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臚寺的官員為太子帶來嶄新的袞冕,玄衣上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九種紋章,頭戴九旒冕,腰纏白玉帶。
為三十七名羽林軍帶來銀甲銀盔,李玄、齊斟酌在內的三十七名等羽林軍褪下布衣,又變成威風凜凜的羽林軍,白色的雉尾高高揚起,隨風而動。
他們為陳禮欽帶來嶄新的四品官袍,胸前、身后縫著云雁的補子,腳踩黑皂靴。
受召四十人,只余陳跡尚無官身,一介布衣。
少年的黑色立領大襟出眾,身姿挺拔,但在這四十人中格格不入。
小滿趴在二樓窗欞上忿忿不平:“他們為啥獨獨沒給我家公子帶官袍啊?我家公子穿官袍肯定也很英武,不比他們差!”
張夏摸了摸她腦袋,笑著說道:“陳跡的官職,要今日面圣之后才能定下。”
小滿遺憾道:“這一趟回京,肯定會有許多官貴人家小姐在內城等著看呢,若是公子換上官袍多威風。”
張夏隨口道:“不礙事,他瞧不上那些花癡女子。”
小滿想了想:“也是!”
她眼珠子轉了轉:“二姐,你方才說,讓公子去見他想見的人,他想見的人是誰啊?”
張夏輕聲道:“天上的星星。”
樓下,鴻臚寺的官員又開始排進城時的隊列。
太子一馬當先,李玄與陳禮欽并駕齊驅,陳在左,李在右,而后是余下三十六名羽林軍兩兩成行,最后才是一介草民陳跡,孤零零綴在末尾。
齊斟酌見狀,當即對鴻臚寺官員說道:“這不行,此次固原一役,陳跡功勞僅次李指揮使,他怎能排在最末尾?”
李玄搖搖頭:“不,他功勞在我之上,當與陳大人并駕才是。”
便是其余羽林軍也站在原地沒動,不愿排在陳跡前面。
鴻臚寺的中年官員沒好氣道:“各位功臣,此番回京有幾萬百姓沿街觀禮,我顧不得跟你們糾纏誰的功勞最大,這先后順序也不是按功勞排的,是按官職。難道陳大人沒功勞,我就要把他排最后去?”
齊斟酌小聲道:“也不是不行……”
李玄瞪他一眼,而后對鴻臚寺官員抱拳道:“但陳跡乃是殿下親許的右司衛……”
鴻臚寺官員抬起手:“打住打住,吏部都還沒下文書的事,各位可不要犯忌諱,他這六品右司衛得面圣之后才算數呢。今日進宮面圣也只是走個授勛嘉獎的過場,重點是讓百姓見見凱旋的將士,耀我寧朝武威。排前面、排后面不影響圣上的嘉許,各位不要再耽誤時間了,陛下見完你們還得接見番邦使臣。”
齊斟酌還要再說什么。
陳跡牽著棗棗的韁繩,笑著說道:“大家不必爭執,我在哪都一樣。”
李玄與齊斟酌不再言語,鴻臚寺官員卻看著陳跡身后的棗棗,又回頭看向太子座下的白馬。
那匹精挑細選的白馬,竟比棗棗還矮了一頭。
鴻臚寺官員趕忙說道:“不行不行,如何能讓一匹馬搶了殿下的風頭?將這匹馬換給太子。”
可他才剛靠近,棗棗卻暴烈的張嘴去咬,嚇得他連連后退。
陳跡摸了摸棗棗的臉頰:“回馬廄去吧,待會兒你和二姐他們一起回京。”
棗棗聽話的自己回了馬廄,低頭吃起草料,鴻臚寺官員扶了扶頭頂烏紗,嘖嘖稱奇:“神了誒,這馬通人性!”
陳跡去驛站換了匹馬,笑著說道:“大人,可以出發了。”
鴻臚寺官員對眾人揮手:“進京,記得速度慢些,莫要亂了隊形!”
齊斟酌氣悶:“師父,他們慣會看人先看身份……我以前也這樣,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也別跟我一般見識。”
陳跡無所謂道:“沒關系,不重要。”
長長的儀仗緩緩開動,他們從豐臺出發,沿夯土官道向東行,騎馬兩個時辰抵達右安門。
進了京城外城,百姓將宣武門大街兩側站得滿滿當當,歡呼雀躍。
當太子穿過城門洞時,羽林軍英姿如龍,百姓山呼海嘯。穿著粗布衣裳的百姓將早上出城采來的鮮花拋在地上,一個個亢奮激昂。
有年輕人跟在隊伍兩側奔走,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問道:“聽說李大人在固原萬軍從中取景朝上將首級,此事是真的嗎?”
“聽說太子殿下運籌帷幄景朝天策軍借密道刺殺太子殿下,卻被羽林軍盡數斬殺,此事是真的嗎?”
有年輕士子當街高喊:“我為將軍們做了首詩!”
說罷,旁若無人的當街誦讀起來:“蹄裂固原雪,弓驚屈吳星。銀甲燒虜帳,長劍斬上京。宣武鋪花錦,羽林列宿分。鐃歌沸九闕,萬民簇新勛!”
熱鬧非凡。
宣武門上一次如此熱鬧,似乎還是嘉寧二十五年。
百姓們歡呼雀躍,但這些歡呼聲里沒有分給陳跡。說書人的故事里,并沒有陳跡。
畢竟講羽林軍大家都曉得,提起陳跡卻沒人認識,說書先生還得費心費力為茶館里的客人解釋陳跡是誰,客人也未必能記住。
李玄擔憂的回頭看向陳跡,卻見對方正獨自綴在隊伍末尾沉默不語。
陳跡正好奇的打量著京城,目光早已不知飄去何處。
京城比固原還要高大、干凈、整齊,墻垛上架著鐵炮火器,高高的紅色旌旗迎風招展,將士披甲戴盔。
原來這才是寧朝城池最雄壯的模樣……可陳跡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隊伍沿著宣武門大街進了內城,再沿長安街東行,往皇宮去。
內城中不再是夯土路,而是漂亮的青磚路。
房屋鱗次櫛比、井然有序,白墻灰瓦令人耳目一新。
這里,衣著鮮亮的姑娘們不畏春寒,早早換上了羅紗衫襖和馬面裙,立領上鑲著珍珠領扣,成群結隊以輕紗遮面,肆無忌憚的打量著白馬上的羽林軍將士。
她們的目光從隊前掃到隊尾,直到掃見陳跡,而后輕飄飄的把目光又挪回了前面。
有官貴人家的小姐指著某位羽林軍,驕傲道:“看見沒,那是我哥!”
姑娘們當即圍了上去,嘰嘰喳喳道:“誒,托你哥幫我問問,那個第四排的羽林軍……”
此時,有人小聲道:“隊伍末尾那個是誰,怎么沒有披甲?”
“想來是鴻臚寺負責儀仗的小吏吧。”
儀仗緩緩來到午門前,所有人被搜身檢查。
搜查羽林軍的,也是羽林軍。
午門輪值的羽林軍將士笑著說道:“恭喜李大人、齊大人,此番固原一役當真給羽林軍長臉,萬歲軍那群小子最近跟我等說話都放尊重了些。各位兄弟凱旋,今晚我等在京留守的在百順胡同擺接風宴。”
“哈哈,算你小子良心尚存,百順胡同擺接風宴算是誠意給足了,”齊斟酌笑容滿面:“明晚我齊家在鼓腹樓設慶功宴,都來!”
“嚯,鼓腹樓!”
李玄見眾人喧鬧,卻面色肅然的潑了盆涼水:“想要別人看得起,還得好好操訓才是,我為你們找了個厲害的教頭,往后的日子誰偷懶誰卸甲回家。”
羽林軍們見指揮使面色不虞,頓時息了聲音,老老實實做完檢查放行。
齊斟酌進了午門小聲嘀咕道:“姐夫,正高興的日子,干嘛板著臉。”
李玄斜他一眼:“羽林軍此次去固原是什么表現你也看到了,包括你在內,空有行官門徑卻不知如何廝殺,這讓我如何高興得起來?”
齊斟酌嬉皮笑臉道:“怕什么,接下來有我師父負責操訓,我等肯定進境一日千里!”
李玄回頭,卻見陳跡低頭跟在所有人后面,始終沉默不語。
進到六科廊有平靜道:“脫靴,解劍,搜身。”
陳跡抬頭赫然一副熟悉面孔映入眼簾,對方一身黑色飛魚服,肩上一條紅色繡蟒綿延至胸口,腰胯長刀。
主刑司,解煩衛指揮使,林朝青。
陳跡曾在洛城與對方打過不少交道,洛城事畢再沒見過,沒想到對方被司禮監調回宮中輪值聽差。
林朝青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掃過陳跡時似有疑惑,卻沒在意。
洛城時,陳跡幫云羊、皎兔始終蒙面,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他見陳跡只覺略微眼熟,卻忘了在哪見過。
六科廊是面圣前最后一道關卡,所有人在此搜身,搜得比午門羽林軍更仔細些,便是外衣也要一件件脫去防止夾帶。
就在此時,一個沉悶的聲音在林朝青身后傳來:“番邦使臣提前進宮了,正在仁壽宮奉上貢品與祥瑞。內相大人有令,先讓殿下和羽林軍將士們去鐘粹宮候著,待傳旨了再引他們去仁壽宮面圣。”
陳跡愕然抬頭,卻見一人戴著白色的紋龍面具,一身白色大襟一塵不染。此人只是往六科廊里隨意一站,也能將所有人目光吸引過去。
白龍!
馮先生!
林朝青聽聞此言,遲疑道:“白龍大人,他們不在此處聽旨,只怕是不合規矩。”
白龍笑了笑:“怎么,林指揮使如今只聽吳秀大人的話,內相也使喚不動了嗎?”
林朝青趕忙抱拳道:“不敢,卑職……”
白龍哈哈一笑:“林指揮使與本座平級,不用以卑職相稱。”
林朝青謙遜道:“不一樣的,卑職這就領他們去鐘粹宮候旨。”
白龍側身往旁邊一立,讓開道路。
待隊伍末尾的陳跡經過他身邊時,他細若蚊聲對陳跡說道:“小子,不用謝。”
陳跡攥緊了拳頭。
林朝青領著眾人往東六宮走去,陳跡面色平靜的跟在末尾。
他在一面面紅墻灰瓦中,沿著東六宮的青磚道。
穿過一重重影壁。
穿過一重重垂花門。
穿過延禧宮、景仁宮。
穿過承乾宮、永和宮。
最終在鐘粹宮與景陽宮之間站定,兩宮一街之隔。
陳跡走了四千一百五十八里路,殺了三百四十九個人,就是為了站在這里。
只要能站在這里。
走前面還是走后面,穿官服還是穿布衣,身份是六品右司衛還是草民,都不重要。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往右側景陽宮看去。
只見春日午后,陽光灑在一位纖瘦的藍袍道姑身上。對方站在陽光里,正拿著一只竹掃帚,輕輕的將落葉掃在一起。
好久不見,白鯉。
第四卷,四千里路,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