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并不復雜,有人下毒,有人送毒,有人喂毒,大宋唯一的繼承人被毒死了,屬于是團伙作案。
然后,三個涉案的兇手跑得沒影兒了。
趙煦對這個結果有點失望,但不得不接受。
事情沒完,謀害小皇子的兇手,是不可能輕易放過的,從今以后,大宋各地的官府都必須將這三人的通緝文書置頂,人沒抓到,永遠不可能撤銷。
“子安的意思是,此三人謀害朕的皇兒,背后是有人指使的,你覺得會是誰?”趙煦問道。
趙孝騫暗暗一嘆,這話怎么回答?難道直接告訴他,你同父異母的親弟弟盯著你的皇位呢,你死了誰能繼承皇位,誰就是兇手。
趙煦自然也能猜到這個可能,只不過他與趙佶的兄弟感情很深,根本沒往這方面去想,在他眼里,趙佶仍是那個青澀的少年,埋頭只讀圣賢書,有點小愛好,喜歡玩稀奇古怪的石頭,喜歡書法和畫畫。
多么陽光開朗的大男孩啊,就連業余愛好都透著一股子文雅高端,清新脫俗的味道。
滿朝文武對趙佶的評價頗高,都認為這位遂寧郡王是大宋皇室難得一見的少年天才,安邦治國的能力另說,至少人家風雅,而且老實本分。
一個老實本分,且熟讀圣賢書的少年,不正是大宋文臣們眼里絕佳的皇位繼承人嗎?
真實的歷史上,趙佶得到這個皇位,除了是第一順位繼承人的身份外,趙佶多年來給自己立下的乖巧老實,博學多才的人設也幫了大忙,無他,文臣們看得順眼而已。
當然,大宋文臣們打死也沒想到,這個老實乖巧又博學的少年,即位近三十年后,不僅玩丟了大宋江山,連老子帶兒子都被金人擄掠到北方,受盡屈辱而死。
如今的趙佶,只能說演得非常到位,他仍然是被趙煦和文臣們捧在手心里的老實孩子。
趙煦也一向寵溺這個親弟弟,而這位親弟弟在趙煦面前的演技也很精湛,這就營造出了兄友弟恭的虛假景象,當然,只有趙煦覺得這份兄弟感情是真的。
現在趙煦當面問誰有可能是幕后指使人,趙孝騫能怎么回答?
說出正確答案,趙煦能信嗎?
“這個,臣不清楚,還需皇城司繼續偵緝,如果能抓到那三人,所有的答案也就揭開了。”趙孝騫含糊其辭道。
趙煦眉目不動,淡淡地嗯了一聲,擺手道:“罷了,此事不提,朕相信,時間會給朕答案,也會讓朕看清忠奸。”
趙煦說著,突然抬目注視趙孝騫。
僅僅一瞬,趙孝騫忽然察覺殿內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仿若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嚨。
趙孝騫后背滲出一層冷汗,心跳陡然加速。
毫無來由地,趙孝騫突然有一種預感。
趙煦,不再是曾經那個趙煦了。
此刻的他,是涼薄無情,六親不認的真正的帝王。
猜忌多疑,自私自利,唯我獨尊,帝王身上的一切特質,他都已擁有。
小皇子的薨逝,皇室子嗣的斷絕,終究改變了趙煦的心性。
這個世上,已沒有趙煦信任的人了,包括他趙孝騫。
甚至于,關于黃塵相三人潛逃一事,趙煦可能并不相信,或許已對他起了疑心,只是隱而不揭。
趙孝騫抿了抿唇,垂下眼瞼,低聲道:“官家,臣還有一事稟奏。”
趙煦笑了:“子安盡管說,你知道滿朝上下,朕唯一信任的就是你了。”
趙孝騫暗嘆了口氣,道:“是,臣要奏的,是關于與女真部落聯盟,共擊遼國之事。”
提起此事,趙煦坐直了身子。
他可以不信任任何人,但他對滅亡遼國,統一華夏絕對有興趣。
很無奈的事實是,只有涼薄無情的帝王,才能創造出一番豐功偉業,名垂青史。
趙孝騫將他與完顏阿骨打商量的結果如實告訴趙煦,說完后,趙煦的眼神露出興奮之色,猛地一拍大腿。
“子安妙呀!一南一北,兩頭夾擊遼國,令其首尾不能相顧,女真部落在北方牽制遼軍,子安率部收復燕云豈不唾手可得?”
趙孝騫微笑道:“臣也是這個意思,所以臣想請官家恩允,朝廷國庫開支,給女真部落送去糧草軍械和戰馬。”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至少暫時是。我大宋幫助女真部落壯大,他們越強大,遼國越難受,臣率部收復燕云也就更有把握了。”
趙煦當即點頭:“好,朕準了。明日便召集政事堂商議此事,國庫馬上調撥糧草軍械戰馬……”
“不過,如何把糧草軍械送過去?女真部落在遼國的東北方,除非……”
趙煦語氣一頓,趙孝騫立馬接口道:“除非,用海運。我大宋水軍神舟所載甚多,民間商人也造了許多海艦用以對外貿易,征用幾艘海船很簡單。”
“咱們可以將糧草軍械調至蘇杭出港,繞過高麗和日本北上,將糧草直接送到女真部落,遼人不可能察覺。”
趙煦欣喜點頭:“不錯,就這么辦,此計甚妙,子安大才。”
趙孝騫又道:“臣昨日巡視了上三軍挑選出來的五萬精銳兵馬,雖說將士們對操作火器仍有些生疏,但再過兩三個月約莫便熟練了,臣認為他們可以參戰。”
趙煦欣然道:“子安滿意就好,這五萬兵馬可是朕親自過問,挑選出來的都是精兵悍將,用來收復燕云再合適不過了。”
趙孝騫微笑道:“臣就提前恭喜官家,今年之內必能收復燕云十六州,大宋歷代帝王,唯官家創此不世功績,可耀于祖宗高廟,名載于青史竹帛,為后人瞻贊仰望。”
這話聽得特別舒坦,趙煦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當皇帝的,一輩子升不了官,也不在乎發財,這類人此生唯一的追求,大約只有青史留名,萬世敬瞻了。
眼下,機會即將到來,趙煦怎能不高興。
“子安,朕在汴京靜候佳音,等你為大宋立下這蓋世功勛,那時的朕固然風光無限,子安你也足以名耀千古,堪比衛霍,你我君臣一同在史書上留下佳話,豈不妙哉。”
君臣聊了一陣閑話后,趙孝騫告辭離去。
趙孝騫走后,趙煦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寬敞的大殿內僅剩他一人,他突然覺得渾身孤寂冰冷,前所未有的孤獨感襲上心頭。
良久,趙煦突然道:“鄭春和,召皇城司魏節來見。”
半個時辰后,魏節躬身垂首站在趙煦面前。
趙煦此時已沒了面對趙孝騫時和煦如春風的笑容,他的眼神冰冷銳利,仿佛一柄利箭,能夠刺穿人心。
魏節被趙煦這陌生又凌厲的眼神嚇得渾身發抖,面色蒼白地站在他面前,神情不知所措。
許久之后,趙煦冷冷開口:“魏節,你告訴朕,朕如今還能信任皇城司么?”
這話太嚴重,魏節渾身一激靈,撲通一下跪倒:“官家,皇城司永遠只效忠官家!”
趙煦闔目不語,半晌才緩緩地道:“趙子安領皇城司偵緝小皇子被謀害一案,你把趙子安偵緝的過程原原本本告訴朕,一字不準漏!”
魏節不明其意,但確實一字不敢隱瞞,于是將趙孝騫偵緝的過程老老實實說了一遍。
從太醫局,查到尚藥局,然后查到劉賢妃寢宮的宦官和內侍都知,一路追查下來,漸漸的,線索越來越多,最后查到尚藥局的藥材里含了少許鉛丹時,答案已快揭曉了,才突然得知殿中省少監黃塵相潛逃。
與此同時,劉賢妃寢宮的內侍都知龔井和小皇子的奶娘也莫名失蹤,整個案子這才首尾串聯起來,得出了清晰的答案。
得知三人潛逃,趙孝騫并未片刻耽誤,皇城司立馬全員出動查緝三人的下落,趙孝騫還第一時間簽發海捕文書送往京畿地區的各地官府。
魏節說得很詳細,每一個細節都說得清清楚楚,而且確實是據實以告,沒有半句虛言。
趙煦聽完后一言不發,闔目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趙煦點點頭,嘆了口氣道:“看來此案的過程,趙子安確實沒隱瞞朕,那三名兇手潛逃,確實是他們見勢不妙才逃掉的,子安有疏忽,卻非故意。”
魏節低聲道:“是,臣以性命擔保,殿下偵緝此案的過程,臣全程在側,皆是親眼所見,殿下并無半點私心,官家若不信,可遣人調查。”
趙煦突然露出了和煦的笑容:“子安是朕的兄弟,朕怎會不信他?不過畢竟遇害的是朕的皇兒,朕不得不問個仔細,抓不到兇手,朕不甘心。”
意興闌珊地揮退了魏節,大殿內再次恢復了孤寂清冷。
趙煦闔目養神,神情一片冷酷,殿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的側臉上,整張臉半明半暗,仿若神魔合體。
良久,趙煦喃喃嘆道:“暫時如此吧,收復燕云最重要……”
自語之后,趙煦突然莫名流下淚來。
腦海里不斷浮現他那三個月便夭折的孩子,那張肉嘟嘟清澈純真的臉龐,如今已成了他的心魔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