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酉時,昌平縣城里家家閉戶,往日唱戲、聽戲的百姓一概不見,生怕沾上禍事。
陸氏在前面走著,就像在京倉時一樣,熟門熟路。
陳跡看著剛剛結識一天的憑姨,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他往日與旁人一起,都是他事事操心、事事仔細,除了張夏能與他分擔外,其他人全都指望不上。
可跟著這位憑姨,仿佛不用帶腦子似的,跟著走就可以。
恍惚間,他像是回到自己剛來這世界的第一天。那個干巴巴的小老頭背著雙手,像領著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將自己領回了太平醫館。
陸氏頭也不回道:“走快些。”
陳跡回過神來:“好。”
兩人左拐右拐來到搗衣巷,陳跡抬頭看著‘林宅’的牌匾,愕然:“您竟連真實住處都告訴密諜司?我還以為您只是隨便說個地方。”
陸氏抽出匕首,從門縫挑開里面的門閂:“有何不可?等密諜司發現了廖忠的蹤跡,自會來稟報你我,豈不省事?”
陳跡愕然,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您真把自己當海東青了?
膽大包天。
此時,陸氏推開房門,自顧自往里走去:“進來。”
陳跡進門后將門閂落下,回頭打量院內。
院子里簡潔整齊,沒有花花草草,灶房掛著臘肉,東北角的水缸里都是滿滿一缸清水,
東墻根屋檐下碼著整整齊齊的柴垛,廂房還摞著幾壇酒。
窗紙上的補丁迭如魚鱗,有些顯然是去年入冬前剛補。
正屋貼著一副對聯,上聯寫著“唯祝麟兒泰”,下聯寫著“長祈驥子康”,橫批“福壽綿長”。
字體娟秀卻鋒利,似是憑姨親手所寫。
陳跡低頭,只見干凈清爽的青磚地面上,有一圈被磨得格外光滑。似是有人常年在此練習步伐,鞋底把青磚磨得像一面鏡子,隱約間能看見這磨痕像一副八卦陰陽魚圖。
這竟是憑姨平時的住處?
陳跡疑惑:“萬一密諜司真找到此處,您這宅子可就沒法要了。”
陸氏徑直走入灶房,熟練的生火做飯:“無妨,橫豎該走了。”
陳跡好奇道:“您要去哪?”
陸氏平靜道:“從金陵來,自然是回金陵去。”
灶膛下燃起的火光映在她眼中,眼角的魚尾紋清晰可見。
陳跡在院中八仙桌旁坐下,靜靜地看著灶膛透出的火光,像是看著太平醫館柜臺上的那盞油燈。
自春狩至此時,終于得了片刻的空閑與喘息,不自覺走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陸氏端著兩碗悶著臘肉與荷包蛋的白飯來到院中。
陳跡剛要伸手去接,陸氏卻下意識皺眉訓斥道:“飯前洗手!”
陳跡怔在原地,陸氏亦怔在原地。
彼此沉默兩息之后,陳跡默默起身,從水缸舀水洗手,順帶捧著清水洗了洗臉。陸氏則默默將碗筷放在院中石桌上,回正屋換上一身黑衣與黑色帷帽才走出來。
兩人在石桌旁相對而坐,陸氏漫不經心道:“抱歉,我有個兒子與你差不多大,他出去玩耍后總是不喜歡洗手,臟兮兮的就要拿筷子。”
陳跡笑著端起碗來:“不礙事的,倒是好久沒人提醒我飯前洗手了,謝謝憑姨……憑姨的兒子在金陵嗎?”
帷帽的黑紗遮著陸氏的神情:“嗯,放在金陵鄉下守著幾畝水田。離家多年,我都快要記不住他的樣子了。”
陳跡好奇道:“為何離家這么久?”
陸氏端著碗,便是吃飯也將碗托在帷帽的黑紗內,不露出面目:“我被仇家追殺,為了不拖累他才離開。”
她思忖片刻后,忽然不動聲色道:“若是你母親沒法長久陪在你身邊,你會怪她嗎?”
陳跡的筷子一頓:“不會。我母親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不會怪她。她若真的離開,想來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
母親。
他的母親已經永遠離開了,但記憶還在。
母親離世后,他在整理母親的遺物時發現了母親的日記,看見母親零零散散寫下的話。
日記里一開始是“我想去旅游”、“我想去海邊”、“好不想工作”、“經理是個弱智”、“陳哲這個人還可以,哼哼”。
陳哲是陳跡父親的名字。
到了后來,日記里是“生孩子怎么會掉這么多頭發!”、“產后要瘦回105斤!”、“陳哲你真該死啊”。
再到最后,日記里只剩下“崽崽今天可以吃輔食了”、“崽崽今天會走路了”、“崽崽今天上幼兒園,我暴哭!”、“崽崽長高了”、“陳跡又不好好吃飯,還和我慪氣,我打算不要他了,為什么他七歲就叛逆期了”、“崽崽又生病了,陳哲不在,陳哲你真該死啊”。
孩子與母親像是這個世界上最BE的關系。
孩子用一生與母親說再見,母親用一生和孩子說小心。
方才“飯前洗手”四個字,差點將他拉回童年的記憶里去,待反應過來才發現眼前之人并不是自己的母親。
陳跡抬頭看向陸氏,對方舉著碗筷卻久久沒動,他輕聲說道:“您其實是想問您兒子會不會責怪您吧,可我不是他,此事我無法替他回答……在我看來,他應該還挺想見您的,做夢都想。”
陸氏低頭看著手里端著的飯菜,似是把碗里有幾粒米都數清楚了。
她將碗筷放下,起身去廂房拎了一壇酒:“喝過酒嗎?”
陳跡幾口將碗里的飯菜扒完:“喝過。我還欠了別人八十二碗酒,但此時還有正事,不能喝。”
陸氏語重心長道:“你才十來歲,還是個孩子而已,何必每日背著那么多東西?”
陳跡不愿與人過多談及父母,當即放下空了的碗,笑著岔開話題:“憑姨,沒有母親的人就不再是孩子了。我睡會兒,前半夜您來守夜,二更之后我替您。”
說罷,他走至屋檐下,靠著墻根的柴垛坐下,和衣而眠。
陸氏怔然良久,她看著陳跡疲憊的神色,拎起酒壇給自己輕輕倒了碗酒,一口一口淺酌著。
昌平縣城門處,當值的海東青對下屬低聲吩咐道:“老婆快生了,我這出來幾天心里總是放心不下。我回京城一趟,明日日落之前回來輪值,若有大人來問,你們幫我遮掩一下。”
下屬相視一眼,趕忙抱拳道:“大人快去吧。”
海東青翻身上馬一路往南馳騁而去,昌平所去京城只有幾十里地,一天來回足以。
可他離開下屬視線后,竟撥馬向西邊折去,直到半個時辰后才遠遠看見一處營地。
營地里燃著篝火,而篝火旁,赫然是白龍無聲坐著,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這位十二生肖之首,沒去固原也沒去大同,更沒去東營,竟就留在昌平縣以西十里地的地方。
而這條路,正是昌平縣前往大同的必經之路。
海東青來到營地前被人攔下,有人將刀架在他脖頸上:“來者何人?”
海東青掏出腰牌高聲道:“密諜司丙字科海東青‘成放’,有要事稟報白龍大人,事關通緝要犯,需當面稟明!”
聲音驚動了營帳里的寶猴,他聽到有通緝要犯的線索,當即鉆出營帳,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木猴子面具下問道:“快說,要犯在哪?你怎么一個人來了,同僚都被殺了嗎?”
“身上毫無廝殺痕跡,”白龍坐在篝火旁笑吟吟道:“一個人來,應是怕被人分潤功勞,所以偷偷跑來的。成放你已經是海東青了,發現通緝要犯這么大的功勞,想在本座這里求個什么?”
海東青被戳破了心思,不自覺低下頭去:“大人,卑職聽聞揚州海東青出了缺,想補這個缺。”
白龍不置可否:“先說正事吧。”
海東青躬身抱拳道:“日暮時,一男一女從西城門進了昌平縣城,一陌生女人手持海東青牙牌,另一人眉眼則與海捕文書上陳跡有幾分相似。卑職沒有驚動他們特來稟報。”
寶猴豁然看向白龍。
白龍不慌不忙道:“可還有遺漏之處?”
海東青仔細回想:“那女人聲稱受您差遣,前往昌平縣緝拿要犯……”
其余密諜也紛紛站起身來,手按腰刀。
然而就在此時,白龍緩緩說道:“確為本座差遣。”
海東青怔在原地:“啊?”
寶猴也愣住了:“大人,您……”
白龍斜睨他:“怎么?”
寶猴縮了縮脖子:“沒事。”
面具下,女人的聲音用極小聲說道:“咱們今天不都與他在一起嗎,他何時差遣過海東青前去昌平?”
又有一個沙啞聲音道:“還看不出來嗎,那就是陳跡,白龍沒打算抓他!那個陳跡,分明就是白龍的人!”
一個尖細的聲音說道:“白龍包庇朝廷要犯,咱們可以回解煩樓找內相告他,說不定咱們就是上三位了。”
白龍似是聽見面具下的細微爭吵聲,轉頭看去。
寶猴見白龍轉頭過來,趕忙從嗓子眼里崩出來低低崩出幾個字:“閉嘴啊你們!”
所有聲音一并消失,萬籟俱寂。
寶猴撓著耳根子,急的火急火燎,卻不敢出聲,面具下的每一個聲音都噤若寒蟬。
來邀功的海東青渾身抖得像篩糠似的,已然意識到不對。
他看向篝火旁虎視眈眈的上百名密諜,這里皆是白龍心腹嫡系,便是將他滅口埋了,也不會傳出去半點風聲。
白龍上下打量他:“成放?我記得你家中老婆快要生了……”
成放汗從額頭滴下:“大人饒命!”
白龍笑了笑:“回去陪老婆吧,莫再來昌平縣了,你的缺我準了,但你知道亂說話的后果。”
成放當即跪下:“多謝大人,多謝大人,卑職絕不會透露出去半個字。”
白龍揮了揮手:“都退下吧。”
待密諜退下,篝火旁只余白龍與寶猴二人。
白龍思索許久,拾起一根干柴挑動篝火:“即刻遣人去將玄蛇喚回來,告訴他昌平縣出現要犯蹤跡。”
寶猴大吃一驚,他原本的聲音試探道:“大人,您喚玄蛇回來做什么,我等對您忠心耿耿,臟活累活全都肯干,怎可讓玄蛇那廝回來搶功?他為了上位不擇手段已倒向吳秀那邊,怎還能讓他撈到好處?當為內相大人清理門戶才是!”
白龍隨口道:“我自有安排。不用惦記功勞了這次,你與玄蛇都拿不到這份功勞,但你能得到你夢寐以求的東西。”
寶猴疑惑:“夢寐以求的東西?”
面具下駁雜的聲音依次猜想:
“女人?”
“金子?”
“翡翠?”
“上三位?”
“紙風箏?”
“呸呸呸,要紙風箏作甚,想要這玩意我們給你扎就是了,你先閉嘴。”
白龍慢悠悠道:“是廖忠那張臉。廖忠便是你合道所尋最后一人。”
寶猴再次怔在原地,合道?!
下一刻,他竟毫不知廉恥的撲在地上,不迭磕頭:“多謝大人!多謝白龍大人!”
面具下面有聲音阻攔道:“誒,你別給他磕頭啊!”
“起來!”
“咱們都要合道了,還怕他作甚!”
白龍聽得不耐煩,轉身朝營地外走去:“牽馬來,去昌平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