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線」這東西,是天下生靈都有的。
哪怕是一條狗,也有它的底線,至少它很清楚不能咬主人,吃飯也不能上桌。
趙孝騫的道德底線并不高,跟他的褲腰帶一樣非常松垮,說脫就脫,人盡可妻。
道德如此敗壞的人,還是有做人的底線的。
底線就是百姓,前世出身貧苦階級,底層階級的立場不知不覺也帶進了今生,遇到任何事他都首先站在底層的立場上思考解決。
身處權貴,卻站在底層,這樣的人很難不得罪人。
兩個階級本身就是充滿了尖銳矛盾的,不幸的是,趙孝騫恰好一左一右分跨在兩個階級里面,可以想像,他這一生若是沒有權力傍身,那該活得多麼艱難。
現在,兩個階級的矛盾又發生了。
趙孝騫依舊毫不猶豫地站在了底層,這是他的選擇。
良心告訴他,必須這麼做,不能再裝聾作啞。
李清臣被緊急召進郡王府,趙孝騫陰沉著臉,闔眼坐在正堂內不言不語。
正堂內還站著趙信和陳守,二人小心翼翼的垂手而立。
李清臣一看這架勢這氣氛,就知道出事了,不然一貫沒個正形的郡王殿下不可能這副模樣。
快步上前,李清臣試探問道:「殿下——」
趙孝騫睜開眼,眼中閃過一道冷芒:「李清臣,韓維和王垣他們有沒有與你私下做什麼交易?」
李清臣一愣:「沒有啊,下官從未與他們做過交易,與他們不過初識的泛泛之交。」
趙孝騫盯著他看了許久,這才緩緩道:「他們私下可有送你重禮?」
李清臣立馬道:「送了,但下官謝絕送還了。」
「為何?」
李清臣苦笑道:「下官若是愿意收禮的人,當初也就不會被劉謙諒他們架空孤立了,再說,下官聽說殿下也將他們的禮送還,我就更不敢收了。」
趙孝騫終于露出一絲笑意:「老李,我沒看錯你,你是個好人。」
叮!好人卡一張。
可以肯定的是,李清臣的底線比他高得多,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又窮又清高的味道,他一定知道「茴」字的四種寫法。
趙孝騫滿意了,李清臣卻滿頭霧水,今日一進門郡王殿下就擺出一副會審的架勢,可到現在李清臣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殿下,咱們真定府——發生了變故?」李清臣小心地問道。
「嗯,出事了,目前我所知道的,有一座村莊的村民全部被遷徙,村民很突然地被遷走,連行李都沒帶,地上還有斑斑血跡,村口枯井里還發現了兩具老人的尸首。」趙孝騫道。
李清臣吃了一驚,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韓維他們干的?」
「大概率是他們,現在還不知道真定府轄下九縣其他村莊堡寨的情況,所以要馬上統計,另外,你以真定府衙的名義馬上下公函,叫停遷徙本地農戶流民。」
李清臣咬牙道:「下官這就去辦,·」韓維他們竟如此無法無天,不怕國法嚴懲嗎?」
趙孝騫冷笑:「有汴京的大人物撐腰,他們怕什麼?汴京的權貴本身就是國法,普通的百姓就算進汴京告御狀,連汴京城門都進不了。」
李清臣一證,隨即深深嘆息,他知道趙孝騫說的是實話。
這個年代的百姓,確實是命如草芥,一輩子能不能平安活到老,全憑當官的良心。
「殿下,不知韓維王垣他們如今在何處?」李清臣問道。
趙孝騫淡淡地道:「我已令皇城司去找了,現在我要知道的是真定府轄下九縣村莊農戶的情況,看看有多少村莊出了人命,多少農戶被他們遷走,以及,被遷走的那批農戶如今的下落。」
李清臣沉默片刻,道:「殿下,若是抓到了韓維王垣他們,」—」」」當如何處置?」
趙孝騫也沉默了,他很清楚這批官員背后的靠山是何等的強大,四百多里的土地,對汴京的權貴誘惑太大了,同時也說明,汴京有資格參與這次圈地的人,
身份和權力更是不小。
這些人糾合起來的力量,就連趙煦都要忌憚三分。
所以,抓到韓維和王垣他們,如何處置?
稍有不慎,等于捅了馬蜂窩。
「先抓到人再說,」趙孝騫語氣緩慢地道:「在真定府的地界上,他們造了多大的孽,就應承擔多大的罪,我這個父母官若不能為治下百姓出頭伸冤,有何顏面坐在這個位置上?」
李清臣眼神閃過幾分欽佩,一言不發地朝他長揖一禮,
揖禮無聲,但已表達了很多。
一夜之間,真定城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且壓抑。
負責城防的廂軍紛紛出動,街面上只見一隊隊的廂軍手執兵器跑步經過,出城后分赴各個方向。
府衙的差役們也飛快出城,分散到轄下九縣各個村莊,拉網式查問各個村莊的人口情況。
府城里的百姓商人好奇駐足,看著一隊隊廂軍神色凝重地跑步出城,不由議論紛紛,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一股不安的情緒卻在人群中迅速發酵,蔓延。
半日以后,九縣的知縣們被趙孝騫緊急召進真定城,知縣們坐在馬車里,被顛得七葷八素,下馬車之后連氣都來不及喘,便被叫進了府衙。
與此同時,一騎快馬飛赴拒馬河南岸的龍衛營駐地,馬上騎士只帶了趙孝騫的一紙軍令。
調動龍衛營兩萬兵馬出營,在拒馬河四百里新占領地地毯式搜索韓維王垣等官員,如若發現遷徙的農戶流民,一并送回真定城。
真定府衙內,轄下九縣的知縣戰戰兢兢在趙孝騫面前交代了治下村莊堡寨的情況后,趙孝騫招待他們用了晚膳,卻不放人。
接著皇城司趙信出面,開始在這些知縣中審問排查,摸清他們是否與韓維王垣等人勾結。
與此同時,真定府的提舉司,提刑司,轉運使司等部門的首官,也被叫進了府衙,經趙孝騫當面質詢后,首官們出了正堂就被皇城司屬下接走,開始進一步的審問。
相比真定城的緊張氣氛,府衙的氣氛更是壓抑得令人室息。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員們,進門時一個個戰戰兢,滿身大汗,在皇城司氣勢凌厲的審問下,以往犯過事的官員頂不住壓力,紛紛交代了。
深夜,趙孝騫仍未回家,獨坐在府衙的后堂內,翻閱著皇城司送來的供狀。
消息有好有壞。
壞消息是,皇城司對真定府的官場再次排查審問,上一次犯了事卻躲過清洗的官員,被查出來不少。
好消息是,這些官員犯的事跟這次汴京權貴圈地的關系不大,都是往年曾經干過的勾當。
趙孝騫此時對韓維王垣他們的謀劃大概有了一個輪廓。
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這次奉汴京大佬們的命令圈地,這批官員算是獨來獨往,根本沒有勾結本地官員的計劃,所以真定府的官員們才沒有牽扯其中。
這也很符合邏輯,畢竟大佬們都是大宋頂尖的高層人物,他們私下里乾的勾當只能隱秘進行,勾結本地官員的話,事情難免會泄露出去,鬧得滿城風雨。
而且勾結本地官員意味著要割舍一部分利益出去,以大佬們的貪婪,大約是舍不得割舍利益出去的。
趙孝騫和龍衛營打下的疆域,如此廣且無主的耕地良田,汴京的大佬們聚在一起商量一番,私下里各自瓜分,正是悶聲發財,沒有必要讓太多人參與進來。
不得不說,人一旦掌握了權力,膽子和野心也膨脹起來了。
四百多里的土地,就算能耕種的良田只占三分之一,那也是一個駭人聽聞的天文數字。
他們的計劃一直很順利,如果不是鬧出了人命,如果不是畏無意中發現了異常,那麼這次圈地很可能就成功了。
可惜的是,他們漏算了趙孝騫的反應,他們以為穩住了趙孝騫,事后再給他分一份利益,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事情辦了。
然而,趙孝騫沒那麼容易被糊弄,他的立場也與汴京權貴們完全不一樣。
在這方面,趙孝騫的底線比他們高多了。
深夜子時,府衙內仍是人影幢幢,趙孝騫沒睡,官吏們也不敢睡。
他們忙著統計數據,忙著接收下鄉的差役們傳回來的消息。
氣氛很壓抑,官吏們走路都著腳,大氣都不敢喘,心中卻紛紛罵娘。
不知道什麼人得罪了郡王殿下,你們得罪也就罷了,我們每月領點微薄俸祿的小官小吏招誰惹誰了?憑什麼你們造的孽,卻害得我們半夜還在府衙加班?
深夜子時,李清臣神情疲倦地走入后堂。
「殿下,轄下九縣村莊堡寨的消息已歸納出來了。」李清臣道。
趙孝騫接過他手上的一紙,沉著臉一頁頁地翻閱。
紙面上都是今日差役和廂軍門下放到各個村莊堡寨后,統計出來的最新數據。
數據有點刺眼。
轄下九縣的村莊堡寨農戶,人口少了三分之一,更有甚者,有些村莊出現了全村空無一人的情況。
也就是說,無論村里青壯老人和婦孺,都被強行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