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維直到此時仍不敢相信,趙孝騫居然會派兵追緝拿問他們。
不可能!
他們受汴京朝廷委遣,說是欽差也不為過,趙孝騫哪來的膽子跟朝廷對著干?
兩千龍衛營將士將官員們團團圍住,韓維卻一點也不害怕,神情反而更傲,眼神里充滿了輕蔑。
都是粗鄙武夫,有何可怕?
重文輕武是大宋立國以來就有的規矩,文官生來比武將高貴,這是朝野上下的共識,武夫再厲害,他真敢殺文官麼?
「爾等是河間郡王魔下,卻不問緣由,上來就包圍我們,僅這一條就足夠罷你的官了。」韓維盯著折可適道。
折可適冷冷地打量著他,緩緩道:「爾等可是從汴京來的?在此丈量耕地,
遷徙農戶流民?」
韓維點頭:「沒錯。」
折可適也點頭:「那就沒找錯人,就是你們了。」
韓維和王垣神色一驚,飛快對視一眼,眼神里有些不安。
難道趙孝騫這麼快就發現了什麼?
然而想到自己身后的汴京大佬們,韓維的膽氣又壯了。
「我乃河北西路都轉運使,品階比你高多了,粗鄙武夫莫非敢對本官動手不成?」
折可適懶得跟他廢話,揮手道:「全部拿下,拒捕者殺!」
兩千將土立馬圍了上來,韓維不禁后退了一步,厲色道:「你敢!我受皇命差遣,政事堂諸位相公親筆委任公函,是為汴京欽差,你敢抓我,形同謀反!」
折可適冷笑道:「我不過是粗鄙武夫,嘴皮子斗不過你,你有任何冤屈不妨回真定城,與我家郡王殿下當面說。」
兩千將士圍上來,伸手便扣住了大部分官員,然后將他們綁了起來。
官員們大驚失色,沒想到折可適竟然玩真的,許多官員一輩子沒被如此對待過,臉色立馬蒼白如紙,也有的官員一邊掙扎一邊大聲怒罵。
其中一名官員趁將土不備,奮力掙脫了他們的鉗制,拔腿就往野外跑。
折可適見真有人敢拒捕,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低喝道:「殺了!」
一騎快馬飛馳而出,追上那名倉惶逃跑的官員,手中的掉刀猛地一刺,官員來不及慘叫,后背便被戳了個對穿,倒在地上抽搐慘叫,很快沒了聲息。
這血腥殘酷的一幕,頓時令所有官員若寒蟬,不敢再反抗,老老實實任將土們將他們捆綁起來。
一名官員瞪著韓維,突然罵道:「你不是說來真定府絕無閃失嗎?你不是說此行之后,必有大好前程嗎?姓韓的,這就是你說的大好前程?」
韓維和王垣渾身顫抖,剛才那名官員被殺的畫面仍停留在他們的腦海中。
此刻他們才意識到,趙孝騫拿問他們的決心如此堅定,這是打算跟汴京的權貴們翻臉了?
可是,為什麼?
明明提前知會過他,明明將所有的利益都擺在他面前。
如此巨大的利益,又是在趙孝騫的地盤上,汴京的權貴們根本沒打算繞過他,大家都有誠意拉他一同分享這塊蛋糕的。
為什麼趙孝騫還要捉拿他們?
韓維想不通,打死他都沒往普通百姓身上想。
他腦子里的游戲規則,是上層人物才有資格玩的,所以直到此刻他仍固執地認為,問題出在上層人物的利益分配上。
「我回去,我跟你們回真定城!」韓維毫不猶豫地道。
刀劍之下,他已不敢再擺文官的架子,被殺的官員鮮血未乾,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他,眼前的龍衛營將土不吃這一套,他們的眼里只有軍令。
暗暗震驚于趙孝騫對這支軍隊的掌控力,同時韓維也果斷認慫。
如果他再反抗或不服,他絲毫不懷疑折可適的刀會將他戳個對穿。
承平已久,官員們從未見過這般陣仗,今日終于領教了大宋王師的冷血殘酷,跟朝堂上打嘴仗不一樣,人家是真的一言不合就動刀啊。
見韓維服軟,折可適滿意地點頭,隨即扭頭吩附道:「那個被殺的官兒,把他的頭割下來,用石灰保存好,殿下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一個都不能少!」
韓維等官員遍體生寒,神情惶恐不安。
他們終于察覺到,從此刻起,自己的命運已不由掌控,掌控他們命運的,是這塊地盤的主人。
真定城府衙。
府衙內的官吏忙了好幾天,趙孝騫索性在府衙里住了下來。
這件事很嚴重,不知多少條人命被韓維害了,趙孝騫必須深挖,轄下九縣的人丁數據需要統計,九縣的知縣們也必須嚴加審查。
更重要的是,趙孝騫在等各方搜索人員帶來的消息。
韓維王垣等官員必須拿問,遷走的農戶們必須找到,相關的罪證也要開始固定,不然將來在朝堂上說不清楚。
更忙的是皇城司的趙信,忙得都沒個人樣兒了。
自從出事后,趙孝騫將他叫來,一陣劈頭蓋腦的痛罵,罵得趙信的身高都矮了兩寸。
挨罵不是沒有道理,皇城司疏忽了,只盯著韓維那些官員,沒想到后面有人動手,神不知鬼不覺地遷走了農戶們。
為了將功折罪,趙信這幾日都快瘋了,不停給皇城司屬下施壓,下令搜索韓維王垣和農戶們。
終于,到了事發第三日,趙信腳步飛快趕到府衙。
「殿下,有消息了!」趙信道。
趙孝騫當即站了起來:「找到韓維他們了?」
「找到了數千名農戶,皇城司在距離真定城北面一百多里的一片山谷里,找到了一個遷徙農戶的安置點,里面大約聚集了五千左右的農戶,都是被韓維下令從真定府村莊遷走的。」
趙信嘆了口氣,道:「那些農戶被集中看押,每人只發了一張草席,每天倆個粗餅,也虧得是夏天,若是冬天,不知要死多少人。」
趙孝騫冷冷道:「農戶們的傷亡如何?」
趙信垂頭道:「僅是那個被咱們發現的安置點,五千農戶已死了百馀人。」
「看押農戶的是什麼人?」
「皇城司當場審問了,看押者大約百人,皆執兵刃,他們是汴京各大權貴府上的護衛家丁。」
趙孝騫表情愈發冷冽:「真定府轄下村莊里的那些尸首,想必也是他們的手筆了?」
「是。」
趙孝騫嘆了口氣,道:「讓府衙派一隊差役,把農戶們都接回來,路上好吃好喝,莫虧待了他們。」
趙信遲疑了一下,道:「殿下特意囑托皇城司關注尋找的那個人,——那個姓葛的老丈,也在那個安置點里。」
「葛老丈也在?那就好,可算有驚無險。」趙孝騫舒了一口氣。
趙信嘴唇需道:「殿下,葛老丈的情況不大好———
趙孝騫一愜:「他怎麼了?」
「他被打斷了一條腿,肋骨也斷了兩根,雖然咱們診治過了,可畢竟已是一大把年紀—.」
趙孝騫咬牙:「特麼的!」
說完趙孝騫便匆匆往外走,嘴里道:「你帶路,我親自去一趟!」
出了府衙,陳守等禁軍護衛已備好了馬。
趙孝騫翻身上馬,一行人飛快出城,往北而去。
飛馳的馬背上,趙孝騫耳畔只聽到呼呼的風聲。
他的神情平靜,眼神卻不斷噴薄著怒火。
五千農戶被找到,派人接回來便是,但聽到葛老丈的消息,趙孝騫還是決定親自跑一趟。
他與葛老丈其實交集并不多,從頭到尾也就見過兩面,或許畏畏跟葛老丈更熟一點,但也熟不到哪里去。
可不知為何,提到葛老丈,趙孝騫腦海里總是回憶起當初他登郡王府的門不肯入正堂,怕臟了正堂的地板,死活只肯坐在外面的石階上。
他還記得自己與葛老丈一同坐在石階上吃包子,與葛老丈相談甚歡的畫面。
趙孝騫與葛老丈談不上交情,可葛老丈卻留給他很深的印象,讓他總是不自覺地牽掛這位滄桑的老人。
或許,葛老丈只是趙孝騫心里的一個縮影,這個縮影不僅是他的輪廓,也是大宋千千萬萬貧苦農民的樣子。
策馬飛馳,百馀里的距離半天就到了。
趙孝騫下馬,發現前面是兩座低矮的山丘,山丘的中間形成了一條狹長的山谷,走進山谷內,里面光線陰暗,不時一股冷風吹過,在夏天倒確實有幾分涼爽之意。
山谷內或躺或坐,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都是衣衫檻樓的老弱婦孺,基本見不到一個青壯勞力,許多瘦弱的孩子被母親抱著,發出哇哇的大哭聲,更多的則是神情麻木地看著他。
趙孝騫抿緊了嘴,不知該說什麼。
讓農戶們受苦受難的是韓維他們,可趙孝騫終歸是父母官,也代表了朝廷農戶們受此磨難,趙孝騫也有責任。
當著數千人的面,趙孝騫沉默片刻,突然朝農戶們長揖到地,
「原因不解釋了,真定知府趙孝騫,對不住各位父老,向諸位賠罪,我知道道歉遠遠不夠,接下來你們聽消息,我為你們報仇!」
人群里,麻木的人們眼神漸漸有了一絲溫度。
接著仿佛有人打開了閘門,隨著趙孝騫的話音落地,人們的情感終于宣泄出來。
人群里開始有了輕細的啜泣聲,接看聲音越來越大,數千老弱婦孺們再也忍不住豪陶大哭起來,不懂事的孩子不知所措,也陪著大人們一起哭。
佛云眾生相,皆是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