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來得突然,且要命。
此時趙信的心頭已充滿了深深的恐懼。
這種恐懼不完全是因為面對死亡,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自己的真面目或許已被某人看穿。
對聰明人來說,在自認為擅長且得意的領域,是有著充分的優越感的,他一直認為自己隱藏得很完美,幾乎沒有瑕疵,沒人能看穿他的真面目,更沒人能發現隱藏在幕后的那股勢力。
可是今夜,刺殺發生在眼前,趙信平日從未得罪過人,表面上也從不與任何人產生利益沖突。
現在有人刺殺他,就說明他在陰暗里做的那些事情,或多或少已暴露了,于是別人要除掉他,或者說,要以同樣的方式報復回來。
那麼,這個「別人」是誰?
除了趙孝騫,還能是誰?
趙佶近年來做過的最大的動作,就是幾次刺殺趙孝騫。
郡王府禁軍背著趙佶,只剩下十來人,狼狐地竄進了東大街旁的一條暗巷。
暗巷左右皆是民居,房屋低矮且破敗,任何朝代享受富貴的只是極少部分人,絕大部分人的生活仍然是貧苦的。
趙佶的大腿中了箭,血流不止,必須馬上包扎,一名王府禁軍當即便端開了一家民居的房門。
民居內,一對中年夫婦被驚醒,從床榻上驚坐起來。
中年婦人臉上閃過恐懼的表情,張嘴正要尖叫,一名王府禁軍眼中兇光一閃,手起刀落便將這對無辜的中年夫婦抹了脖子。
趙信淡漠地警過床榻上的兩具尸首,渾若無事地坐在屋內。
草芥而已,貧民的性命比韭菜還賤,不值得郡王的心情泛起絲毫波瀾。
指揮撕下衣襟內衫,再將趙信大腿上的箭矢猛地拔出來,趙信痛得悶哼一聲,卻死死咬住牙,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額頭上的冷汗如雨而下。
指揮又從懷里掏出一小瓶金創藥,武夫平日跌打摔倒,受傷是尋常事,通常都會隨身攜帶金創藥以救急。
金創藥均勻地灑在趙信大腿的傷口上,最后用乾凈的內衫布將傷口緊緊包扎起來。
從頭到尾趙信都沒發出聲音,這是要命的時候,任何疏忽大意都能決定他的生死。
包扎過后,趙信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情不安地朝屋外張望了一眼。
「刺客跟過來了嗎?」趙佶問道。
指揮凝神聆聽了半響,道:「外面巷子里似乎仍有腳步聲———」
趙信的心陡然沉下,這伙刺客竟敢一路追殺過來,顯然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今夜若不小心應對,恐怕性命難保。
「派兩個人從另一頭的圍墻爬出去,然后在遠處制造動靜,把刺客引走。」
趙信當即下令道。
指揮和剩下的十來名禁軍一愣。
這道命令冷酷無情,傻子都知道,刺客若被吸引過去,那麼他們的下場將是什麼。
見眾人遲疑,趙信冷笑起來:「今夜我若有事,你們不僅都要被問罪,而且妻女親眷都要被打入教坊司,從此侍候別的男人,自己想想后果。」
一眾禁軍心中發寒,沉默垂頭不語。
指揮臉色鐵青,但還是扭頭朝眾人道:「殿下的話有道理,誰愿出去把刺客引走?」
良久,終于有兩名禁軍出來請纓。
趙佶露出了微笑,仍如往常般和煦爾雅,眼神充滿了感激:「二位今日之高義,本王已記下,若度此劫,來日定當報答。」
兩名禁軍勉強扯了扯嘴角,心中卻是一片冰涼。
他們的命運,與床榻上那對中年夫婦的尸首并無區別,都是草芥。
二人從民居另一頭的圍墻爬了出去,沒過多久,遠遠便聽到巨大的端門聲,
顯然兩名禁軍為了吸引刺客注意,在遠處端開了另一間民居的門。
聲響果然吸引了刺客,巷子里的腳步聲一頓,然后雜亂地朝端門聲飛奔而去,很快巷子里已寂然無聲。
趙信耐心地在屋子里等了一會兒,確定外面巷子里已沒了聲音,這才長出一口氣,讓指揮背著他,一行人出了巷子,朝御街方向狂奔。
跑了沒多遠,便聽到身后兩聲凄厲的慘叫,聲音很熟悉,正是那兩名吸引刺客的禁軍,顯然二人已被刺客所殺。
逃命的趙信和一眾禁軍心頭一沉,一行人奔行愈見沉默。
趙佶被指揮背著,許久后,緩緩道:「他們的恩情,本王會記住的,今日之后,定會優恤二人的家人親眷。」
指揮沒回頭,只是沉悶地嗯了一聲。
趙信又開始鼓舞士氣,道:「你們也一樣,只要本王度過今夜之劫,爾等皆有重金相酬。」
身后的八名禁軍有氣無力地道了聲謝。
趙佶有些無語,他知道剛才讓禁軍吸引刺客的決定,已然寒了禁軍將士們的心。
但他沒有選擇,如果重來一次,他的決定不會變。
千金之子的性命,豈可與低賤草芥相同?
有的人天生就應該錦衣玉食,被整個世界保護,而有的人,天生就是拿來犧牲的,這是天賦之權。
大相國寺后面的一片民居范圍很廣,而且暗巷特別多。
指揮背著趙信逃命,七彎八拐之下,隱隱已可見遠處鐘鼓樓上微弱的燈光。
似乎離御街不遠了。
趙信大喜,指揮和禁軍們的神情也振奮起來。
只要逃到御街上,命就算保住了。
御街是汴京城的主干道,相當于唐朝時長安城的朱雀大街,北面直通延福宮,御街上巡城的禁軍不少,刺客沒那麼大的膽子敢追到御街上。
「快得救了!」趙佶興奮地道,此刻生存的渴望大于一切,就連大腿上的傷似乎也沒那麼痛了。
這時的眾人正穿過最后一條暗巷,穿過這條巷子便是御街了。
然而,變故再次發生。
暗巷旁的民居房頂突然冒出十幾道人影,這些人手中執刀,冷幽的刀光仿佛從天而降,從房頂跳下來,刀勢如山崩,狼狠朝趙信和禁軍們的身上劈落。
趙信心神俱裂,本來被指揮背著,卻情急之中狠狠一扭身子,從指揮的后背摔落,順勢一拽,將指揮拽在他身前。
電光火石間,一往無前的刀光狠狠劈在指揮的身上,那凌厲的去勢,幾乎將指揮整個人劈成了兩半。
指揮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面朝趙信,呆證地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恨意和認命,眨眼間,指揮魁梧的身子重重倒地。
趙信卻沒時間研究指揮臨死前的眼神,刀光劈下后,十幾名刺客執刀而上,
直奔郡王府剩下的八名禁軍。
趙信嚇得一邊尖叫一邊抱頭鼠竄,在禁軍為他拼命之時,他卻連滾帶爬從廝殺眾人的下盤穿過。
今夜對趙佶來說,簡直是刺激至極。
此時的趙信愈發震驚和恐懼。
他很清楚,現在這一撥執刀的刺客,是第二批。
以他縝密的頭腦判斷,這批刺客跟第一批刺客是兩撥人馬,也就是說,現在是他遇到的第二次刺殺了。
腦海里無數念頭翻騰,趙佶的精神幾乎快崩潰了,同一個夜晚,接連遭遇兩次刺殺,刺殺的方式不同,但相同的是,都很要命,都是要他的命。
所以,這到底是一個連環刺殺局,還是前后兩個仇人的統一行動?
無論怎樣的結果,有一點趙信能肯定。
趙孝騫今夜是真鐵了心要他的命,根本不打算讓他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