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進京參會,朱由檢當然是趕在萬壽圣節之前抵京。
太子代天子南巡只巡到了山東,而后就在那里一直呆到現在。
如今推行新錢法最兇險的時候早已過去,太子都當三年知縣了,回京陛見干脆就復了旨。
“先去見見你母后吧。”
朱常洛看著顯得精明干練又沉穩了一些的兒子,心底是滿意的,臉上卻沒有露出笑容。
他知道兒子此刻心里最在意的是兩樁事,但他都不必此刻說,而且要問問盧象升和其他人。
見朱由檢往坤寧宮那里去了,朱常洛才看著盧象升。
“這一路如何?”
作為天子門生,盧象升在皇帝面前得言傳身教的時間并不長。
不過他本就天資上佳,如今既得到皇帝親授學問,又歷練了數年,氣度愈發沉靜。
“回陛下話。學生在南都時,徐部堂和宋提學都幫了學生不少……”
盧象升先開始簡述這些年的經歷。
他知道皇帝對他的兩個期許,一是希望他懂得更多學問和人情世故,二是希望他發掘一些有志年輕同輩。
由于在南都呆的時間不算長,他很快就講到了兗州府、騰縣。
運河畔人來人往,盧象升作為朱由檢的師爺,這兩年多以來經歷同樣不少。
“……遑論殿下施政得失如何,學生以為,殿下如今已是精于縣務、熟知一縣民政細則了。”
盧象升以此結尾,朱常洛不置可否,而后問起另一件事:“太子呈稟的那三個女子……”
“……一是騰縣小學校講郎之女。殿下力主重辦了孔氏旁支,隨后于文教上用心不少。二是騰縣一戶農家之女,那時是縣試,殿下于考院外得遇那女子送兄長赴考。三是一樁官司,那女子家中有奪產之爭,為護其幼弟……”
朱常洛一邊聽著他說,一邊對照著都知監那邊查到的信息。
朱由檢也馬上就實歲二十了,確實已經可以大婚。
當然,三年里撩了三妹子,朱由檢是很忐忑的。不過主動呈稟,并且帶回京來讓父母看看,這也是坦蕩表現。
朱由檢還關心另一點:“你實話告訴朕,太子除了這三個女子,還有沒有……”
“那倒是潔身自好。”盧象升立即說道,“殿下自知輕重,并不敢逾矩。”
朱常洛點了點頭:“那就好。”
說罷看著盧象升,而后露出了笑臉:“也難為你了。今年里,就把婚事辦了吧。去見見潤菱吧,她在養心殿。”
“……是。”
盧象升有點尷尬。
皇帝說什么難為他呢?
他比太子大兩歲,這三年多當然也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但既已內定將成為皇帝的女婿,他雖然在外面有大把機會,卻并不敢拈花惹草。
反倒是太子,雖然不敢逾矩做什么,卻是一連有了三段良緣。
等朱常洛處理完了今天的事情回到坤寧宮,郭蘭芝已經傳見過那三個女子。
“如何?”
郭蘭芝聽他發問,頗有點埋怨地說:“陛下讓太子做什么知縣,如今如此草率有了緣分,卻又不能因此誤了那三個女子……”
“沒一個你滿意的?”
郭蘭芝嘆了一口氣:“也就那縣學講郎之女禮數周全穩重些……”
“那就她吧。”
“……選立太子妃何等大事,陛下,由檢膽子是太大了。”
“你都說恐怕誤了別人。”朱常洛不以為意,“太子妃是要選立得人,不過由檢能夠敢作敢當,我倒不怪他,畢竟已經長大了。要在外面任事,難道讓他一直做和尚?能守住最后一步,已算是他定力足夠了。確實查過都是清白之身?”
這些事自然是皇后來安排。
那三個女子如今已然安置在太子東宮里。之前在騰縣,她們仨都是侍女身份。而如果真要選為太子妃,朱由檢是萬萬不敢先動她們的。若有了身孕,會是極大丑聞。如果不帶入宮中,難道將來還留在民間?要帶入宮中,畢竟要接受檢查,看看是否完璧之身。
朱常洛倒有點佩服這小子與她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居然真就只是培養了感情。
除了那個因為父母病亡而出面為姐弟二人爭奪家產的那個,另外兩人都有長輩在。那農戶人家還好,縣學講郎愿讓女兒先為侍女……固然對方是太子,朱常洛卻感覺這樣有些不好。
不過大明對外戚也會有制度約束,朱常洛也只是覺得對方沒有太過于堅持禮數方面的考慮——人之常情嘛,畢竟是太子。
事情就這樣初步定下。誠如盧象升之前就猜測的一樣,皇帝只怕還覺得這是一種考驗。
當然了,朱常洛本身就會更加開明。
比如說他已經知道二柱子和王徵家的一個侄女正在眉來眼去的,那也沒什么。
事情定下來了之后,朱常洛也不由得有些感慨。
一轉眼,自己的兒子、女兒都要成婚了。
再過得兩三年,就得做爺爺了吧?
就像他的血脈也進一步繁衍開來一樣,他給大明帶來的許多想法也在開花結果。
萬壽圣節時,終究還是得到了大明全部地方的祝賀。賀表之外,哪一縣州沒有呈上賀禮?
雖然都是以地方感激天子愛民仁政的名義,但朱常洛也十分清楚:這也是一次大規模跑官。
這一次大政會議還將伴隨著一次大換屆。
能夠在這幾年新錢法推行過程之中成為地方首官,那都是已經下定了決心跟隨新政的人。此前就是首官、穩穩度過了這幾年的,接下來當然應該升遷;之前不是現在的位置而被補為首官的,一樣有期待。
目前地方上還有大量不在顯位但高品的官員,他們都是可以挪的嘛。
該致仕的致仕,該去更不緊要位置的也可以去。
一屆又一屆,大明官場這二十余年來已經洗了一遍又一遍。天子在位持之以恒地推行新政,其結果就是二十年后廟堂上已經幾乎都是“新黨”了。
福建泉州,致遠艦緩緩泊入碼頭。
它只是在此把俘虜放下,此后還要前往東洋艦隊的軍港船廠里做一次保養、維護。
沈有容沒有回來,代沈有容押送東瀛僭皇回來的是平夷伯陳九祖。
他上了岸之后,把人移交給了福建省執政院。
從這一天開始,自然就是“巡回挨罵”。
朝野都知道,當今宰執葉向“廁生”就是因為倭患。
在大明開國以來兩百多年的時間里,盡管有些時候不知是真倭寇還是假倭寇,但整個沿海都有不少人家與倭寇有著血海深仇。
如今,朝廷遠征東瀛,終于是生擒了倭國國主。
尋常百姓也不知道這倭國國主早已沒有實權,但既然確確實實是此前在位的東瀛僭皇,那就只當官兵已然大勝。
一方面于大明天威遠播與有榮焉,另一方面則向這東瀛僭皇及其他俘虜出著多年來的惡氣。
游街之外,自然是各地舉辦的祭奠儀式。
這樣的儀式將從福建開始,經浙江、東都、江寧、淮揚而至山東,最終獻俘于御前,由天子決斷如何處置這些俘虜。
這一路,至少將用去三四個月。
陳九祖在致遠艦抵達船廠,和鄒瑾這個工程師院士確定了保養維護的時間點之后就輕車簡從啟程赴京。
他的心情很激動。
伏波侯沈有容率致遠艦單艦赴會在鳴門大展神威固然功不可沒,但他率領東洋艦隊在小豆島一舉殲滅幕府直系的江戶足輕水軍也非常關鍵。
這一戰之后,幕府的海上力量已經可以忽略。
盡管他們可能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又造出一些戰船來,但熟練的水手、精于海戰的將卒則沒那么容易訓練出來。
況且他們的對手是大明。
如此一來,幕府的陸上主力就算沒有損失慘重,卻已經不足為慮了。
大明大可穩據東瀛西半土地,而從海上不斷襲擾關東甚至直搗江戶灣。
換句話說,東征已經可以稱得上大局已定。
這次他回來,一是因為時間充裕,讓致遠艦好好保養一下再赴東瀛決戰。二是御前受賞,同時要皇帝和朝廷拿主意:是不是就此于動議先冊立藩國,以正名分。
他從南面回到大明,因為東瀛僭皇要從福建開始被游街。
而此刻的大沽港,從東瀛所得的第一批物資也隨著一艘艘貨船抵達了大明。
呈報則更早。
萬壽圣節已過,諸相并大明銀號的王衡都在御前。
“不意這東瀛居然殷實至此。”葉向高的表情頗為興奮,“陛下,如今倭國不缺金銀銅,但缺糧食布帛……”
“有了這批金銀銅,鑄幣廠就暫時不愁了。”朱常洛也很開心,“我說希智怎么一直沒有把這些運來,原來是在融煉成錠。”
其實不僅僅是這個。
東征,是大明和藩王、勛戚們一同出的錢。前期的軍資、糧餉,于對馬島等候東洋艦隊建成的三年里著實是一個不小的負擔。就算有拓海團練洋行提前以貿易方式提供了幫助,大明的負擔一樣很大。
去年秋拿下九州島和石見銀山之后,按理來講東征大軍應該有所反哺了。
但一方面戰事進展順利,另一方面可能田樂也需要用當地搜刮到的財貨來先行就地犒賞一輪以安將士之心,所以直到一年之后的今天,從東瀛俘獲的財貨才運抵大明。
當然不可能全部運過來,所幸大明需要的也不是那邊其他的東西,金銀銅最好。
這回,田樂一口氣運來了黃金四十三萬余兩、白銀六百三十七萬余兩,銅料也極多。
大明當然不能僅僅是白拿這些,至少不是白拿全部。
朱常洛要長期經營東瀛,就得給足夠物資幫助他那一個堂弟和兩個親弟弟在那邊站穩腳跟。
“除了一些勛戚可以啟程過去之外,潞王和朕兩個弟弟所請,卿等怎么看?”
方從哲先問的是袁可立:“依樞密使來看,此后戰局將如何走?就此頒旨允其立國予以冊立,那幕府軍負隅頑抗之下,要鼎定東瀛還要多久?”
袁可立說道:“其膽已喪。希智公年高,如今官兵士氣正盛,只要糧餉軍資不成問題,一兩年里足可掃平。反倒是倭酋所盼王師后方不穩,允其立國予以冊立,可安上下民心。”
方從哲點了點頭,而后就說道:“陛下,如今卻有一難題。此前所議本州島設一國,那九州島、四國諸島另設兩國,二位郡王卻有些不甘。”
“潞王家出力確實更多一些。”朱常洛一邊思索一邊說,“不過他們那本州島也確實遠大于另外兩島。潞王怎么說?”
“潞王年幼,不過謝表中所言,但聽圣裁。”
朱常洛點了點頭:“幕府來了這么一招,既然如今本州島西半來得容易,那就讓潞王早些安心吧。允以他們舊習關東關西為界,西本州設方壺國,東本州設蓬壺國,九州四國就設瀛洲國吧。常瀛年幼,他可以再等一等。”
如此一來,這東瀛倒真以海上三神山來命名了。
“那方壺王……”方從哲猶豫了一下,“臣擔心他雖領旨,畢竟與此前允諾不同,朝鮮徙民也心有不甘……”
“那就讓他們整編方壺軍隊,隨軍作戰。此后所得,不必再進獻上國,讓他們多分一些。”朱常洛不容置疑,“分設三國,是讓他們為大明牧守海疆。為長久計,均衡是最好。”
眾人默默不語。
如今李太后早已逝去,皇帝也不用對潞王一脈過于寬厚了。
未來這方壺國主雖然不會說什么,但終究會心里念著原本該盡得本州之地的。然而南面、東面是皇帝兩位親弟左右鉗制,他倒難以生出什么異心。
就這樣也挺好。
“官產院也指導一下。”朱常洛則對王德完說道,“必欲征東瀛,與外滇道理一樣。這兩處地方雖然多災,但礦藏不少。有了這兩處,此后金銀銅供應便不成問題。”
“臣明白。”
“大政會議上,要有大格局。”朱常洛對眾臣說道,“如今大明虛疆初見輪廓,稅制改革要多看到將來農、工、商之利。糧是根本,將來若有天災,飽腹不能依賴苛政及藩國買糧。讓農戶能夠有干勁,能夠得水利之便精耕細作,這是大明穩定之基。從農民手上多征,不如讓其流通,從糧商手上多征。商人逐利,雖應予以正視,允其通過官產院、工商部等衙參與國政,卻應該肩負相應責任。”
時至此刻,朱常洛當初要想達到的“官紳一體納糧、百業皆列朝堂”終于要通過稅制改革來緩緩實現。
大明的虛疆已然勾勒出輪廓,他已經初步將西洋諸國拒之門外,以大明為宗主的東方世界將有一個巨大的內部經濟圈,并且還能與西洋保持貿易往來。
隨著東吁國主獻俘于御前、東瀛那所謂萬世一系被鏟除,大明周圍的藩國都將回到一定要經大明冊命的時代,并在理藩院的主導下建立新型宗藩關系。
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他剛剛四十,兒子也開始了歷練,大明的光芒越來越盛,暫時沒有黯淡的跡象,反而正在照耀更大的大明。
路還很長,但大明已經有了博研院,有了格物致知論,有了一個更精密的教育體系。
最重要的是,文臣們還有一個更期盼的目標:終有一日,能夠建立國之憲條,讓天子與群臣的關系得到制度上的確立,每個臣子都能有一份分君之勸、國之實相的指望。
哪怕要成為天子同黨。
話說回來,成就天下大同,也確確實實是注定將彪炳青史的無上功績。
為此志,與天子同行有何不可?
大政會議前夕的朱常洛認真而細致,群臣都感受著皇帝對大明長遠的感情。
細細想來,這種感情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
盡管泰昌朝已經取得如此文治武功,但他似乎仍不覺得這是他心目中的大明。
圣君如天授,帝心終如一。
他還將把大明帶向何等境界?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