,并且立下了蓋世戰功,甚至以一己之力扭轉了大宋的國運。
當一個人的功勞大到有些離譜,并且在朝野間擁有極大的威望之時,“根基”這東西,會主動向他靠近。
因為精明且聰明的老狐貍們都知道了他的實力,也知道跟著他混不會差,更知道與他為敵是多么不明智的事,不如與他結盟,為了共同的利益訴求而站在同一條戰壕里。
根基太弱會有什么影響?
對普通人來說毫無影響,吃喝照舊,日子照樣過,每日為了生計繼續奔波。
但對一個即將登上皇位的皇帝來說,可就太要命了。
比如此刻,如果趙佶在朝中有一批忠誠的鐵桿親信,那么當陸長珅破壞大殿禮儀,喊出第一句話的時候,他根本不會有機會說出第二句話,就會被忠于趙佶的朝臣們噴得體無完膚,然后被禁軍班直拖下去清醒清醒。
而不是像現在,陸長珅與趙佶在對噴,而其余的朝臣則一臉玩味和漠然,冷眼看著這位新君氣急敗壞地跟陸長身爭辯。
無論今日是什么結果,趙佶現在的模樣,他的尊嚴和威信已蕩然無存。
此時此刻,就連趙佶最信任的端王府長史,未來的政事堂宰相周興折也不敢出聲了,躲在人群里努力地彎曲了膝蓋,力求泯然于眾人。
周興折不傻,從古至今,沒人敢在皇帝的登基大典上鬧事,今日既然有人敢鬧,他就不可能天真地覺得這只是陸長珅個人的行為。
這分明是一場群臣參與,密謀已久的大陰謀,今日在場的三千朝臣不說人人有份,但絕對與政事堂那些老狐貍脫不了干系,或許,趙顥趙孝騫父子也少不了。
這些手握權柄的大佬們共同參與的陰謀,周興折怎么敢出聲?
權力是一座山,它能輕易地將周興折這種小螻蟻碾成齏粉。
同時周興折看著今日的場面,心里已漸漸確定了一個事實,趙佶這個皇帝,怕是當不成了。
就算他跳出來幫趙佶爭辯,也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會把他的性命搭進去,而他的行為,將是一種愚蠢的自我犧牲,除了在史書上徒留笑柄,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周興折此刻退縮了,趨吉避兇是人的本能,他不過是凡人,酒色財氣,七情六欲他都有,當然,也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樣怕死。
周興折能想到的事,趙佶難道想不到?
沒人知道,趙佶此刻的心情已陷入了絕望。
最初陸長珅驟然發難,趙佶以為只是他的個人行為,可是當他與陸長珅爭辯越久,別的朝臣卻仍一言不發,如同局外人看戲似的,好笑又冷漠地看著這一切時,趙佶就已陷入了絕望。
誠如周興折所猜測的那樣,今日的登基大典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
陰謀的目的,就是讓他這個原本合理合法的皇帝變成不合法,甚至捶實他是謀害小皇子的殺人兇手。
此時的趙佶瞋目裂眥,人已處在崩潰的邊緣。
詰責發難,猝不及防,他根本沒有絲毫準備,而這件事不交代清楚,今日的登基大典也不可能繼續。
趙佶雙目赤紅,舉目四顧,孤立無援,于是情不自禁地扭頭望向一旁的向太后。
驟然看到向太后的表情,趙佶的心又涼了半截。
向太后表情冷漠,端坐垂瞼,手里撥弄著一串盤了多年的念珠,撥弄念珠的節奏不疾不徐,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如此嚴重的事態下,她居然還能保持如此平靜的心境,面對臣子詰責發難新君,她坐了半天卻毫無表示,這已經說明了答案。
趙佶喘著粗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悲愴地道:“太后,連您也,也……”
向太后仍然端坐不動,垂瞼撥弄念珠。
大殿中央,今日是陸長珅的高光時刻。
只見他往前踏了一步,加重了語氣道:“端王殿下何必回避,沖獻太子的事,是必須要有一個交代的,否則端王殿下即位名不正,言不順,天家皇權的威信也將大大折損,大宋社稷危矣!”
趙佶怨毒地盯著陸長珅,咬牙道:“陸長珅,你口口聲聲要查案,每句話都暗示朕是謀害小皇子的兇手,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卻被你無憑無據污蔑,朕豈能容你!”
“殿前禁軍班直何在?進來!”趙佶暴喝道。
站在殿門外值守的十幾名班直走進殿,朝趙佶抱拳行禮。
趙佶指著陸長珅,手指顫抖個不停:“拿,拿下他!宮門杖斃!”
班直不假思索便上前,正要反扣陸長珅的胳膊,然而還沒碰到他的衣角,宰相章惇終于站了出來,朝十幾名班直狠狠一揮袍袖。
“住手!爾等退下!”
十幾名班直一愣,下意識環視四周,發現周圍的朝臣們都沒說話,只是眼神冰冷地注視著他們。
一股夾雜著權勢的濃濃的威壓,鋪天蓋地朝班直們壓下,大殿內莫名充斥著一種窒息感。
班直們一凜,這時終于看清了形勢。
這形勢怎么說呢,六大派圍攻光明頂時,明教都沒趙佶這般孤立。
群虎伺龍的絕境之局!
班直們終于意識到自己草率了,賤不賤吶,叫你進來就進來。
這分明是神仙打架的局面,他們這些連炮灰都沒資格當的人,瞎湊什么熱鬧。
后背滲出一層冷汗,班直們遲疑地環視一圈,終于,為首一名都頭突然一揮手,朝趙佶躬身抱拳后,沉默地退下。
趙佶心神俱裂,看著班直們退出了大殿,此刻他的心已一片冰涼。
沒有勢力,沒有陣營,沒有權柄,也沒有兵將,他一個光溜溜的新君此刻站在大殿內,幾乎已成千夫所指,卻無一人相救。
這就是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嗎?
權力還沒到手,眼看已快被人掀翻下去了。
面色蒼白的趙佶,突然無聲地慘笑起來。
章惇喝退班直后,面朝趙佶緩緩道:“端王殿下,事不辯不明,既然陸御史提起了這樁舊事,而天下人的眼睛此刻都盯著殿下,臣知殿下向來是光明磊落之人,沒做過的事何必怕人構陷污蔑?”
“臣建議今日不妨當著三千朝臣的面說清楚,如若殿下最后能證明清白,不僅陸長珅要被重重治罪,而且殿下的聲望,天家的皇威,都將在朝野間達到鼎盛,從此天下歸心,對殿下即位心服口服。”
“百利而無一害,殿下何不欣然為之?”
人群中,趙孝騫突然扯了扯嘴角。
神特么“欣然為之”,章惇這老貨說話是真的陰損。
看看現在趙佶快瘋了的模樣,有半點“欣然”的樣子么?
事情一旦捅開,便是萬劫不復。
果然,章惇一席話后,趙佶的身軀搖搖欲墜,臉色愈發蒼白,眼神里透出濃濃的絕望之色。
小皇子是不是被他謀害的,他比誰都清楚。
當初的事情做完后,善后根本沒處理干凈,幾個關鍵人物莫名失蹤,趙佶本來抱著僥幸心理,只要趙煦駕崩,這件事就永遠湮沒于歷史中,不會有人發現。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件事不會湮沒,只是給今日的自己埋下了一個巨大的雷,現在即將引爆。
大殿正中,陸長珅凜然向前又踏了一步,昂然道:“章相公所言甚是,事不辯不明,那么今日便當著諸公的面辯個清楚明白。”
說著陸長珅突然朝章惇躬身一禮,道:“下官請示,傳人證物證!”
章惇卻不發一語,默默地退了回去,對陸長珅的請示仿佛根本沒聽到。
正在看好戲的群臣又愣了,這已經到關鍵時刻,章相公咋不出聲了?
一陣詭異的沉默后,章惇突然道:“你應該請示太后,而非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