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駕崩,喪儀還在舉行,朝堂已發生了很多變化。
變化最大的是趙孝騫。
朝臣們驚訝地發現,趙孝騫竟是治理喪儀的朝臣之一,而主要治喪的人只有三個,章惇,禮部尚書張沂,趙孝騫。
就連樞密使曾布都沒排上號,趙孝騫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居然成了治喪朝臣之一。
這其中禮部尚書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計,因為張沂是真正做事的,一切喪儀流程禮制只有張沂懂,章惇和趙孝騫不過是掛名。
但掛名的兩個人,分量卻是最重的。
為大行皇帝治喪,看似只是一件小事,但它背后的代表性和暗示性太強烈了。
自古以來,為先帝治喪的臣子,基本都是新朝的輔佐重臣,顧命大臣一類的存在,可以說未來必然是權傾朝野,皇帝都要敬三分。
因為趙煦臨終前的這道任命,趙孝騫在朝堂的分量更重了。
所以現在他能理所當然地與章惇曾布并排跪在一起,他也能以喪儀之名,合理合法地對群臣發號施令。
不僅如此,趙孝騫同時還是皇室宗親的身份,他是所有趙氏皇族子弟的代表,群臣不敢不敬。
喪儀枯燥且繁瑣,趙孝騫如扯線木偶一般,隨著禮部尚書張沂的命令,讓他跪就跪,讓他起就起,讓他哭就哭。
此時的趙孝騫已有些麻木,真正該流的淚,在與趙煦最后道別時已流盡了,現在的他,不過是在表演流淚。
下午時分,在張沂的安排下,所有朝臣都退出殿外,趙氏宗親進宮拜祭。
以宗正寺老宗正趙宗晟為首,一群垂垂老矣的趙氏郡王,國公,郡公,國侯紛紛進殿,大大小小數百口人,跪在福寧殿內外,面朝趙煦的靈柩嚎啕大哭。
趙宗晟更是情真意切,哭得幾近暈厥,向太后嚇壞了,生怕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宗正在宮里出事,無端多添了一樁命案,急令宮人將趙宗晟攙扶到偏殿躺下,召太醫進宮診治。
趁著殿內混亂,趙孝騫偷空出了殿,站在殿外廊下呼吸新鮮空氣。
有點煩,壓力有點大,這時候若是來根煙就爽了,將來自己若能即位,一定要打造海船,登陸美洲大陸,別的不說,先把煙草弄來。
身后有腳步悄然靠近,趙孝騫扭頭,卻是一名面孔陌生的官員,看他白色麻孝里穿著綠色官袍,品階也不高,頂多七品。
“下官沈韓,拜見成王殿下。”官員長揖行禮。
“你是……”趙孝騫皺眉問道。
“下官是簡王府長史,也算是簡王殿下的幕賓,打擾殿下獨處的雅興,還請殿下恕罪。”
一聽是簡王府的人,趙孝騫的態度更冷淡了,淡淡地嗯了一聲:“有事?”
沈韓從懷里掏出一份精致的請柬,雙手恭敬地遞了上來。
“下官奉簡王殿下之命,恭請成王殿下今日申時大駕光臨簡王府,簡王府設宴款待成王殿下。”
趙孝騫表情更冷了,對那份請柬看都不看,只是淡淡地道:“飲宴不必了,回去帶句話給簡王,國喪之期,大宋舉國禁飲宴,禁歌舞,禁嫁娶,作為先帝的嫡親兄弟,他不會連這個規矩都不懂吧?”
“知法犯法,簡王不怕朝臣御史參劾,但我怕。”
沈韓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從趙孝騫冷淡的表情已看出了他的答案,心中頓時一涼。
簡王趙似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宴請趙孝騫,先帝喪期,新君未立,聽說趙煦臨終前留下遺詔,令太后,章惇,趙孝騫三人召集朝臣,商議確定新君人選。
所以趙孝騫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簡王今日宴請他,自然是為了探聽口風,尋求趙孝騫的支持。
沒想到趙孝騫不僅不給面子,反而以國喪為名,隔空訓斥了簡王一頓。
國喪禁飲宴,規矩是沒錯,但國喪三年之期,難道真有人做到三年不聚會,不喝酒,不聽美貌歌伎唱小曲兒?
規矩是規矩,下面的人總有辦法應對的,關上大門,低調喝個小酒,唱個小曲兒,大家心照不宣,如果被人揭舉,那么問題肯定不在事情的表面。
現在趙孝騫當著沈韓的面,很不客氣地訓斥了一通,沈韓見他態度如此冷漠,而且一點臺階都不給下,心中頓知趙孝騫可能根本沒考慮過立簡王為新君。
盡管心中憤怒不甘,但沈韓還是堆起笑臉連連長揖。
沒辦法,眼前這位殿下,他是真的招惹不起,身份差太遠了,連頂一句嘴的勇氣都沒有。
自討了個沒趣兒,沈韓訕訕地收起請柬告退。
趙孝騫依舊面無表情,站在福寧殿外廊下憑欄而望。
如果說對端王趙佶,趙孝騫還能打起精神敷衍應付一番,那么對這位簡王,趙孝騫連敷衍的興趣都沒有,干脆跟他打直球了。
這個貨,趙孝騫是真的一點都看不上,像路上見到的一坨屎一樣,他只會提前遠遠地避開它。
狗才有興趣上去舔一口。
一想到章惇為了反對端王即位,不得不轉頭支持簡王,趙孝騫就感覺老章墮落了,晚節不保。
選來選去,選了這么個貨,咋想的?
老章看過來,選我啊!
英明神武,睿智沉穩,殺伐果斷,卓爾不群……帝王該有的優點,我都有。
福寧殿內,趙氏宗親們的哭聲小了一些,禮部尚書張沂唱喝下,令宗親退下,各番邦異國駐汴京的使臣入殿拜祭。
沒多久,數百名宗親走出來,趙孝騫扭頭,正好看到簡王趙似一臉憤怒,一雙噴火的眼睛隔著老遠怨毒地盯著他,趙似的旁邊是一臉無奈的沈韓,顯然沈韓剛剛已將趙孝騫的話轉告趙似了。
尋求支持不成,以趙似暴戾的性情,此刻自然已將趙孝騫當做敵人了。
怨毒地盯了半晌后,趙似臉色鐵青,狠狠拂袖離去。
趙孝騫淡淡一笑,跳梁小丑而已,不,他連小丑都不夠資格,不過是一只螻蟻。
接著走出福寧殿的,是端王趙佶。
趙佶的目光也與趙孝騫隔空對視,猶豫了一下,趙佶走過來,神情帶著幾許緊張和不確定。
日前原本與趙孝騫結盟了,彼此的條件和利益也都談妥,可趙煦駕崩已十來個時辰,新君人選卻遲遲未定,患得患失的趙佶有些不安了。
走到趙孝騫面前,趙佶定定地注視著他,突然道:“我們現在是什么關系?”
趙佶說這話時表情有點卑微,帶著幾許試探,而且臺詞很熟,像戀愛腦女人眼巴巴地看著剛提上褲子的渣男,試圖尋求一點安全感。
趙孝騫愣了一下,認真地道:“山無棱,天地合……”
趙佶苦笑,然后正色道:“子安兄,按咱們說好的,你不負我,我必不負你。”
“明日太后便將發起朝議,與群臣商議新君人選,還請子安兄鼎力相助。”
趙孝騫點頭:“放心,說好的事,我不會反悔的,當然,也希望你登基后說話算話,否則咱倆的麻煩都大了。”
趙佶也明白他的意思,趙孝騫要的是燕云兵權,如果趙佶反悔,那么趙孝騫必將登高而呼,燕云必反。
彼此會意地一笑,趙佶沉默地告辭。
簡王府后院。
剛從延福宮回到王府的簡王趙似狠狠摔碎了一件瓷器,雙腳踩在碎裂的瓷器碎片上,隱隱有些生疼,趙似卻渾然不覺。
此刻的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雙目赤紅地掃視周圍,仿佛吃人一般。
“我是官家的嫡親兄弟,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弟只有我一個!皇位憑什么不是我的?太后,章惇,趙孝騫,都該死!”趙似怒道。
旁邊站著的沈韓眼皮猛跳,嚇得臉色蒼白急忙阻止:“隔墻有耳,殿下慎言!”
趙似卻根本不買賬,怒道:“慎言什么?你還沒發現嗎?太后鐵定站在趙佶一邊,章惇那老狐貍死活不表態,趙孝騫這賊子,仗著些許寸功跋扈凌人,居然敢教訓我!”
“這三人暗里勾兌之下,皇位早就沒我的份兒了!”
沈韓沉聲道:“殿下,只要群臣一日未定新君人選,殿下便還有機會,咱們來得及!”
趙似卻狠狠呸了一聲,道:“來得及?你告訴本王,今日誰還站在我這邊?官家昨夜駕崩,我的簡王府直到現在,有任何朝臣登門拜訪我嗎?這還不夠說明問題?”
“沒指望了!沈韓,一切都沒指望了,趙佶那豎子占了大便宜,太后,章惇,趙孝騫,恐怕都已決定以長幼立新君了!”
沈韓急道:“太后且不說,這幾年趙佶獻殷勤已收買了太后的心,但章惇和趙孝騫的態度其實還是模糊的,尤其是章惇,他可是曾經公開反對趙佶即位的,下官認為,殿下應速速拜訪章惇,以求支持。”
趙似冷冷道:“章惇那老狐貍,豈會輕易表態,他反對趙佶,但不一定會支持我。”
“趙孝騫這狗賊更不能指望,剛才在宮里,他絲毫不給本王顏面,一點轉圜的余地都沒有,這就說明他已倒向趙佶那一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