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深處查,趙孝騫發現事情越嚴重。
轄下九縣三分之一的農戶被遷走,人數至少四五萬。
本來遷徙農戶是朝廷的政令,沒什麼懷疑的,可是有的村莊一人不剩全部遷走,更令人憤怒的是,府衙的差役們還在別的村莊發現了村民的戶首。
目前已在數據內的死亡人口已有三十多人,那些被遷走的農戶命運如何,尚不得而知。
看著這些觸目驚心的數字,趙孝騫心中生起怒火的同時,也察覺到韓維他們根本沒把農戶當人。
與其說是遷徙農戶,還不如說是遷走了一群牲口。
至于牲口是死是活,他們并不在乎。
這猶令趙孝騫出離憤怒。
他率龍衛營打下偌大的疆土,清除了立國百年的邊患,遼人從此不敢南下牧馬,軍事戰略上已對遼國形成了威。
邊城的百姓們好不容易盼來了太平日子,對趙孝騫這位邊帥更是感恩戴德每個人都看到了未來的曙光。
而不可否認的說,趙孝騫也沉浸在這種被人感恩的快意中,為國開疆,為民開太平的同時,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實現了被認同,被崇敬的價值。
然而這一切,卻被汴京的權貴們全毀了。
遼人被趕走了,但還有人要他們的命,而且要他們命的竟然是本國的官吏。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大概就是真定府百姓們最真實的宿命了吧。
可是,憑什麼讓百姓苦?
百姓本本分分種著地,老老實實給朝廷交稅,他們招誰惹誰了?
看著手里的數據,趙孝騫越看臉色越鐵青。
最終,趙孝騫將手里的紙重重拍在桌案上,表情已是冷若寒霜。
「要開殺戒了!天大的后臺也擋不住老子殺人!」趙孝騫怒喝道。
鐵蹄靜錚,旌旗卷動。
龍衛營兩萬兵馬奉命出營,分赴拒馬河南岸各個方向。
宋軍大營內方馬齊暗,旌旗獵獵,無數人馬在將領的叱喝下列隊出營,對岸一直監視宋軍動向的遼軍斥候大驚失色,急忙上馬朝析津府方向飛馳。
不得不說,宋軍這半年來的動作,已令遼國高度緊張,稍有異常的兵馬調動,都能引發遼國的連鎖反應。
可遼國不知道的是,這一次宋軍奉命出營,針對的對象卻不是遼國,而是本國的官吏。
趙孝騫的軍令上寫得很明白,龍衛營由種建中親自帶兵,出動兩萬兵馬,在拒馬河南岸新占領地展開地毯式搜索,務必找到韓維王垣等數十名來自汴京的官員。
軍令與政令不一樣,政令頒下后,尚有拖延怠惰和陽奉陰違的馀地,但軍令如山,主帥在軍令上說的每個字,下面的將士們都必須要不折不扣地完成,否則等待他們的便是森嚴的軍法處置。
種建中接令后不敢怠慢,當即便下令點兵出營,兩萬兵馬分成八路,對拒馬河南岸形成密不透風的撒網式搜索。
距離拒馬河南岸大營百馀里的一片平原上,韓維和王垣帶著二十馀名官吏,
正在丈量這片肥沃的良田。
這片土地曾經被遼國所占,但遼國是農耕與游牧結合的國度,他們所占下的土地原本適宜耕種的,但很多都被他們浪費了,有的放置荒蕪,有的用來種植苣牧草,用來放牧牛羊戰馬。
趙孝騫和魔下龍衛營占領這片土地后,對大宋來說,這些都是上好的良田,
尤其是地理位置也十分優越,處于平坦廣的平原地帶,更適合耕種農作物。
韓維和王垣越看越心喜。
這片肥沃的土地,他們本人自然是占不到多少利益的,一個轉運使一個戶部侍郎,以他們的身份,根本不夠資格參與到這個瓜分土地的游戲里來。
但大佬們吃肉,韓維和王垣多少都能嘗到一點湯湯水水。
這點湯湯水水也足夠養肥了他們了。
別的不說,僅是大佬們瓜分的耕地良田,但凡從他們手指縫里漏出一點點,
就足夠他們子孫數代吃喝不愁了。
更何況,二人出面幫汴京的大佬們辦成了如此漂亮的大事,以后的仕途簡直不要太順風順水,這些隱性的利益更令他們充滿了干勁。
「好一片良田啊!遼人也真是愚蠢,如此上好的良田,卻沒多少用來耕種,
真就以為放羊放牛能世世代代富裕下去?呵!」韓維的臉上露出譏諷之色。
王垣也冷笑道:「終究是未曾開化的蠻夷族類,未受我圣賢教化,做事也登不得雅堂,也就刀劍鋒利一點,最后還不是敗在河間郡王的手下。」
提到河間郡王,韓維不由露出擔憂之色,低聲道:「也不知郡王對我們的舉動是否知曉,聽說此人在汴京時,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都敢跟章相公對看干,甚得官家寵信,此事若不慎被他知道,可就不妙了。」
王垣卻有些不在意地笑了笑,道:「郡王再受寵信,脾氣再不好,但別忘了,他終究也是官,是官兒就該懂事,此事可是被汴京數十位權貴的眼晴盯著呢,河間郡王縱是不滿,又能如何?」
「郡王在汴京時不結黨,不參事,是謂「孤臣」也,就算此間事泄,他除了告到官家面前,還能如何?
「可這些土地關系到數十位權貴的利益,眾人施壓之下,縱是官家也不得不妥協,依我看來,最后不過是不了了之,官家也只能默許。」
「官家都不能追究,郡王還能如何?」
聽王垣這麼一分析,韓維也漸漸放了心,臉上的擔憂之色一掃而空,胸膛也不知不覺挺了起來。
當數十位權貴一同犯法時,所謂的是非黑白就無法分辨了。
權貴們本身就是國法,法縱森嚴,遇到這股滔天的權力,也必須要讓路。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本質。
所以百姓們遇到不公時,常常掛在嘴邊的所謂「法律」,所謂「公正」,其實是無力且天真的,這個世界根本不是他們想像的模樣。
韓維瞇著眼,看著遠處正在辛苦丈量土地的二十馀官員,心中愈發欣悅。
這些,都是傳承世代的良田啊!簡直不敢想像大佬們的子孫后代會過得多富足。
他們的快樂就連轉運使和戶部侍郎都想像不到你知道嘛·
接著韓維不知想起了什麼,扭頭壓低了聲音道:「從河北諸城遷來的農戶流民,安置的地方沒問題吧?」
王垣漠然一笑,道:「安置那些賤民太簡單了,隨便找個避風的山谷,扔給他們一張草席,每日發兩頓野菜粗糧足矣。」
「這批農戶最后還要挑選一批老弱病殘分配土地,做給郡王和朝廷看,但其馀的青壯勞力,會逼他們簽下死契,成為汴京諸位權貴大人們農莊里的農奴—.」
「將來不僅可以免掉多少稅賦,耕地所產也不必分給賤民們,權貴們獨拿,
你我又是一樁大功。」
韓維低聲道:「安置農戶的那些地方,死了多少人?」
王垣淡淡地道:「死人在所難免,有的賤民不服不公被打死,有的還癡心妄想朝廷真會給他們分配土地,還有的老弱婦孺不耐路途勞累,或者生了病,至今二十馀處安置地,大約死了四五百人罷了。」
韓維聞言冷淡地道:「稍微對他們好一點,莫死太多人了,不然不好對汴京交代,河間郡王若發現了,更不好應對,莫忘了咱們可在他面前保證過的。」
王垣笑一聲:「郡王知道又如何?你我不過是幫人辦事跑腿的,郡王若欲查問,除非把汴京那些權貴都揪出來法辦,他怕是沒那能力。」
韓維與他相視一笑,二人的神情愈見自信。
丈量偌大的耕地是體力活兒,二十馀官員量了大半日,卻連一小半都沒量完。
韓維正在琢磨今晚又要在此地搭帳篷勉強湊合一夜了,這時眾人卻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馬蹄隆隆,節奏明快,眾人甚至能從馬蹄聲中聽出一股子焦灼的意味。
廣的平原盡頭塵煙滾滾,一支大約兩千人的騎兵朝韓維等官員們沖來。
韓維瞇眼打量了一會兒,隨即神情一變,沒來由的,心頭浮起幾許不安。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支兵馬來意不善,隱隱間似有大事發生。
漸漸地,這支兵馬越來越近,漫天的黃塵隨著馬蹄起落,也漸漸彌漫到韓維等人附近。
朦朧的塵煙中,只聽得對面騎隊中有人興奮地高呼。
「稟將軍,發現一群來歷不明之人,他們皆著朝廷官服,應是郡王殿下要找的人!」
韓維和王垣心中頓時咯瞪一下,立覺不妙。
接著韓維便聽到對面一道粗獷的大嗓門哈哈大笑。
「老天有眼,活該我老折又立一功,把他們圍起來!」
須臾之間,漫天黃塵鋪天蓋地,將韓維等人籠罩其中。
韓維王垣被嗆得咳嗽不止,聽馬蹄移動的聲音,這支騎隊已將他們全部包圍起來。
馬蹄落定,塵煙漸散,韓維一邊揮散黃塵,一邊四下打量,卻見為首一位騎在馬上的魁梧將軍身著鐵甲,正目光冰冷地注視著他們。
韓維心中志芯惶然,但仍壯著膽子擺出官架,凜然喝道:「來者何人,卑賤武夫竟敢對朝廷官員無禮,理當問罪!」
騎在馬上的武將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坐直了身子,單手扶著馬鞍,語氣冰冷。
「我,河間郡王魔下龍衛營,都指揮使兼前鋒官折可適,奉郡王殿下之令,
追緝拿問草菅人命的犯官,現在,報上爾等姓名,官職,然后束手就擒,違捕者立斬!」
韓維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河間郡王要拿問我們?」
「沒錯,要將爾等押赴真定城,過堂問罪。」折可適盯著韓維的眼睛冷冷一笑,道:「爾等若聽不懂人話,我亦有棍棒伺候,幫諸位加深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