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延福宮的趙孝騫,步履很緩慢,一邊走一邊凝神思索。
有個事實是無法否認,男人真正的成長,是必須要經歷劇痛之后的。
趙煦便是如此。
歷史上的趙煦算是明君,史書對他的評價頗高,如果不是那么短命的話,如果不是把江山給了趙佶,北宋興許不會滅亡。
后人對“明君”的概念,或許有些片面。
所謂的明君,不是時刻表現寬宏仁義,那不過是被儒家洗腦的庸君,甚至是昏君。
明君的定義是,他永遠有識人用人之明,永遠懂得在歷史關鍵的節點上,做出最正確的選擇,從而帶領國家朝代走向強盛。
看看,多簡單,可偏偏歷史上的大部分帝王根本做不到。
所以,明君不是表現一下寬宏仁義就可以的,甚至于,寬宏仁義從國家的層面上來說,往往是一種貶義。
猜忌猜疑,自私貪婪等等,這些帝王的毛病,明君都一樣不缺,它并不是評判帝王昏庸或英明的標準。
趙孝騫此刻的心情很復雜。
他欣慰于趙煦這位帝王經歷了人生的劇痛之后,終于成長為一位成熟且英明的帝王,但他也清楚,英明的帝王從今以后,只能是孤家寡人了,他已失去了朋友,兄弟,以及人間的情愛。
像一只戴上金箍的猴子,法力無邊,毀天滅地,但也滅情滅欲。
以后,趙孝騫必須換一種方式與趙煦來往了,永遠不要在他面前提什么朋友兄弟,只是一位臣子對帝王的敬畏,以及疏遠。
出了宮門,趙孝騫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每個人都在成長,而成長的代價,是必須要付出的,哪怕自己根本不愿意。
宮門外停著楚王府的馬車,陳守和禁軍們站在馬車旁靜候。
趙孝騫剛準備上馬車回府,一只胳膊卻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趙孝騫大驚,然而轉眼一看,見陳守他們面露笑意,毫無戒備,趙孝騫頓時放了心。
扭頭一看,竟是蘇軾那張熟透了的老臉。
“子瞻先生,久違了,別來無恙乎?”趙孝騫急忙行禮。
蘇軾卻死死勾著他的脖子,不理會他掙扎行禮的樣子,一臉怒意道:“好你個子安,回汴京多久了,竟對老夫不搭不理,老夫多次去你家王府拜訪,也被告之你不在府里。”
“呵,老夫吃你家大米了,這么躲著我?”
趙孝騫掙扎的動作一滯,然后一臉認真實事求是地道:“子瞻先生當然沒吃我家大米,但你吃我家肉了,比大米還貴……”
蘇軾表情一僵,接著氣急敗壞道:“多久不見,何時變得如此小氣?老夫吃你家的肉,還給你便是!”
趙孝騫竟當仁不讓地道:“既然子瞻先生如此懂事,我便卻之不恭了,別的肉先不提,至少還我一只熊掌吧?”
蘇軾再次愣住。
他記起來了,當初在拒馬河大營時,趙孝騫弄來了一只熊掌,與他分食之,那肥美多汁的滋味兒,蘇軾至今難忘,回到汴京后與友人飲宴,每次還意猶未盡地追憶那只熊掌的味道。
現在趙孝騫讓他還,拿什么還?
熊掌啊,可遇不可求啊,當初趙孝騫吃過熊掌后也是食髓知味,命陳守領禁軍兄弟上山再獵一只熊來,結果陳守帶人進山轉悠了大半個月,連根熊毛都沒找到。
動用國家機器都弄不到的珍貴食材,蘇軾怎么還?讓他這糟老頭子獨自進山給熊大熊二們精準扶貧嗎?
神情呆怔地看著趙孝騫似笑非笑的臉,良久,蘇軾突然表情一變,變得熱情且欣悅:“子安何時回汴京的?老夫的忘年至交,回來卻一聲不吭,實在該罰,罰你與老夫今夜飲酒達旦,不醉不歸……”
話題轉得很生硬,趙孝騫絲毫不為所動,伸出手掌橫在他面前:“飲酒的事再說,先還我熊掌。”
蘇軾哈哈一笑,隨即佯怒道:“子安!……你調皮了!”
“快走快走,老夫今日請你飲酒,包醉的。”
二話不說拉他上了馬車,上的還是楚王府的馬車。
這是一點都沒把自己當外人啊。
馬車搖搖晃晃來到州橋,大相國寺的御街拐角,有一座青樓,這次終于不再是那家名叫“醉花陰”的青樓了,蘇軾換了一家格調看起來比醉花陰更高端奢華的青樓。
下了馬車,蘇軾熱情地拽著趙孝騫進門,剛進門便迎上來一位知客。
有個錯誤的觀念是,青樓外面拉客的都是那些風騷入骨的中年老鴇,揮舞著小手絹兒朝著大街聲聲呼喚“大爺進來玩呀”。
其實這是不對的,古往今來的青樓都沒那么掉價過,更不可能做出大街上公然拉客的低賤行為。
青樓的生意再差,也不會賤到這個程度,那樣反而是自砸招牌,淪為暗娼之所,烏煙瘴氣之地,但凡腦子正常的老板都不會這么干。
古代的青樓其實更像千年后的上流社會精英人士聚集的高端私人會所,它不僅能與姑娘聊天飲酒作樂,同時還擔負恩客們的社交,談判,舞文弄墨,提供情緒價值等作用。
趙孝騫現在進的這座青樓,知客是個文雅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見到蘇軾后,文質彬彬地向蘇軾行禮,口稱“蘇學士”,招呼隨意且親切,不讓人感覺疏離,同時態度又拿捏得恰到好處。
蘇軾顯然是這里的常客,與知客招呼后,指了指趙孝騫笑道:“這位,名震天下的河間郡王,遼人畏之如虎,大宋的英雄豪杰人物,今日老夫做東,好生招待他,莫砸了你家的招牌。”
知客一聽趙孝騫的名字,頓時肅然起敬,然后非常正式地整了整衣冠,朝趙孝騫長揖到地。
“末學拜見郡王殿下,殿下率我大宋虎賁之師,平定北遼,洗我國恥,揚威域外,天下臣民莫不敬仰,今日得見殿下尊榮,末學三生有幸。”
見知客如此恭敬,趙孝騫渾身不自在,臉上麻麻的,應該是被他肉麻到了。
而知客卻渾然不覺,仍然情真意切地向他表達崇敬之情。
趙孝騫實在聽不下去了,雙手托起了知客不停行禮的胳膊,正色道:“兄臺不必如此,進門就是嫖客,嫖客是不配被你如此禮貌對待的,你應該一邊滿足我們的需求,一邊痛罵我們道德敗壞。”
知客一怔,顯然沒想到自己對偶像如此客氣如此崇拜,結果等來了偶像這么一句……
旁邊的蘇軾也愣了一下,接著哈哈狂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用力拍著趙孝騫的肩,眼角都笑出了淚花兒。
“老夫早就說過,我的子安賢弟是一位妙人,聽聽,多妙!沒錯,進門就是嫖客,文縐縐的多虛偽!啰嗦那么多,咱們進來不就是找姑娘的么?”
“快去安排雅閣,把你們最美最知情識趣兒的姑娘叫來,莫拿那些歪瓜裂棗湊數,否則老夫把你們的惡名寫進詩里。”
拽著趙孝騫進了雅閣,蘇軾仍不停在笑。
趙孝騫打量著雅閣里的擺設,不由暗暗點頭。
為了滿足文人墨客們的騷情,青樓掌柜是舍得下血本的。
雅閣里掛滿了前朝后人的字畫,甚至一只瓷瓶,一張素琴,一扇山水屏風,都有它的來歷和典故。
文人進了這里,不得激動得尿顫,雅不可耐了屬于是。
趙孝騫是老恩客了,家里六個婆娘,兩個都是青樓花魁,對青樓的環境自然不陌生,進門便找了個順眼的位置盤腿坐下,半坐半躺,一臉慵懶,像一只剛捉完耗子的貓。
很快,知客帶來了幾位姑娘走進雅閣,趙孝騫隨意抬眼一掃,不錯,都是國色天香,不愧是蘇軾帶路的地方,姑娘的姿色果真不凡。
然而趙孝騫如今對美色的閾值實在太高了,家里六個婆娘個個都是絕色,外面的鶯鶯燕燕雖然貌美,但已引不起趙孝騫的色心了。
畢竟吃慣了細糠,誰還吃山豬啊。
進青樓的目的是與蘇軾飲酒,美色反倒不重要,于是趙孝騫隨意指了指其中一名姑娘,讓她在旁邊坐下侍候,蘇軾則不客氣的拉過兩名姑娘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
“上酒上菜,今日必與子瞻先生謀一場大醉!”趙孝騫拍案喝道。
蘇軾哈哈一笑,道:“子安莫急,還有客人未至。”
“誰?”
蘇軾神秘地眨眨眼,還沒開口,便見雅閣的木門打開,從外面走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面帶苦笑的中年男子,一臉苦笑地看著身后的一道嬌小身影。
而他身后的嬌小身影,則是一身男子裝扮,但趙孝騫卻一眼便看出這人是女扮男裝。
嬌小身影個子并不高,容貌清麗可人,大約十四五歲的年紀,她躲在中年男子的身后,小心地探出頭,一雙眼睛古靈精怪地打量著雅閣里的蘇軾和趙孝騫。
蘇軾一見中年男子便大笑起來,指著他道:“李文叔,你遲到了,當罰三杯……”
話沒說完,蘇軾看到他身后那道嬌小的身影,頓時吃了一驚,一生閱女無數的蘇學士自然也一眼發現那是個女子。
“文叔,不知這位是……”蘇軾遲疑地道。
中年男子苦笑一聲,道:“晚生李恪非,拜見蘇學士。”
“晚生帶來的這位,是我家頑劣的女兒,今日剛準備偷偷摸摸出門應蘇學士之約,誰知被小女發現,揪著我的胡子非要我帶她來見世面,不然與我沒完,唉!這世上哪有女子逛青樓的,成何體統!”
趙孝騫臉上剛露出笑意,卻見李恪非帶來的女兒突然朝前一跳,跳到雅閣中間,一雙明眸彎如新月,嘻嘻笑道:“蘇學士,還有這位……嗯,這位兄臺,小女子名叫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