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跡站在東一長街,左手是鐘粹宮,右手是景陽宮,一街之隔,如隔天塹。
他轉頭靜靜看著,紅墻,灰瓦,襯得少女頸間膚白如雪。
藍色的道袍穿在對方身上,素凈的像一只天鵝,又纖瘦得像一只風箏。
陳跡看著那道身影,本想輕聲喚一下對方,卻又生怕自己一出聲,將對方驚走了。
他仿佛回到了那間小小的太平醫館,少女第一次從院墻后探出腦袋,小心翼翼的打量著醫館院中,隨時準備逃跑。
就在此時,有人在鐘粹宮里喊了一聲:“陳跡?”
陳跡心中一驚,他看見景陽宮里的少女手中一頓,如石塑般停在原地。
對方聽見了。
陳跡低頭審視自己的穿著,趕忙撫平身上的褶皺。他腦中快速飛轉,想著自己該用什么表情,又怎么在解煩衛環伺的東六宮里無聲表達想說的話。
手語?對方看不懂。
摩斯密碼?更不行。
可許久之后,少女并未回頭。
她只是提著掃帚往景陽宮里走去,消失在深宮之中,像是有一扇無形的門,從她消失的地方關上。
陳跡怔然,撫著衣服褶皺的雙手垂落兩側。
是了,兩人上一次相見還是洛城內獄。
那一日白龍在內獄里對所有人說,靖王寫血書召千歲軍劫獄,幸好陳跡將血書上交,這才沒使千歲軍釀成大錯,白鯉在鐵欄中哭得梨花帶雨。
再之后,陳跡劫獄、奔走,可那時的白鯉已被帶走,全都不知道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像是上輩子的事。
他很想解釋,自己沒有出賣靖王,沒有出賣任何人,可他此時沒法解釋。
李玄從鐘粹宮里出來,順著陳跡的目光往景陽宮里看去,可景陽宮門前除了兩名值守的解煩衛,哪還有其他人。
他好奇問道:“怎么站在這里不走了?”
陳跡搖搖頭:“沒事。”
李玄低聲道:“走吧,進鐘粹宮稍歇。”
陳跡嗯了一聲之后,若無其事問道:“李大人進過景陽宮嗎?”
李玄隨口回答道:“沒進過,羽林軍畢竟還是完身,只能值守午門外、承天門內,午門內統統由解煩衛值守,以免傳出淫亂宮闈的丑事……陛下與內相也更信任解煩衛。”
他繼續叮囑道:“我們往后應該也會常來鐘粹宮,你且記住,除非陛下有旨,不然我等入夜前必須離開。否則,輕則廷杖一百,重則午門斬首。還有那景陽宮里都是宮中女眷,你萬萬不可與之沾上關系,便是有人與你說話,你也要躲著。”
陳跡漫不經心問道:“里面不是修道的地方嗎,怎么成了宮中女眷?”
“此等宮禁秘事,我說與你聽,你莫要往外講,”李玄回頭看他一眼:“若有離經叛道的公主、郡主毀了天家聲譽,天家便會對外說其潛心修道,而后將其軟禁此處;還有些世家出身的妃嬪,不好直接直接杖斃,也會關在此處。她們被軟禁在景陽宮里修道,每日誦經不止,時間久了便有人瘋瘋癲癲的。那些被圈禁其中的妃嬪也都不是省油的燈,還會相互戕害,也只有太后會偶爾來此擲杯茭請神明指路,旁人是不會進去的。”
陳跡聽聞此言,驟然攥緊了拳頭。
白鯉提著掃帚回到景陽殿中。
景陽宮是個二進的院子,主殿里供奉著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香案上供奉著清水、香花、長燭。
后殿則為道姑們寢殿所在,十余人住著一間通鋪。
主殿內,三清前,一少女跪在地上,一邊拿抹布擦著青石地板,一邊默默垂淚。
白鯉在她身旁跪下,從對方手里接過抹布,輕聲道:“靈韻你歇會兒,我來吧。”
那地上跪著的少女,赫然是本該隨著劉家親族遠走海外的朱靈韻,靜妃之女。
白鯉拿著抹布仔仔細細擦拭著青磚,直到這打磨過的青磚光可鑒人。
朱靈韻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哀戚道:“姐,我想回家。”
白鯉一怔而后低聲道:“靈韻啊,咱們哪還有家?”
此時,一位胖胖的道姑從后殿轉出來,她見白鯉擦拭地板,朱靈韻在一旁哭,當即輕蔑道:“你們倒是姐妹情深,可我交代的是朱靈韻擦地,你去掃地,交代了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輪不到你們擅自做主。”
白鯉擦著地一言不發。
胖道姑見她這副執拗的樣子,怒從心起。當即取來一柄戒尺,狠狠抽打在白鯉背上。
光滑包漿的竹戒尺打在背上時,發出沉悶聲響。
白鯉起初皺眉,疼得嘴唇顫抖,而后又咬著牙繼續擦起地板。
胖道姑冷笑一聲:“裝什么硬骨頭?收收你的傲氣,這景陽宮里,誰以往不是養尊處優、身份貴重,你骨頭再硬,景陽宮也能給你磨得灰都不剩!”
白鯉依舊沉默不語。
胖道姑見狀,轉身去抽朱靈韻:“你忍得住,你妹妹可忍不住。”
兩戒尺抽在朱靈韻胳膊上,朱靈韻嚎啕大哭起來:“我錯了,別打了。”
胖道姑冷笑:“說了多少次,要稱呼道號!”
朱靈韻趕忙道:“玄素道長,別打了,我錯了我錯了……”
玄素道姑又一戒尺抽下:“背太上感應篇!”
朱靈韻顫抖道:“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是以天地有司過之神,依人所犯輕重,以奪人算……”
她背到此處停下,努力回憶后面的內容。
玄素道姑怒道:“后面是什么,繼續背!”
朱靈韻又哭了起來:“我想不起來了,別打我……”
話未說完,白鯉已撲在她身上,將她牢牢護在身下,任憑戒尺抽打在自己身上。
朱靈韻泣不成聲:“姐……”
白鯉將她覆在身下,平靜道:“別求饒。”
戒尺一下下打在背上,直到有血將背上的道袍浸濕,景陽宮外突然傳來太監傳旨,聲音宏亮:“陛下口諭,傳太子朱淳文、羽林軍指揮使李玄、副指揮使齊斟酌等人,覲見!”
聲音從宮外傳來,卻聽景陽宮后殿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婆子光著腳跑出來:“羽林軍……羽林軍……卓元哥哥!一定是卓元哥哥來救我了!”
在她身后,有人厲聲呵斥道:“拉住她,莫叫她去外面發瘋!”
瘋婆子從白鯉和朱靈韻身旁跑過,玄素道姑伸手去拉她,卻拉了個空。緊接著,十余名道姑奔走出來,追著那瘋婆子往景陽宮門跑去。
景陽殿安靜下來,朱靈韻哭著問道:“姐你疼不疼?”
白鯉嗯了一聲:“疼。”
朱靈韻心疼道:“你怎么不哭,那些惡女人就是想看咱們哭,看咱們求饒。只要咱們求饒服軟,她們就不會往死里打咱們。”
白鯉為朱靈韻擦去臉頰上的淚水,輕聲道:“眼淚流干了,就哭不出來了。”
陳跡隨著太子出了鐘粹宮,正看見一群身披藍袍的道姑扯著一個瘋婆子,將其生生拖回景陽宮去。
瘋婆子還在嘶嚎著:“卓元哥哥救我!”
有道姑捂住她的嘴,這才沒了聲音。
待眾道姑消失在景陽宮里,一位身穿青色羅袍、頭戴金蓮冠的中年道姑在景陽門前站定。只見她腰纏玄色絲帶、打如意節,掐了個玉皇印隔街對太子行禮:“此人邪煞侵體沖撞了殿下,還望殿下見諒。”
太子拱手回禮:“玄真道長多禮了,不必如此。”
玄真不再多言,轉身回了景陽宮。
李玄轉頭看向陳跡:“看見了嗎?那地方邪性。”
陳跡面色凝重:“方才那瘋了的女人是誰?”
李玄低聲道:“她是先帝胞妹,永淳公主。先帝曾為她定下婚事,招‘泰和’十一年新科狀元莊閑為駙馬,結果婚事剛定下不久,閹黨密諜司便發現她私通羽林軍副指揮使周卓元,懷了對方的骨肉。兩人意欲一起逃往南方,剛上船就被漕幫送了回來,周卓元流放嶺南,永淳公主進景陽宮修道。”
陳跡又問:“那玄真道長是什么人?”
李玄解釋道:“玄真道長是先帝的妃嬪,先帝駕崩后,其余妃嬪都陪葬了,唯有她被太后保下來,留在景陽宮中侍奉三清……別問了,這與你我無甚干系,也不能有干系。”
陳跡嗯了一聲,跟在太子身后穿過漫長的灰瓦紅墻。此時日色開始西垂,高高的宮墻像是一座山,將陽光擋在宮外。
他們穿過東一長街經過奉先殿,進入仁壽宮。
領路的太監內侍領著他們站在仁壽宮外,小聲交代道:“各位在宮外稍候,內臣前去稟報……閣老與部堂們正在仁壽宮里與陛下商議要事,各位切勿東張西望,小心御前失儀。”
說罷,他邁著小碎步進了仁壽宮。
鴻臚寺的官員在一旁提醒道:“待會兒陛下可能不會見你們所有人,最多召殿下和兩位指揮使進去,但你們出去了可別亂說,不管跟誰都必須說見過陛下了,陛下勉勵了你們。還有,大家把隊伍列好,不要亂糟糟的,成何體統!”
陳跡重新站在隊伍末尾等待,這一等便是一個時辰。眾人甚至聽到閣老與部堂們在仁壽宮中高聲爭論、斥罵,仿佛快要扭打起來。
也不知在爭論著什么,只聽到偶爾有“邊軍”、“景朝”等字眼飄搖出來。
原來這世界真的是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陳跡稍稍抬頭打量過去,卻見仁壽宮中有紗幔從拱頂垂下,一人盤坐在紗幔后,身形縹緲。
鴻臚寺官員見他抬頭,低喝警醒道:“大膽,低頭!”
陳跡復又低下頭去。
直到宮中太監與女使提著燈籠來回穿梭,將燭火、燈盞全部點燃,卻聽仁壽宮里傳來一陣銅鈴聲。
閣老與部堂的爭論聲瞬間平息。
那銅鈴聲清脆悅耳仿佛有著某種法力。
下一刻,一位身穿青色蟒袍的白凈中年人走出仁壽宮,聲音沉穩道:“宣,陳家庶子陳跡,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