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顥遠在汴京,平日里父子倆的書信其實很少。
雖說有點不合適,但事實上父子倆走的路不同。
趙孝騫沒有什么野心,他做的任何事都可以稱得上“坦蕩”二字,當然,內心里見不得人的小心思或許也是有一點的,但終歸只限于想一想。
趙顥不一樣,他外表憨厚,玩世不恭,有點小文采但不多,卻偏偏喜歡往文化圈子里硬融,把自己搞成了笑話,外人背地里議論都是對他的嘲諷。
可只有趙孝騫知道這個活爹有多可怕,這些年不聲不響干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事,手下暗中網羅了不知多少恐怖的人才和勢力。
至今為止,趙孝騫作為親兒子,對活爹的了解仍只是冰山一角,他根本不清楚活爹到底發展到了一個什么程度,或者說,趙孝騫甚至都不敢知道,怕長針眼……
馬車內,送信的男子跪在趙孝騫面前,表情很恭敬,大氣都不敢喘。
趙孝騫的表情則不咸不淡。
父子倆遠隔千里,能讓他送來口信,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說吧,我父王傳了什么口信?”趙孝騫淡淡地道。
男子低垂著頭,道:“王爺殿下說了幾件事,第一件就是,令賈韭當場自絕。”
趙孝騫皺眉,他知道趙顥令賈韭自絕的原因,無非是他受了重傷,賈韭作為貼身護衛,沒有保護好他,這是失職。
趙顥用人很殘酷,一次失職,終身不用,不僅不用,還不讓他活。
“自絕不必了,我已處罰過賈韭,此事揭過。”趙孝騫淡淡地道。
男子一怔,神情有些為難:“可王爺下的令,小人實在……”
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他臉上,趙孝騫面無表情收回了手。
“我說的話,算數嗎?”趙孝騫淡淡地問道。
語氣平靜的一句話,卻令面前的男子后背冒出了一層冷汗,急忙垂頭恭聲道:“世子既然說了,此事當然作罷。”
馬車外,距離車廂最近的賈韭突然莫名紅了眼眶,轉頭望向別處。
“好了,說第二件事。”車廂內,趙孝騫繼續道。
“是,王爺殿下說的第二件事是,世子離開汴京至今數月,這期間據買通的太醫透露,官家已吐血四次,身體每況愈下,而且官家為了延命,開始服用術士所煉丹藥,但官家的身子反而越來越差。”
男子頓了頓,接著道:“據王爺殿下判斷,官家可能時日無多,最遲今年年末之前,恐怕……”
“所以王爺轉告世子,要做好不可言之大變的準備,尤其是大變之前,一定要死死握住兵權,絕不可自剪羽翼。”
趙孝騫心頭一沉,眉頭緊蹙:“官家這數月里吐血四次?”
“是,太醫說,自從小皇子薨后,官家的身體便肉眼可見地垮了,本來官家從小身體就不好,湯藥滋補從未斷過。”
“后來小皇子薨后,官家受了打擊,心脈皆損,性情大變,五臟皆已紊亂失調,已非藥石可醫。”
趙孝騫沉默地垂下頭。
小皇子薨逝的打擊確實很沉重,但趙孝騫沒料到居然沉重到這個地步。
如今太醫基本已對趙煦下了死刑判決書,可見趙煦的身體狀況惡劣到什么地步了。
短短瞬間,無數回憶涌上心頭。
趙孝騫想起這些年趙煦對他的種種器重,還有當初兄長般的關愛寵溺,以及如今對他的戒備提防等等。
恩怨皆俱,愛恨難彌。
然而最終還是恩大于怨,愛多于恨。
客觀來說,趙煦這些年對他已經很不錯了。
史書上評價趙煦,大多是正面的,為人頗有仁宗之風,而且勵精圖治多年,從未有過殘暴昏庸的記錄,如果不是太短命的話,趙煦興許便是大宋歷史上的中興之主。
至于趙煦在位期間,新舊兩黨爭斗愈發激烈,趙孝騫站在客觀的立場上,并不覺得是昏聵。
方法論與價值觀,完全是兩碼事。
在位期間黨爭激烈,是趙煦的方法問題,但不是他這個人有問題。
想到趙煦已熬不過今年,趙孝騫心中不由自主充斥著哀慟,他咬緊了牙,面色愈見沉痛。
趙顥帶來的口信明顯冷酷無情,趙煦還活著,他已經開始謀算下一步了。
“兵權?”趙孝騫毫無笑意地笑了笑:“兵權能不能握住,我說了算?”
男子低聲道:“王爺說,世子重傷是個好機會,借著養傷的理由留在燕云再好不過,朝臣們如今對世子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人念世子為大宋立下蓋世不世之功,也有人擔憂世子擁兵甚重,于國不利。”
“但王爺認為,世子遠在千里之外,要想不放兵權,總歸是有辦法的,比如……養寇自重。暗中挑釁遼國,發起戰事,世子的兵權就無人能碰,官家也不可能臨陣換將。”
趙孝騫面無表情道:“你回去告訴父王,兵權放與不放,看我的心情,他那點見不得人的事不跟我交個底,我不可能完全聽他的。”
男子一怔,似乎打算勸幾句,然而想到剛才那記響亮的耳光,頓時放棄了,只能唯唯稱是。
“第三件事,官家已對王爺和世子生了猜忌,近來楚王府潛入了幾名朝廷的眼線,密切監視著王爺的一舉一動,王爺心知肚明,也不戳破。”
“同時王爺還打聽到,樞密院使曾布奉旨暗中調遣訓練了一批中層將領,大約三十余人,不日即將送來世子的麾下。”
“這批將領只對官家忠心,他們是帶著目的來的,很有可能在軍中滲透拉攏,架空世子的兵權,王爺說此事不可不防,世子當早做準備,無論如何,撐過這半年,一切便有轉機。”
趙孝騫心中又是一沉。
終于,趙煦將他的猜忌和提防,擺到明面上了。
趙孝騫甚至都能想到趙煦的下一步計劃。
等他的傷勢養得差不多后,朝堂里大約便會有人參劾他了,當參劾的聲音越來越大時,政事堂和樞密院也該做出適當的反應,這個時候趙煦便只能納群臣之諫,將趙孝騫召回汴京。
人回到汴京,兵權在不在手里都沒有意義了。
趙顥和趙孝騫父子倆都看清楚了這一點,趙顥才會派人送來這個口信,堅持要他緊握兵權不放手。
“撐過半年”的意思,趙孝騫自然更懂。
趙煦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半年,是趙煦的余生。
半年以后,朝堂和皇位都將面臨重新洗牌,那時趙顥謀劃多年的人和事,或許終將浮出水面。
而趙孝騫那時若還握著兵權,無疑是一份極為沉重的籌碼,說是能夠鼎定天下也不過分。
可真到了那時,趙孝騫會怎么做?
此時此刻,趙孝騫自己都不清楚。
壓下心頭紛亂的思緒,趙孝騫面無表情地道:“還有別的事嗎?”
男子繼續道:“還有,汴京火器監如今日夜打造火器,王爺猜測至少已造出了十萬支燧發槍,和不計其數的彈藥,一窩蜂等,過不了多久,官家興許就要裝備汴京上三軍了。”
趙孝騫暗嘆了口氣,他很清楚,這又是趙煦的提防。
當初火器火藥的秘方,趙孝騫完全沒隱瞞,全都給了趙煦。
這也是趙煦當初對他如此信任器重的原因之一。
如今趙孝騫擁兵十萬,趙煦終究還是感到不安了,于是大量打造火器裝備汴京禁軍,為的就是防備他生出不臣之心,率軍回到汴京。
至少在汴京禁軍裝備了火器后,朝中君臣仍有與趙孝騫分庭抗禮的力量。
今日趙顥傳來的口信,一樁樁,一件件,分量都極重。
從這幾件口信里,趙孝騫已判斷出,汴京朝堂如今已是暗流涌動,氣氛陡然緊張了。
趙孝騫并無野心,可他必須擁有自保的底牌。
無論任何人,都不能主宰他的命運,趙煦如是,趙顥亦如是。
“都說完了嗎?”趙孝騫語氣平靜地問道。
“世子,小人已說完了,王爺帶的口信就這些。”男子恭敬地道。
“你可以走了。”趙孝騫揮手打發他離開。
男子跪地行禮后,跳下了馬車,身影消失在人海里。
馬車仍停在原地,趙孝騫盤腿坐在馬車內,神情凝重思索許久。
馬車外的陳守和賈韭等禁軍也不敢打擾,繼續圍著馬車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趙孝騫突然道:“賈韭,你進來。”
賈韭登上馬車,單膝跪在趙孝騫面前。
趙孝騫淡淡地道:“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帶人在真定城到析津府之間,找到一個偏遠無人的地方,這個地方要求方圓數十里內荒無人煙,大山也好,峽谷也好,都可以,地理環境好壞,我不挑。”
賈韭是死士,死士有個優點就是凡事只管執行,不問原因。
于是賈韭非常利落地道:“是。”
“另外,再給我搜羅一批鐵匠,要求身家清白,準備一萬斤生鐵,都送去那個偏遠的地方隨時待命。”
“是。”
“需要的一應錢財,我讓夫人從郡王府賬房支給你。”
“人手不夠的話,你派人跟我父王說,讓他從手下那些見不得人的人才里撥一批給你。”
趙孝騫盯著賈韭的眼睛,緩緩道:“此事絕密,任何人都不準透露,包括我父王,你能做到嗎?”
賈韭垂頭,面無表情但語氣堅定:“小人的命,從此以后便是世子的。”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