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架在脖子上時,極少有人能堅定信念,視死如歸。
所以這樣的精神才值得敬佩。
韓頌顯然不是這種人,他跪得很快,也很絲滑。
他是趙顥一早就鎖定的目標,動手之前趙顥就做足了準備,從若干個汴京的將領里展開了調查,鎖定了最有可能屈從的韓頌。
殿前司拱衛皇城,麾下兵馬不定額,鼎盛時汴京大約有四十萬禁軍,后來大宋兵備松弛,軍隊腐敗,吃空餉扣軍糧的現象日漸嚴重。
再加上趙孝騫曾經奉旨從汴京抽調了龍衛營,還從上三軍里抽調了五萬精銳兵馬,整整十余萬人被抽調,如今汴京殿前司所掌控的兵馬不足二十萬。
大宋的軍制是殿前司,侍衛馬軍司,侍衛步軍司組成,這即所謂的“三衙”,其中殿前司的主要職責是拱衛汴京,而馬軍司和步軍司則統領全國的地方兵馬,包括禁軍和廂軍。
所以趙孝騫要發動變亂,首先必須控制殿前司。
他手里有燕云十萬兵馬,還有紅衣大炮,有信心攻破皇城,直接殺進皇宮,可汴京的禁軍終究也是大宋的國防力量,都是漢人爹娘生養的,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把戰事擴大,造成嚴重的傷亡。
此刻韓頌跪在父子面前,渾身瑟瑟發抖,死亡的恐懼籠罩心頭,這一刻他為了活命,什么都可以放棄。
趙孝騫蹲下來,視線與他平齊,一雙在黑夜中發亮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
“韓副使,你是聰明人,知道我為何留下你的性命吧?”趙孝騫笑吟吟地道。
韓頌臉上布滿了汗珠和淚痕,忙不迭點頭:“知道知道,末將愿為殿下效命。”
“汴京殿前司,上三軍這么多將領死了,你說怎么辦?”趙孝騫含笑問道。
韓頌急忙道:“好辦!好辦!瞞得住的……”
“明日登基大典,我就要發動了,不需要瞞。”趙孝騫打斷了他。
“那就更好辦了,末將愿為殿下的馬前卒……”
“不需要你當馬前卒,不過殿前司都指揮使死了,你這個都指揮副使要勇敢地負起責任啊。”趙孝騫語重心長地道。
韓頌這時終于明白自己的價值,也知道自己為何能活命了。
于是韓頌果斷地道:“明日若發生變故,殿前司和汴京上三軍兵馬群龍無首,末將這個都指揮副使是唯一的高級將領,我愿下達軍令,號令汴京禁軍兵馬,助殿下奪位!”
趙孝騫笑道:“確實需要你幫忙,倒也不必沖鋒陷陣,只要你配合,在我大軍入城前下令打開城門,約束汴京禁軍不與我大軍發生沖突,當然,我麾下大軍入城也有朝廷的公文調令,不會讓你為難的。”
韓頌一驚,立馬明白了什么,試探著道:“殿下麾下的大軍,莫非是……燕云大軍?”
趙孝騫笑道:“沒錯,燕云十萬兵馬,明日可至汴京城下,這支兵馬是效忠于我的。”
韓頌心頭愈發震驚畏懼,十萬兵馬即將兵臨城下,明日趙孝騫得手的概率更大了。
他很清楚燕云十萬兵馬是百戰邊軍,戰斗力和武器裝備,包括戰斗的信念,都不是汴京這些吃慣了太平糧的禁軍可比的。
外面十萬大軍臨城,內部殿前司和上三軍將領全部被誅殺,明日登基的變亂,似乎已沒有懸念了。
當然,還要加上他這個高級二五仔反水……
這樣的形勢,憑著人類趨吉避兇的本能,已經不必猶豫掙扎了。
韓頌長呼出一口氣,語氣漸漸鎮定下來,緩緩道:“殿下,末將愿為您效命,全憑殿下的吩咐,末將絕不敢違。”
趙孝騫點頭,直到說出這句話,他才相信韓頌已看清了形勢,并且內心做出了真正的選擇。
當然,對這種反水的將領,是不能太過信任的。
于是趙孝騫湊在他耳邊,悄悄告訴他,他的妻兒家人已被自己控制。
韓頌當即臉色蒼白,無聲地慘笑幾聲,徹底認命了。
派人將韓頌帶走,幾名黑衣人穿戴了禁軍的鎧甲,護送韓頌深夜回到殿前司官署,隨時聽從吩咐,對汴京禁軍發令。
當然,如果韓頌不聽話,貼身護衛的黑衣人也隨時能變成索命的無常。
王府前庭,劉卯等人的尸首已被陳守麾下的禁軍搬走,前庭被清掃干凈,又恢復了以往幽靜溫馨的模樣。
父子倆坐在前庭,安靜地等候最后時刻的到來。
“你麾下的燕云兵馬今日可至否?”趙顥問道。
“種建中昨夜派人送了信,前鋒折可適兩萬兵馬距離汴京已不到百里,中軍和后軍也快了。”
趙顥點頭:“不到百里,到登基大典時,正好可到汴京城下。”
趙顥趙孝騫父子坐在院子里,仰頭看著天邊的北斗星,沉默許久。
“騫兒,天快亮了。”趙顥緩緩道。
趙孝騫嗯了一聲,道:“是啊,天快亮了,今日是個大晴天。”
天亮了。
今日的汴京氣氛與往常不一樣。
大清早汴京的大街小巷便站滿了百姓,今日大家都不忙于生計,而是好奇地看著兵車旌旗從汴京大街上經過,招搖地上了御街,入了延福宮。
一隊隊披甲禁軍經過,他們的長槍上掛著一條白色的孝帶,以示國喪。
朝臣們也穿戴正式的官服,從各自的府邸走出來,上了馬車或人轎,徐徐趕往宮門。
儀式不算鋪張隆重,如今仍在國喪期間,趙佶再虛榮也知輕重。
清晨時分,延福宮城上的鐘鼓敲響,一下又一下,悠揚回蕩在汴京城的上空。
兩扇厚重古樸的宮門慢慢打開,今日開的是延福宮的正門。
正門內,一隊隊禁軍諸班直列陣,宦官們排隊躬立。
隨著禮部尚書張沂悠揚冗長的唱喝,宮門打開后,文武百官入宮。
說是“文武百官”,實則今日在京五品以上官員,熙熙攘攘近三千人都來了。
今日大家的穿著都很正式,不僅穿著正式的朝服,頭上戴的也不是雙長翅帽,而是依漢禮戴上了梁冠。
趙孝騫也走在隊伍中,他的排次比較靠前,僅在宰相章惇,樞密使曾布之后。
三千官員進了宮,沉默地走在去往大慶殿的路上。
氣氛有點奇怪,盡管國喪期間應該是這樣的氣氛,但總給人一種極度壓抑,陰沉的感覺,就好像暴雨即將來臨之前的悶熱,壓得心臟沉甸甸的。
這種令人極不舒服的感覺,哪怕是哲宗先帝喪儀期間都沒有過。
這氣氛根本不像登基,更像是送葬。
隨著宰相章惇這幾年的努力,朝中舊黨被打壓得七零八落,今日這三千余官員大多是新黨。
官階低的仍是一臉清澈,毫不知情。
官階高的沉默行走,不時抬頭,與旁邊的同僚互相交換一記會意且詭異的眼神。
章惇走在趙孝騫前面,偶爾也回頭,深深地看著趙孝騫。
趙孝騫則朝他露出陽光開朗的微笑。
看到他的笑容,章惇心中一定,情知一切按照計劃發展,沒有變故。
卯時一刻,太史局掐算的吉日吉時。
登基大典開始,趙佶在宦官的簇擁下,從后宮走出來。
今日的趙佶光明正大地穿上了黃袍冕服,頭戴白玉十二垂旒皇冠,他的儀容似乎被精心修飾過,薄唇緊抿,眉目上揚,顯露幾分帝王威儀。
登基大典的第一個流程,是君臣拜祭太廟。
太廟前,禮部尚書張沂一篇洋洋灑灑,文采飛揚的祭天文稿,念得抑揚頓挫,沉穆莊嚴。
文稿念完,張沂在太廟的香爐前點燃了文稿,然后趙佶面朝太廟三拜。
接著群臣再向趙佶三拜。
宮里冗長的號角吹響,大宋周邊各藩屬國使臣上前,向趙佶三拜。
群臣參拜后,在禮部尚書的指引下,君臣共入大慶殿。
身著皇帝冕服的趙佶向殿內端坐的向太后三拜,隨著鐘鼓敲響,在悠長的鼓聲節奏里,趙佶緩緩走向了大慶殿的龍椅。
儀式還沒完,接下來便是冊封與大赦。
坐在龍椅側位的向太后表情復雜,眼神有些飄忽,如此正式莊重的登基大典上,她卻明顯走神了,眼神不時朝人群中的趙顥掃去,有些怨憤,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趙顥很低調地混雜在宗室的朝班中,臉上的表情依舊憨厚無害,抬眼時目光清澈又愚蠢。
外人見了他,只會認為這不過是個憨厚的胖子,唯有向太后,見到趙顥這副刻意裝出來的愚蠢模樣,忍不住貝齒暗咬。
也就外面那些蠢貨覺得這個胖子憨厚,親身見識且深度體驗過的向太后,卻很清楚這個胖子憨厚的表象下,隱藏著怎樣陰險狡詐,狠辣暴戾的靈魂。
不得不承認,她被征服了。
被現實征服,也被這個狡猾的胖子征服。
接下來的儀式依然繁瑣冗長。
當刑部尚書邢恕遞上一份厚厚的奏疏,里面是各地官府呈報的大赦請求。
按照流程,趙佶必須要在這份大赦天下的奏疏上朱筆御批準允。
這也是皇帝即位后批的第一道奏疏,儀式感很隆重。
在群臣的注視下,趙佶神情凝重地拿起朱筆,正要在奏疏上批字,人群里突然傳出一道沉穩響亮的聲音。
“官家且慢!大赦天下可也,但有一件事不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