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人痛哭的場面,很少有人見過。
趙孝騫寧愿此生不見。
他們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農民,善良樸實,一生貧苦,此生最大的心愿是把這輩子該吃的苦吃夠了,下輩子興許老天垂憐,允他們投個衣食無憂的人家。
為何這些勤勞樸實種地,供養權貴的底層人,偏偏被權貴視如草芥,動輒剝削殘害。
他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看著山谷內豪陶痛哭的老弱婦孺們,趙孝騫心里一陣陣難受。
他對韓維一行人其實一直保持警惕,也暗中下令皇城司盯著他們,可終究還是讓百姓們受了苦。
自己還是大意了,他低估了汴京權貴們的惡。
資本是吃人的,權力更要吃人,錢權這兩樣東西,本身就需要底層的血肉供養,才能存活,才能壯大。
此刻面對數千人的痛哭,趙孝騫只能靜靜地站著。
良久,山谷內的哭泣聲小了許多,趙孝騫這才緩緩道:「遷徙本是一件好事,可以讓你們擁有更多的土地,讓你們擺脫貧苦,但是對不住,有人把這件事辦砸了。」
說著趙孝騫眼中突然進現殺機:「我會給諸位一個交代,用那些欺凌你們的官員的頭顱和鮮血交代。」
扭頭看著趙信,趙孝騫問道:「葛老丈在何處?」
趙信指了指山谷內,道:「聚集地的后方,皇城司開辟了一塊空地專給受傷的農戶們治傷治病。」
趙孝騫抬步便走,剛邁出一步,手腕卻被陳守拽住了。
趙孝騫扭頭看著他,陳守低聲道:「世子,還是請人將葛老丈抬過來吧,此時民心動蕩不穩,世子不宜走進人群里。」
話說得含蓄,但意思很清晰。
陳守擔心農戶們會將自己遭受的苦難遷怒到趙孝騫身上,趙孝騫走進人群恐遭刺殺。
趙孝騫掙脫了他的手,緩緩搖頭:「如果百姓們覺得我該殺,那就殺,是我活該。」
說完趙孝騫昂然走進人群內,一直朝山谷深處走去。
數千老弱婦孺見趙孝騫如此尊貴的官員走來,下意識紛紛垂頭不敢直視,自動自覺地讓開了一條道。
趙孝騫走得很慢,表情一點也不害怕,反倒是身后的陳守緊張地握著腰側的刀柄,一副隨時拔刀護駕的模樣。
陳守擔心的事并未發生。
底層的百姓,是能分辨是非善惡的,他們知道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不好。
他們只是缺少懲惡揚善的能力。
遷徙分地是朝廷派來的官兒乾的,他們的苦難大多也是拜那些京官所賜。
可這位郡王殿下從沒害過他們,不僅如此,他還殺了真定府的許多貪官惡吏,為百姓據理力爭,朝廷才給了真定府百姓三年免賦的政策。
從那以后,趙孝騫在真定府民間的聲望和美譽陡然提升,百姓們感恩涕零,
敬畏如神明。
盡管遭受諸多苦難,可沒人會遷怒趙孝騫。
好官就是好官,無論何時何地,他都不會變色,如果有些事情沒做好,讓百姓們遭了罪,那也一定是別人的原因。
這就是百姓們最樸實的想法。
一路走進山谷深處,百姓們紛紛垂頭讓路,有年長者還敬畏地朝他彎腰行禮。
山谷深處是一片突起的巖石,有了巖石的阻擋,辟出一塊避風的空地,五千老弱婦孺的傷者病者,就集中躺在這里。
趙信辦事還算細心,找到這個安置點后,立馬命人從附近的村鎮請來了幾位大夫,帶上了足夠的藥,為農戶們治傷治病。
此時的空地邊沿,大大小小擺了許多炭爐,炭爐上的小陶罐里正在煎著藥,
一股濃郁的中藥香味撲鼻而來。
趙孝騫仔細看了一圈,發現傷者病者大約有百來人,條件有限,他們也只能躺在一張破舊的草席上,許多人閉眼哀哀呻吟,還有人默不出聲,胸膛上甚至都沒有了起伏,也不知是死是活。
趙孝騫暗暗咬牙,垂在袖中的雙手成了拳。
韓維,王垣!
這都是你們造下的孽!
旁邊的趙信指著陰暗角落里一位形容枯稿的老人,道:「殿下,那位便是葛老丈.」
趙孝騫快步上前,蹲在葛老丈身邊,
葛老丈已被折騰得沒有人樣了。
上次見他還是在郡王府,那時的葛老丈雖然依舊窮困,但身子還算硬朗,說話底氣也足,一雙渾濁的老眼盡管充滿了對人生的疲憊,可仍然倔強地閃耀著想活下去的光芒。
然而此刻的葛老丈,卻無力地躺在草席上,他的臉上有淤青,嘴角和眼眶都腫了,一條腿被大夫上了夾板,肋骨也包纏了布條。
此刻葛老丈的樣子,與路邊只剩最后一絲生機的乞弓沒有區別。
趙孝騫難受得不行。
腦海里回想起葛老丈在郡王府時,他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他說遷徙之后興許能多分點土地,如果朝廷開恩,多減免幾年賦稅的話,大抵是能存點馀糧下來,買一頭耕牛,蓋一座大房子。
再做一做更大膽的夢,興許,每月還能吃上一口肉?
趙孝騫記得自己當時聽得很開心,小小的人物,有小小的夢想,自己和他的人生都仿佛有了溫度。
趙孝騫說,好的,那時我送老丈一頭耕牛,算是慶賀你喬遷之喜,也慶賀你的日子有了奔頭。
當時的他,也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葛老丈那小小的夢想里,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所謂的幸福,大概便是這個滋味兒吧。
沒想到事隔沒多久,那些美好的小愿望言猶在耳,可葛老丈卻變成了這副模樣。
趙孝騫此刻只覺得臉頰火辣辣地痛,心中如重千鈞。
那是辜負別人的滋味,而他,也被韓維和王垣打了耳光。
如何報復回去,那是以后的事。
現在的趙孝騫,眼里只有葛老丈。
伸手輕輕拍了拍他,趙孝騫忍住悲戚輕聲喚道:「葛老丈,您醒醒—
葛老丈悠悠地睜開眼,眼神中一片死寂,仿佛斷絕了生機的枯木。
趙孝騫心頭一沉,強笑道:「老丈受苦了,皆是我的過錯,咱好好治傷,治好后繼續過日子,這一次我親自給您分土地,還送您一頭耕牛,給您蓋大房子。」
葛老丈眼中恢復了些許光亮,他已認出了趙孝騫,于是掙扎起身,想要給趙孝騫行禮,被趙孝騫按住。
「別動,您受傷了,好好配合大夫治傷,這次是我疏忽,害父老們遭了大罪,回頭我會給大家一個交代。」趙孝騫緩緩道。
葛老丈搖頭,氣若游絲地道:「不怪貴人,那些人都是汴京來的官兒,他們做的惡,與貴人何干,—是我們命苦。」
趙孝騫強笑道:「不說這個,我自會處置,現在重要的是養好傷,您莫激動,好日子在后頭。」
葛老丈了一眼自己上了夾板的一條腿,嘴角苦澀地一勾,喃喃道:「是啊,好日子在后頭,可是這后頭」,究竟有多遠啊,一輩子都走不到啊———」」
趙孝騫強忍悲痛道:「快了,就快了,您的傷養好了,好日子就來了。」
隨即不知想到了什麼,趙孝騫急忙道:「對了,我的郡王府正缺一位打更看門的門房,老丈若不棄,不如回我郡王府供職,別的不說,飯菜酒肉管飽,每月還有俸錢,乾的活兒也不累,打更看門而已,老丈意下如何?」
葛老丈聞言一愜,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掙扎著拱手:「貴人善心,賞老朽一碗飯吃,老朽感恩不盡,前世我應該不是壞人,否則今生怎會遇到貴人相助,
是老朽前世積德了啊。」
聽葛老丈道謝,趙孝騫微微松了口氣,
愿意接受好意,說明人還有活下去的動力,如此便好。
垂頭仔細觀察了一下葛老丈的傷勢,不算太重,但他那條被打斷的腿有些青腫,也不知能否恢復,無妨,回到真定城給他請個好大夫診治,用藥選精貴的,
再以大補膳食為輔,痊愈問題不大。
心中略定,趙孝騫起身吩附道:「弄一副擔架,將老丈抬起來,再找輛馬車,送老丈回真定城郡王府。」
陳守等禁軍領命。
趙孝騫轉身朝山谷外走去。
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既要解救轄下的農戶,還要嚴懲韓維王垣等那批官員,汴京方面也必須要趕緊寫好奏疏送上去,不能被那些權貴反咬一口。
趙信緊跟著趙孝騫,道:「殿下,那些看押農戶的百馀人,皆是汴京權貴府上的家仆護院,他們如何處置。」
趙孝騫頭也不回,語氣淡漠地道:「全都殺了,當著諸位百姓的面,一個不留,斬首示眾。」
「是!」
「皇城司再找到農戶安置點,那些看押的人皆照此辦理,一個不留。」
「是!」
走出幾步,突聽身后的陳守一聲驚叫。
趙孝騫急忙停步,扭頭望去,不由目裂恥。
被抬在擔架上的葛老丈,胸口心臟位置插著一把磨得鋒利的鐵片,不是刀,
是鐵片,粗糙得像博物館展出的原始人打獵的工具。
擔架被放了下來,陳守有些無措地看著那塊鐵片,幾番伸手,卻不敢拔出,
旁邊的大夫搖頭嘆息不語,顯然已沒救了。
趙孝騫沖到葛老丈身前,單膝跪下,握住葛老丈枯稿的手,他的手漸失血色,體溫也漸漸冰涼,胸膛的傷口鮮血泊泊地往外流。
「老丈,你不是答應過我———.」趙孝騫再也忍不住,哽咽地道。
葛老丈奄奄一息,眼里一片死寂,那是對人生再無眷戀的眼神。
他的喉頭不停蠕動,如同破風箱般努力地喘息,斷斷續續地道:「多謝你了啊,貴人,但老朽——·真的沒力氣活了。」」
「下一世,——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牲畜,也好過此生的苦難,·苦啊,苦啊。」
氣息越來越微弱,最后只見嘴唇懦,不聞其聲。
終于,葛老丈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