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陳跡第四次進宮。
若說寧朝是個橫貫四千里山河的巨人,那這座被大紅宮墻圍起來的紫禁城,便是巨人的猩紅心臟,從這里進進出出的閣老與部堂,便是寧朝的血。
血液川流不息,沒人知道巨人心里在想什么。
陳跡跟在山牛身后,穿過紅墻金瓦之間的宮道。一路上解煩衛、宦官見了山牛,紛紛退避宮道兩側垂手而立,等他經過后才敢抬起頭來。
有人悄悄抬頭打量陳跡,想看看是哪來的愣頭青竟醉酒進宮面圣,偷偷看一眼便又趕忙低下頭去。
陳跡踉踉蹌蹌走得慢,山牛便回頭,一言不發的拎起他的腰帶,一手拎著他,一手拎著廖忠繼續往宮里走去。
陳跡一轉頭,看見只剩脖子能動的廖忠正轉過腦袋,死命的瞪著自己。
他醉醺醺的伸手,隔著山牛的腰,拍了拍廖忠的腦門:“別看了,眼珠子瞪這么大怪嚇人的。”
說完,他自己醉呵呵的傻笑,廖忠目眥欲裂,似要把眼珠子瞪出來。
山牛提著陳跡、廖忠來到仁壽宮外,并沒有急著穿過垂花門,連仁壽宮的院落都沒進,就這么靜靜地站在外面。
里面傳來堂官中氣十足的聲音:“陛下,太子已陳述實情,他不過是錯以為陳跡乃行刺主使,當時事發突然,太子有所揣測并非什么大錯,且叫司禮監收回海捕文書即可。”
“陛下,春狩行刺之事與太子毫無干系,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陛下,太子此次錯只在畏戰先逃,可太子是被廖忠強行帶離的,廖忠乃是行官,太子亦無計可施。是故,畏戰先逃乃是廖忠的錯,絕非太子的錯。”
“廖忠此人原為罪囚,是天恩浩蕩才容許他給太子當了幕臣,沒成想此獠貪生怕死、陰狠歹毒,釀成大錯!”
“陛下,國本不可動搖!”
“陛下!”
這位堂官沒提太子想殺陳跡之事,亦沒提假扮解煩衛的刺客,更沒提廖忠為何要跑,只將太子摘得干干凈凈,單論畏戰先逃之事,把罪名扣在廖忠頭上。
廖忠神情起初還有猙獰,可慢慢的猙獰不再,臉上竟只剩落寞。
陳跡醉醺醺的轉頭看向廖忠:“如今你也是棄子了。”
可就在此時,山牛站在原地提著兩人,忽然開口說道:“廖家出過四位進士,一個榜眼。廖博官至吏部侍郎,廖誠官至陜州通判,廖賓官至太原府同知。廖家得賜三道進士牌坊立于鄉里,祖宅上還掛著御賜的‘忠勤正直’匾額,可謂我寧朝中流砥柱。”
廖忠面無表情,仿佛沒聽到似的。
山牛繼續說道:“內相知道你們廖家落難時,散盡家財買通了當時的掌印大太監王保,留有一子逃過宮刑,在金陵改名換姓隱世不出,這是廖家最后的香火。”
直至說到此處,廖忠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眼神顫了一顫。
山牛低頭看向廖忠的后腦勺:“廖忠,你挾持別人的軟肋時,便也該知道,自己也有軟肋。成王敗寇,輸了就是輸了。在戲臺上不管演的是小生還是丑角,謝幕時都得體體面面。”
說罷,山牛膝蓋一抬,頂在廖忠的下頜上,竟使其下頜回正了。
廖忠沙啞道:“內相想要什么?”
山牛平靜道:“內相吩咐,你給他想要的,他可給你廖家留一支香火,再把你廖家‘忠勤正直’的牌匾送去金陵。你是聰明人,等會兒便能猜到內相想要什么了。”
廖忠慘笑:“內相不愿落人口實,連這么大的事也要廖某自己猜?”
山牛隨口道:“猜錯了,我等便將廖家剩下的人都送去教坊司,男為奴,女為娼。”
他拎著兩人穿過垂花門。
仁壽宮外,太子跪伏于仁壽宮外、孝悌碑旁,一身白衣還如曾經那般一塵不染。
仁壽宮內,燈火輝煌、紗幔飄搖,上百支香燭燒出的煙氣在房頂繚繞,宛如仙宮。
太子聽聞腳步聲回頭看來,當其看見廖忠的那一刻,平靜地與其對視,眼里像是藏著一汪碧綠幽深的湖水。
廖忠沒看太子,也不知是不愿看,還是不敢看。
山牛拎著陳跡經過孝悌碑時,將他往太子身旁隨手一丟,頭也不回的吩咐道:“在此候著。”
孝悌碑旁,陳跡沒有跪伏,而是盤腿坐在地上,腦袋一點一點的,似是醉得不行了。
太子側目,緩緩開口:“醉酒自污、御前失儀,想當個誤打誤撞、僥幸活命的愣頭青?倒是個不錯的應對之法。可此時此刻能在仁壽宮里的哪個不是人精,他們不會信,孤也不會,孤很清楚你是個怎樣的人。”
“你想借此遮掩什么?”太子跪在一旁若有所思:“怕有人問你是如何在五猖兵馬圍殺中活下來的?你是如何捉住廖忠的?到底是誰在動用五猖兵馬殺你?這些都是你不能也不敢解釋的秘密吧,是孤小瞧你了。”
太子等著陳跡回話,可下一刻,陳跡竟在他身旁仰頭躺下,朝天上呼著酒氣,根本沒打算理會他。
躺著的陳跡,跪著的太子,
太子抬頭看向仁壽宮中,遙遙看著紗幔后、御座上那個盤坐著的身影,卻看不清對方的面目:“孤有時候很羨慕你。孤聽聞你與陳大人斷了父子親情時便由衷羨慕,可孤不行,孤要當好一個太子,還要當好一個兒子……”
陳跡翻了個身,背朝向太子:“嘰里咕嚕什么呢,給我撓撓背。”
太子一時間也不確定陳跡是真的醉了,還是裝的。
他沉默許久后笑了笑:“少年意氣或許美好,可你終究不懂我這位父皇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孤才最懂他。一個被剪去羽翼的太子,與其真的廢了,倒不如拿來換點什么。陳跡,這深宮朝堂,與六畜場的買賣并無異處,只是六畜場明碼標價,這里的價碼要靠猜罷了。我那位父皇啊,只會抓住一切機會,做成他想做的事,你我都不在他眼里,他眼里只有這江山。”
陳跡背對著太子,慢慢睜開眼睛。
他體內爐火燃燒著烈酒蒸騰成水汽,眼里一片清冽。
山牛提著廖忠來到仁壽宮外,可他也只是等在宮殿門檻處,沒有急著發聲,也沒有急著進仁壽宮,似要等部堂們吵完了再說。
仁壽宮內的嘈雜聲忽然為之一靜,殿內閣老、堂官轉身看來,靜靜地凝視著山牛,還有山牛手中的廖忠。
有人面色陰晴不定,有人如釋重負,有人看不出喜怒。
寂靜中,仁壽宮紗幔后那位沉默了一整晚的皇帝,終于開口,卻絕口不提宮外的山牛與廖忠:“吵一晚上了,歇一歇,先說正事……誰先說?”
未等眾人反應過來,一身紅衣官袍的張拙上前拱手:“陛下,我寧朝稅制沿襲前朝之兩稅法,如今已有諸多弊端。積弊其一乃稅目繁多,有田賦稅、人頭稅、各種雜稅,百姓還要去官府服勞役,苦不堪言;積弊其二乃征收混亂,征收實物與力役不僅運輸成本高,還給了官吏貪瀆的空子;積弊其三乃負擔不均,豪強地主坐擁大量田地卻以官身逃稅,將負擔轉嫁百姓……陛下,新稅推行迫在眉睫,卻還需找幾處試行,看看成效。成效好,方可推行南北。”
寧帝坐在紗幔后,淡然問道:“諸位卿家何意?”
短暫沉默后,陳閣老看向門外。
廖忠被山牛提在手里,像是架在閣臣、部堂脖頸上的一把刀。
他緩緩從繡墩起身:“陛下,魯州豪紳巧奪百姓田畝日益猖獗,正該試行新政,以觀成效。”
寧帝沒有說話。
許久之后,胡閣老也緩緩起身,聲音沙啞道:“陜州、山州亦可。”
寧帝隨口道:“就這么辦吧。擬旨,茲據張拙諸卿,深惟國計,體察民情,參酌古今,博采眾議,條陳一條鞭法,特準所奏。爾戶部可行文各州縣官,欽奉朕意,悉心經理。其試行者,務要丈地畝、清丁口、核舊額、定新規。凡有豪猾阻撓、蠹吏欺隱者,俱以違制論處。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一旁的吳秀深深吸了口氣,躬身道:“內臣遵旨,臣這就去……”
還未等眾人喘口氣,細細琢磨這封圣旨,卻聽寧帝又開口說道:“擬旨,朕惟帝王之治,在于得賢。張拙學識宏深,秉節持重。忠君體國,乃朕心腹之倚。特晉張拙為吏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提領新政。”
仁壽宮中再次為止一肅。
部堂們面面相覷,陛下借此機會,使張拙入閣了!
所有人都知道張拙入閣是板上釘釘的事,卻沒想到這么快!
有人想勸諫,可他們看了看門外的廖忠,又看向動也不動閣老們,只好熄了心思。
至此,仍未結束。
殿外晚風吹拂,吹得紗幔搖晃,寧帝坐在御座上又開口道:“朕聽聞齊家有女昭云,賢淑良德,齊閣老,將其許配給福王做正妃可好?”
齊閣老微微一怔,而后低聲道:“陛下,此乃我齊家之福。”
寧帝言語中有了笑意,他對吳秀招招手:“擬旨,賜婚福王,明年開春行典。另外,這小子也該去歷練歷練了,擬旨讓他去南方查一查鹽稅,查不明白便不用回來了。”
前兩道圣旨嚴謹中正,到了福王這里卻稍顯潦草,又是賜婚、又是查稅,沒個明明白白的官職,也沒有具體要做何事。
只說要查鹽稅,卻沒說查到什么地步才算是查“明白”了。
三道旨,句句未提行刺之事,可又仿佛句句不離行刺之事。
閣老們都懂了,部堂們卻還有些云里霧里,只能等回家再慢慢揣摩、參詳。
直到塵埃落定,寧帝這才抬頭看向宮門外:“殿外何人?”
山牛沉聲稟報:“陛下,廖忠帶到。”
寧帝淡然道:“陳跡呢?”
山牛讓開一步,露出身后的仁壽宮院落。
所有人齊齊看去,只見陳跡躺在青磚上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