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泰昌二十一年的七月底,除了北京周圍最近的地方,各地首官們幾乎都已經抵達京城。
萬壽圣節雖說不大辦,群臣卻還是都上了賀表,皇帝也要賜宴。
這萬壽圣節之前,卻還有一樁獻俘大典。
在泰昌二十年秋冬開始的旱季這一輪攻勢之中,被大明穩扎穩打一步步圍困的東吁王朝終于是在泰昌二十一年的三月被覆亡。阿那畢隆本欲死戰,最終卻被人擒住獻東吁王都而交到朱常浩手上。捷報五月初入京,阿那畢隆七月中旬被枷送至京,隨行的還有車里、八百大甸等外滇藩國之主。
自莽瑞體創此東吁以來,近百年間與大明數度交戰。就云南而言,這東吁實有犯境害民之仇。
阿那畢隆自泰昌五年在位之始,也有興兵之舉,只不過當時被劉綎挫敗,還送了劉綎一個彰勇侯的機遇,最終才得以轉任后軍都督府在北征時屢立大功而得授扶國公。
此次朱常浩遣緬安郡王為使獻俘北京,自是要為西南格局徹底開個新篇。在非同尋常的大政會議之前,大明要正式冊命緬甸以外其余外藩以國主了,再不是過去的三宣六尉。
奉天皇極殿之中,朱常洛卻正跟另外一個老臣說話。
“這一路顛簸,也難為你有心了。”朱常洛看著面前白發蒼蒼的劉綎嘆了一口氣,“白山黑水間,你受了不少苦。”
劉綎老淚縱橫:“老臣不苦。要不是陛下知遇之恩,老臣哪里有今日?”
堂堂扶國公,這是大明又一個永鎮一方的國公。
建州女真雖被滅,但如今大明實際經略的地方還無法觸及到更東面,重心也是往松嫩那個方向發展。
而興凱湖一帶是殘余女真受冊的渤海女真國,劉綎一直自成一體,鎮守著大明遼東鎮最東面的一個長白軍民府。
歲月摧折,劉綎如今雖然虛歲只有六十四,卻已經老態畢露。
這一世,沒有了薩爾滸一戰,他活到了現在。
而這一次他進京自不是來參加大政會議,只是來為皇帝賀壽,并且此后就準備長居京城,讓兒子劉俊提前承襲他的扶國公之位。
同時還有另一個想法。
朱常洛也很清楚,聽他這么說之后就道:“你這扶國公,雖然是朕能信重你,功勞卻是真刀真槍拼出來的。海東省初設,渤海女真恭順,長白軍民府已初見成效,扶國公移鎮海東,確實都能兼顧。朕信你兒子這些年已學了你的本事。”
“老臣叩謝天恩!陛下待老臣一家真是……”劉綎跪下大禮謝恩,不停地拿袖子擦眼淚,話都說不清楚了。
“怎的這多兒女態,劉將軍。”
“老臣十多年沒面圣了,如今一眨眼……”
朱常洛被他說得也很感慨,知道他這是放下了心事,從此就只是安度晚年了。
同時嘛,不免感慨自己也已經到了不惑之年。
確實一眨眼就很多年過去了。
“在京里住著也好,樞密院那里可以參謀一二,也能指點指點武學后輩。”朱常洛又笑起來,“過幾日緬甸獻俘,你隨朕一同觀禮。當年你正值壯年,要不是當時另有考量,這滅國之功卻是你的。”
劉綎激動情緒過去了,此時幽幽說道:“東征也沒老臣的份。”
朱常洛啞然失笑:“你都這把年紀了,真要把仗打遍啊?”
“是陛下關懷老臣,只是見獵心喜罷了,老臣已經知足了,并不曾請戰。”
這邊君臣正閑聊著,卻見陳矩急匆匆地趕過來,臉上都是歡喜神色:“賀喜陛下!東瀛捷報,北路大軍已攻入那東瀛京都。那東瀛僭皇已被擒住,算算日子下月就將靠泊泉州。”
朱常洛不由得站了起來:“你說什么?這么快?”
陳矩把捷報遞給他,嘴里說著:“自伏波侯于那鳴門海峽單艦破陣、東洋艦隊大敗倭國水軍后,倭賊士氣大衰。又有歸義毛輝元等將力戰倭軍先鋒慘勝之、西涼侯率偏師攻克那倭國京都西面要津,那倭國先鋒大軍退守大阪以東,這才使得他們那京都門戶大開。如今倭酋雖名曰關原決戰,實則已盡棄半壁……”
他一邊說,朱常洛一邊在看。
鳴門海戰是在去年底打的,捷報入京已是二月。
或許是沈有容只率一艦,擅戰之將與最精銳將卒就如同身懷絕世寶劍的高手,反而打出了匪夷所思的效果來。
本就在武器裝備方面有絕對差距,所憑恃的僅僅是本土作戰的優勢罷了。
然而毛利輝元一面是身處最前線要考慮自保,另一方面與德川家又有那么多仇,他這一“歸義”,本土作戰在熟悉地勢方面的優勢就少了很多。
而士氣方面,似乎明顯是被鳴門海戰打垮了。
田樂的呈奏上說:毛利輝元、福島正則等人為了明軍北路大軍的中軍部隊不在長門、周防等本州島西部地方登陸,因此與倭軍最西段先鋒的一戰確實是下了很大決心,最終也只是慘勝。
但這種情形說明他們是鐵了心,一方面把自己麾下的兵力消耗了很多,另一方面則是用來交換他們原本藩領治下百姓不被掠奪過重,這才把明軍主力登陸本州島的地方打了下來,打得更靠近播磨、大阪。
麻承訓那邊就更不用說了。由于那分割山陰、山陽的山脈存在,麻承訓所部最初登陸的石見、后來攻擊的出云方向實力更弱小,而且支援不便。
他打了幾仗之后,膽子就越來越大。拿下出云之后,他不是繼續沿海邊往東打,而是突襲了美作。這個地方是一個山間盆地,實在是從播磨前往出云方向的一個關要。拿下了那里之后,他既可以再去威脅播磨,也能繼續分兵去攻打北面沿海的其余地方。
待到田樂當機立斷命蒙古各部仆從兵先從那備后登陸往前清掃備中、備前之后,明軍北路大軍的主力則開始經船運直接到廣島平原集結。
再加上東洋艦隊控制住紀伊水道之后,四國島真成了孤島,很快就投降。沈有容也不含糊,直接驅使他們派兵被東洋艦隊“護航”著從播磨平原準備登陸。
戰艦在海岸邊,一字排開之后炮火足以覆蓋兩三里的范圍。
這種陣勢下,位于播磨的所謂御夷軍本部再不敢于此決戰。也不知是德川秀忠保存實力再行決戰的命令,還是他們自己士氣盡喪,因此直接撤到了德川秀忠所在的關原一帶合兵一處。
連大阪這種城池也拱手相讓。
朱常洛有些奇怪:雖然大阪城也修建于海邊,但當初德川家康要鏟滅豐田家時,他已經是幕府將軍。兵力有絕對優勢,打這大阪城也打了一冬一夏。明軍雖然有火炮,攻城更強,但像這樣不戰而退又有多大意義?
而且京都棄守,幕府都沒安排皇室東走以繼續握有名分嗎?竟讓見到好處就快馬先行的蒙古人生擒那后水尾“僭皇”于京都。
退得實在太快了些。
沒多大一會,袁可立、孫承宗他們就都來到了御前。
“正巧扶國公也在,你們都參詳參詳,這戰局什么情況?”
朱常洛有些凝重。按理來說如果有什么內情,田樂也會說清楚的。照之前的戰略,不需要這么快,去年拿下九州之后先消化,麻承訓所率偏師一是拿下石見銀山開始掌握一個就近財源,另外則是監督歸義的毛利輝元等人先行消耗倭軍,東洋艦隊則確保斷絕幕府從水路來的支援——不論是兵力支援還是后勤支援。
現在這進展,著實太快了些。
袁可立和孫承宗等人都已經看過奏報了,想了想之后袁可立就說道:“臣以為,這不足為奇。”
“怎么講?”
“倭寇之勇,若是嘉靖、隆慶、萬歷年間,還足以讓官兵變色。然今非昔比,天兵武備精良、將士悍勇,倭國則名曰一統、內憂仍重。加之備戰三年,一觸即潰,地方倒戈,臣以為彼輩軍心已潰。非不愿戰也,實不能戰也。”
孫承宗也這么認為:“水軍不堪一擊。陸上交戰,西涼侯以一路偏師、孤立無援亦能勢如破竹。待大軍云集,正面決戰,他們哪里有勝算?干脆一退數百里,半壁盡讓。如此一來,田老太師此刻怕是為難了。蒙古精騎縱掠不已,大軍再要往東,那東瀛京畿糜爛之地可不能不穩。”
朱常洛明白他的意思,卻是說道:“其時只有元順王率部先行縱掠,他們不擅攻城,何必連那京畿門戶大阪也棄了?雖說之前德川家康是先逼豐臣秀賴拆了三道外墻,但他們備戰數年,蒙古兵哪那么容易打下來。”
“陛下。”劉綎開了口,“臣以為,那倭酋不安好心。”
“你說。”
劉綎剛才還老邁不已的模樣,此刻卻又眉飛色舞起來,仿佛一談到兵戈就興奮:“那倭國國都、有名大城之中藏富多少?當時大軍還不及進抵,只有騎兵先行。臣覺著,田老太師眼下只怕是頭痛著,我大明官兵興許快要和蒙古人吵起來了。”
“你是說……”朱常洛明白了過來,“功勞,財貨?”
“正是。”劉綎咬了咬牙,“連臣想著都氣惱,這天大功勞竟讓仆兵得了。倭兵既是自行后撤,哪里會留下多少財貨?但那時只有元順王率部縱掠在前,雖然他們俘獲都要經海船運回來,但可不好說有沒有藏匿一些,以待將來徐徐轉運。”
袁可立和孫承宗一同笑道:“扶國公高見。”
朱常洛嘆道:“這是存人失地之策了,順便再讓敵人陷入分贓之亂?你們既然笑,那就是這事無需著緊了?”
“勢已成。區區小伎倆,不足掛齒。有田老太師在,無需著緊。”
“朕倒不解了。”朱常洛很好奇,“幕府始終是受命為幕府的,他們連那皇室都不管,以后守土名分何在?”
孫承宗想了想之后說道:“臣恐怕那德川氏已經存了請降之心,準備劃山而治。”
“怎么說?”
“打不過,本就只能降。”孫承宗侃侃而談,“若說沒有一戰之心,那自然是不可能。但軍心已喪,如今在關原不過做做樣子。播磨大軍撤退之舉,就是已經不能也不敢正面決戰。那僭皇在,他始終是必須奉命守土。不在了,他才好做大明之臣。而大軍猶在,大明若想見好就收,興許也能允他只得半壁。于他而言,反正過去也只有治下直領堪稱其土。若能借此良機盡得半壁,反倒能一改舊制,受命為王。至于大義嘛……”
孫承宗笑起來:“聽說那皇室已如乞丐般,飽腹之食都只能仰仗幕府,彼輩知什么大義?眼下這局面,非戰之罪。以幕府手腕,我大明兵鋒如此之利,他若能保住半壁,蒙古人劫掠在前,幕府反倒可能讓他們那關東臣民都大松一口氣。況且隨便再擁立一人,更加牢靠。再不濟,哀兵臥薪嘗膽舊事而已。”
袁可立也說道:“倭寇害我大明百姓兩百余年,如今天兵既至,生擒其僭皇。若大明沿途押送、告慰諸省百姓,已堪稱報了諸多新仇舊恨。若大明仍要攻伐,他們士氣雖喪、兵卒仍眾,那也可收背水一戰之效用。”
朱常洛經他們這么一理,心里也清楚了很多。
于是他笑了起來:“那就要讓他算計落空了。也是,從未有外敵深入,在島上是容易松懈,眼下局面他們從未遇到過。無論如何,現在可以先好好消化一下戰果。他們若仍以為大明東征就只是為了打服他們,那就大錯特錯了。傳旨東征將士,京都,不過如大明過去留都爾。江戶才是首功,幕府一脈,才是倭酋。”
“善!”
“至于那皇室。”朱常洛冷笑著,“朕都要。枷傳沿海諸省,先告慰一番殞命倭寇之英靈。德川秀忠若覺得這所謂萬世一系后人極多,大可再擁立一個新人,那就都鏟除干凈!”
“陛下,那元順王所部……”
朱常洛點了點頭:“這一番大有所獲,讓他們帶著收獲先回來,也讓北疆各部知道朕言而有信。幕府既然將東瀛半壁拱手相讓,大明卻將步步為營。接下來,先好好消化戰果。他們兵力是沒有損失太多,但以半壁產出繼續供養這么多兵力,當然是更難。當初朝鮮一戰他們想打就打,想退也退了。如今請降無門,朕倒想看看他怎么辦。”
這樣的戰果固然有他們說的那些原因,但在朱常洛看來,實屬正常。
嚷嚷武士道什么的,不過總是得天險庇佑,從來沒有被打痛過。
但大明只要過了這天險,威武雄壯又強硬地進來了,就好比外表矜傲的姑娘什么都被褪去……
很容易就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