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孝騫治軍比較特別,至少在如今大宋的武將群體里,他治軍的方式算是獨樹一幟。
別的武將治軍,要么仁慈軟弱,要么嚴苛到不近人情,也有的武將索性上梁不正下梁歪,全軍上下爛到了骨子里。
趙孝騫卻是恩威并施,張弛皆俱。
平日里對軍紀睜只眼閉只眼,更是直接告訴將士們,外出作戰允許搶掠殺戮敵方平民,搶掠所得不必上繳,對敵方平民干出任何喪心病狂的事,都默認允許。
所以當初跟隨趙孝騫的龍衛營老兵,一個個賺得盆滿缽滿,從最初的怯戰畏戰,到如今的聞戰而喜,這其中大部分是利益所驅動。
好處給了你們,你們也得爭口氣,天大的利益不會平白送給廢物,只會給那些敢于豁出命去的英雄好漢。
于是龍衛營的老兵們為了留在這支軍隊里,為了能夠繼續得到利益,在必須豁出去的時候,他們真的能豁出一切。
因為他們知道,戰場上但凡敢稍微后退一步,哪怕是露出一絲畏懼的表情,都會看在將領們的眼里,回去后必然面臨被清退的下場,從此戰功和錢財與他們永遠無緣。
用敵人的財物,養肥自己將士的口袋,再用自己嚴苛的紀律,保證戰場上的不退半步。
這便是趙孝騫治軍的方式。
麾下的將士大多數并不是為了什么忠君報國而投軍的,他們可以為了升官,可以為了發財,趙孝騫都能接受。
手下的兵如果只是光吃糧,發不了財,那是當主帥的沒本事,遇到戰事潰逃兵敗是活該。
但主帥給了你們利益,滿足了你們的貪婪,允許你們搶掠,把你們變成一群無法無天的瘋子,這時候你們若還不為主帥拼命,那就是道德有問題了。
邏輯有毛病嗎?
完全沒毛病。
趙孝騫就是這么治軍的,許將作為副使,或許并不認同,但趙孝騫才是手握十萬兵權的人,許將縱不認同,也只能服從。
捂著肚子痛苦呻吟的新兵,仍然倒在趙孝騫的面前,半晌起不了身,顯然剛才有人踹了他的肚子,有點嚴重。
趙孝騫毫無憐憫地垂頭看著他,眼神泛不起半點波瀾。
上前兩步,趙孝騫蹲在新兵面前,終于露出了微笑:“難受嗎?”
新兵認出了趙孝騫,咬牙點了點頭。
趙孝騫又笑了:“難受就對了,舒服是留給死人的……”
說著趙孝騫露出關心之色,一臉心疼地道:“好像傷得很嚴重啊,要不要幫你叫大夫?”
新兵鐵青著臉,咬牙道:“小人忍得住,不用叫大夫,但是,殿下,這不公平!”
趙孝騫吃驚地道:“公平?你在戰場上跟敵人講公平?”
新兵也愣了:“這是戰場?難道不是校場嗎?自己袍澤動手如此下作,絲毫不留情,這能叫公平?”
趙孝騫氣定神閑地道:“錯了。這不是校場,這是戰場,你們的敵人,就是自己的袍澤,那些老兵。”
新兵表情掙扎片刻,忍不住道:“殿下,為何如此?袍澤之間為何如此不要命地廝殺?”
“因為你們的太平糧吃太久了,因為我要讓你們先經歷什么是真正的戰爭,因為我不希望看到你們上了戰場后一個個成了慫貨,影響戰爭的勝負。”趙孝騫語氣冷酷地道。
趙孝騫停頓下來,眼角不經意似的瞥了瞥旁邊沉默無言的許將。
這番話不僅是明確地教育新兵,其實也是說給許將聽的。
“慈不掌兵”這個詞的含義,作為狀元公的許將,恐怕還不是很了解,今日必須讓他親身經歷,否則將來這老家伙還會動輒跳出來指責自己治軍太嚴苛。
新兵頓時漲紅了臉,仿佛受到了侮辱,抗聲道:“我不是慫貨!”
趙孝騫滿懷惡意地一笑:“誰知道?誰相信?靠你一張嘴說嗎?被人踹了一腳肚子就痛成這副德行,嘴里還嚷嚷著不公平,慫貨應該具備的素質,你都有了。”
新兵極度憤怒,若不是趙孝騫的身份太尊貴,這貨恐怕馬上要跳起來給他一記透心涼了。
強忍著怒意,新兵幾乎嘶吼般道:“我不是慫貨!咱們明明裝備了火器,隔著數百步便能擊殺敵人,為何還要讓我們近身肉搏,為何還要增加無謂的折損傷亡?”
趙孝騫嗤笑:“給你們裝備火器,是為了讓你們放這種輕巧屁的嗎?若真如此容易殲滅敵人,為何用你們?我用幾千條狗對準敵人扣扳機不同樣輕松嗎?”
“這么簡單的活兒,狗也能干,還不用給它們發軍餉,戰死了朝廷也不必給它們撫恤,省錢又省事,所以,請問你們與狗的區別在哪里?”
一番話刺激得新兵腦血管快炸了,年輕稚嫩的面孔已漲成了豬肝色。
趙孝騫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冷笑道:“很生氣,對嗎?想弄死我,對嗎?來打我撒,來打我撒!”
許將看不下去了,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莫說了,老夫都想打你了,子安你收斂一點。”
趙孝騫咳了兩聲,收起了一身凌厲的賤氣。
目光冰冷地盯著新兵,趙孝騫冷冷地道:“我只告訴你一個事實,去年龍衛營與遼軍有過一場交戰,遼軍勢大,騎兵突破了我軍的第一道防線,近在咫尺,火器已失去了作用,袍澤們不得不拔刀廝殺。”
“那一戰,我軍將士折損三千余,也正是因為平日注重刀槍操練,被敵人欺上近身時,將士們才沒有全軍潰逃,反而拼死殲滅了遼軍。”
“現在,你知道為何明明裝備了火器,也要實戰操練近身肉搏了吧?”
新兵的表情頓時變了,他的眼神終于不再清澈,而是有了一種明悟。
“決定戰爭勝負的,永遠是人,是雙方的將士,而不是先進的武器,只有將士不屈不退的意志,才有資格享受勝利,你若不明白這個道理,便不配留在我的軍中,趁早滾回汴京去。”
新兵咬了咬牙,單膝朝趙孝騫跪倒:“小人知錯了!”
話音剛落,校場滾滾黃塵里,走出一道六親不認的身影,邁著無法無天的步伐,一邊走一邊罵罵咧咧。
“剛才被老子一腳踹飛的混賬呢?趕緊滾過來,再與老子決一生死,老子今日非把你的蛋黃攥出來!桀桀桀桀……人呢?那慫貨呢?”
聽到這道陌生卻狂妄的聲音,趙孝騫笑了。
不用看就知道,這貨絕對是龍衛營的老兵,只有老兵才有這股子混蛋又難纏,油腔滑調又隨時能跟人玩命的獨特氣質。
跪在地上的新兵顯然認出了這道聲音,眼神閃過一瞬的畏懼后,最終使勁咬了咬牙,嘶聲怒吼道:“去你娘的!老子不是慫貨!”
說完新兵跳了起來,轉身以拼命的架勢,瘋了似的朝老兵的方向沖去。
新兵的身影再次湮沒在校場的黃塵里,瞬間朦朧模糊,直至與黃塵融為一體。
趙孝騫臉上露出了欣悅的笑容,他不知這個新兵最后的結局,但他知道,自己麾下多了一位從青澀蛻變到成熟的老兵。
校場邊,許將湊了過來,表情有點復雜。
“子安治軍真是……”許將欲言又止,不知如何評價。
趙孝騫挑眉:“沖元先生還是不認同?”
許將嘆道:“老夫還是認為太殘忍了,多好的男兒大丈夫,都是鐵錚錚的漢子,沒能上陣殺敵,卻不料折損在袍澤的手下,未免太……”
趙孝騫笑道:“不認同沒關系,尊重我的決定就好,沖元先生若實在不贊同,不妨也親身參與一下將士之間的近身廝殺,有些事情只有感同身受,才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左右環視一圈,趙孝騫一臉期待地道:“我給沖元先生找個互搏的對手如何?您喜歡肥的還是瘦的?我都能滿足您。”
許將眼皮一跳,情不自禁后退了兩步,面色驚恐地道:“大可不必!老夫這身子骨,碰一下就死,真的。”
校場演武廝殺,結束后沒多久,種建中送來了結果。
總的來說,新帶來的五萬禁軍輸得一塌糊涂,輕重傷近五千人,大部分都是新兵。
趙孝騫簡單看過數據后,便在新兵的營帳附近轉了一圈。
這次演武廝殺,新兵們受到了戰爭的洗禮,大營里處處傳來傷兵們的呻吟聲,咒罵聲,但趙孝騫卻能從他們的咒罵聲里,聽出不一樣的味道。
那是由弱變強的最后的陣痛。
他們的身上,終于有了幾分老兵的氣質。
“老種,吩咐伙夫準備大塊的肉,各種肉,今日戰勝的一方有資格吃肉,管飽。輸的一方老老實實在營帳里啃野菜餅,喝涮鍋湯。”趙孝騫淡淡地道。
種建中作為跟隨多年的老將,自然明白趙孝騫治軍的手段,含笑道:“是,末將這就去吩咐,并且把老兵吃肉的消息不經意地傳到新兵的營地。”
“沒錯,傳令下去,明日繼續演武,近身搏殺操練,同樣是新兵對老兵。”趙孝騫頓了頓,接著道:“告訴新兵們,贏了才有肉吃,軍中只認拳頭硬不硬,別的道理都是扯淡。”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