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盡殲,形同盡殲。
致遠艦單艦赴鳴門,強悍的性能和戰力顯露無疑,竟是數進數出,搞得倭國御夷水軍欲罷不能。
總像是有機會,卻又無法成功。
畢竟只是一條船啊,真的這樣被戲耍嗎?
而他們如果要逃,也會被致遠艦一直追著獵殺。九鬼守隆夸下海口要來了那么多精鐵改造鐵甲安宅船,又豈能就這么逃?
就這么周旋了一個下午,人力劃槳的安宅船已經精疲力竭,看著雖然受了些損傷卻愈戰愈勇的致遠艦,阿波家和藤堂家的水軍率先穿越鳴門海峽。
此時臨近黃昏,海上即將開始落潮。
致遠艦若是要追,就必須與他們在漩渦密布的鳴門海峽中再戰了。
而他們則可憑借對起漩渦時海峽間海流的熟悉多一些勝算——看上去是準備再戰。
但誰都清楚,其實只是逃,賭一下此前那艘黑船不敢進海峽。
可在天色馬上就要黑的時候,東洋艦隊其余的戰艦卻終于出現在鳴門海峽南口。
他們不是追著江戶足輕水軍來的,從黑船出現到此刻,沒有江戶足輕水軍的船只來到鳴門戰場。
現在反倒是大明的戰艦堵在了南口那邊。
它們是不像倭國御夷水軍一樣能“鐵索連江”般試圖攔住致遠艦,但看著致遠艦毫不猶豫地追入了漩渦密布的海峽,大家都知道完了。
是了,那黑船不僅快,靈活處還不遜色于他們,海戰經驗如此豐富,真擔心這一個海峽里的漩渦?
致遠艦動力強勁,確實只需要小心一點就行。艦炮射程遠,需要貼近廝殺的又并非致遠艦。
鳴門海戰,大明東洋艦隊大獲全勝。
盡管仍有一些倭船逃走,但那播磨灣和大阪灣實質上對大明洞開了。
再下一步,就是孤立無援的四國島上諸藩望風而降。
捷報呈遞入京時,已經是泰昌二十一年的二月。
到此時,新錢法已經推行三年。
葉向高主持辦了這么久的大案之后,他第二次擔任宰執的任期也進入到了后半段。
從中樞派到各省的巡考組將在今年陸續返京,而各省府州縣如今既然已經是分設督政和執政,今年有一樁大事。
天子實歲將足四十,泰昌二十一年雖然不大辦萬壽圣節,卻有極為重要的一次大政會議。
今年會議,大明諸省三級地方督政官都要齊聚北京城參會。
新錢法之后,要正式商定新稅制。
目前的大明,仍是定額的田賦正稅,再雜以市舶司、邊市、鈔關關稅,坐店和民辦工坊商稅,又輔以官產院下官辦廠行利潤收入,這共同構成了大明的歲入。
解送中樞國庫和存留地方的,也是新稅制當中重要的一環。
御前,東瀛捷報算不得什么。
朱常洛只是說道:“宋時熙寧變法,先帝時太岳公變法,其中未竟全功甚至終于害民之處,有兩點最為重要。一是不問地方實情不同,自上而下一刀切去。一是地方上沆瀣一氣,假新法謀私利。朕御極二十年余,實則始終在變法,緩之又緩,都是為了打好基礎。”
改革之難可見一斑。
王安石和張居正都是臣,盡管一時得到了皇帝的支持,但他們所能堅持的時間也確實太短了。
變法絕不僅僅只是拿出良法,保證執行得不走樣更難,而他們都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權柄更加細致地做下去。
朱常洛不同,他是皇帝本人。
而且這一回,他不是短命皇帝。
萬歷二十八年主動出擊,怠政沉迷酒色、身體本就越來越差朱翊鈞于驚怒之下中風不能視事,他得以提前二十年登基。
若一切未變,這泰昌二十一年實是天啟元年。
但現在他已經登基二十多年,身體仍然很好。
天子說話,諸相點頭稱是。
回想這二十多年,最開始只是從厲行優免和厲行商稅。單這一步,就整整花了七年時間。其間都是皇帝留后手、確定用人方向、打好武備基礎、改革中樞培植愿遵圣意的重臣班底。
而后則是北征一舉鼎定北疆。攜此威望,才有地方衙署改革先于遼寧一省、承德一府試行,最終裁撤南北兩直隸,走到地方衙署改制這一步。
這個過程又花了近十年。從最開始的七年到這十年,期間不斷在地方上淘汰舊官舊吏,又以格物致知論培養的人才來補充,還辦了不少案子一步步削弱一些跟不上變化的地方舊士紳。
饒是如此,要推行新錢法之時,仍舊鬧出了刺儲案。
到了此刻,新設海東省,東瀛大捷,新港宣尉司已設,緬甸在這個秋冬旱季應該可以對東吁王室做出最后一擊了,天子希望推行的新法才終于要到達最核心的成果處:稅制。
一切都是為了錢,為了財政。
朱常洛已經把框架都搭好了,此時他看著葉向高,凝重地說道:“宰執,這是朕需要放下心來的最后一件大事!此事能商議妥當,中樞和地方在財政、人事等諸多方面上下一心,推行之時萬民稱善,才談得上商議國憲,自此后君臣共治約為堂堂正正國之體制!”
葉向高心情激動,彎腰道:“臣知輕重!這回大明一京三都十九省,自各省總督之下,各府知府,千余知州知縣共赴大政會議。巡考組雖是以巡考為民赴諸省大考官吏,但也遵執政院之命調研入微。大政會議之前,他們都會出具報告。再經商議,務求諸稅種、稅率合乎地方實情,中樞、地方皆得其便。”
朱常洛點了點頭:“也不必刻意議得萬世之法,能管上十年二十年,一段時間內穩定已是難得。時易世易,變法永無止步之日。無非此次較之前是大變動,要慎重一些。”
葉向高很有信心:“銀號、國庫既設,輸運既暢,錢法既行,賦稅舊制之弊已有革新基礎。除此外,吏治則要拜托進賢院、鑒察院督促了。”
“愿共佐圣天子,成此偉業。”
朱常洛看他們都很期待“為天子立憲條,君臣共治為國體”的那天,他不介意,只要事情能成。
大明實行實物稅,有開國之初不得已的情由,也受困于當時的技術條件。
再之后,便是歷朝歷代的老毛病:治國要依靠士紳,便要優待士紳。學而優則仕,官員隊伍里雖有理想主義者,但既然天家本身也是視國為私產,又憑什么去指責官吏們的私心?
所以久而久之,總體上大家都蛀國。雖偶有王安石、張居正這種強人出現,最終也不過治標不治本。
這治本之策,本就要觸及天子、觸及天家之利。
現在朱常洛肯面對這個問題,改革至少沒了最難以面對的難題。大義之下,官紳家私利難道還比得過天家之利?
大家盡可找別的法子來妥協,譬如官吏待遇,譬如新的機會。
總而言之,這次大政會議是要以新稅制為主題,商討出新的平衡之道來。
官與民的利益平衡之道,朝廷和地方的利益平衡之道。
所以說一切都是為了錢,變法就是變利益分配。
而大明可分配的利益一共有多少呢?
過去,大明賦稅制度里的大頭總是田賦,是實物的糧食。
在金花銀的兌換比例里,是一兩銀子四石糧。
一條鞭法之后,許多地方正賦、科則,確實能以銀兩計數。只不過小民所得畢竟只是糧,要換銀子,受一道糧商盤剝;要交銀子,受一道火耗盤剝;要解送入倉入庫,受一道運耗盤剝。
以萬歷六年為例,實際征收得到的田賦總量為兩千六百六十萬石余,但老百姓實際交上去的遠高于這個數字,而中樞所得歲入卻遠沒有這么多。
泰昌朝經過這么多年的努力,因為并沒有改田賦舊制,但只憑厲行優免就已經能夠實征四千兩百余萬石,遠高于永樂年間三千一百余萬石的峰值。
原因無他:大明這么多年,腹地總體是太平的,至少沒有大規模戰亂。新墾田土,豈是明初時能比?無非是仁宣之后,優免和隱田越來越多罷了。
而田賦這正稅之外,雖然朱常洛有了昌明號、宗明號等收入來源之后免除了歲辦等,地方科則收入也減少了不少攤牌,但對外貿易方面和厲行商稅之下,歲入銀兩也比張居正當政時期的四五百萬兩多了很多,已經是一千一百多萬兩。
任誰都會認為:相較過去一年兩千余萬石、歲入二三百萬兩的水平,如今的泰昌朝已經不知要好多少了,要不然如何能支撐得起這北征東征南征?
然而與疆域“狹小”的宋朝比起來呢?
宋初,財政收入約在兩千余萬緡,那時一緡便是一千文銅錢,此前大明一兩銀子大約能兌六七百文好的制錢。
細算起來,宋初這財政收入已經比大明此前那兩千多萬石糧、二三百萬兩銀要多了。雖然真算實際糧價,大明收入可能更高一些。但元豐年間,宋朝歲入已經有六千多萬緡。到了南遷后,紹興初年雖然一度只有三千余萬緡,可到紹興末年就已經有八千多萬緡,淳祐年間更是到了一億兩千萬緡以上。
這當然有盤剝更嚴重而大明則遵祖制田賦比例低、定額征收的原因,但至少說明兩個問題:稅賦潛力很大,而且至少宋朝歲入是能統計進來并且增長的,不像大明,財政收入峰值出現在永樂年間。
現在,大明也不必像宋朝那樣往死里盤剝,把財政收入搞到每年數以億兩的級別,但至少也可以借鑒長處。
譬如商稅方面。
經過秋冬大集之后與地方的斗爭,再有之前皇帝從徽商等大鹽商入手開始改革鹽政,這幾年歲入實銀暴增就有鹽政收入的功勞。
但與宋朝相比又算得什么?宋初鹽錢收入三百多萬緡,到南遷后乾道年間暴漲十倍到了三千一百多萬緡。就算扣除通貨膨脹的因素,也十分可觀。
另一個則是宋朝的官員待遇。由于官員待遇實在好,這種“富養”政策下,官吏反倒愿意朝廷賬目上歲入越來越多,這樣給他們就能分得越來越多。
大明則不一樣,不明確好各種待遇,反倒讓這些待遇都變成了潛規則,有些還上不得臺面,讓地方上只能通過變相盤剝私下里搞。
此時御前,葉向高通過這兩年來所做的準備,心里已經有數了。
“譬如榷茶。國初時南直隸榷茶一年可入六十八萬兩,后來只有川陜榷茶。若茶盡數專營,一年便足可歲入數百萬兩甚至千萬兩有余。酒之一項,不遑多讓;契稅雖可薄征,僅作財貨流通統計依據,卻也能歲入兩三百萬兩;市舶關稅,待東瀛南洋北疆西域都鼎定,足以千萬兩計;加上坐商、工坊……”
朱常洛聽他盤著大明的真實家底,似乎一年歲入數千萬兩當真不在話下了。
他趕緊叮囑道:“也不可盡數由朝廷專賣,卿等商議稅制時,還要立足長遠,予民間活水。朝廷能把新錢法穩住,將來都可因時勢再調整。朕的意思,新稅制不必再定額,螺獅殼里做道場倒在其次,地方上完成任務了多的就能揣進腰包,這不行。官吏和公務開支給足應有的了,卻也不能讓地方和各衙務必求多以便存留,繼而盤剝過甚。”
朱常洛停頓片刻,繼續說道:“朝廷收稅,是為了使國家越來越好地運作下去,卻不是像民間人家一樣不斷斂財置產。朝廷收上來的稅能花出去,收支平衡,有盈余或可借貸以應急,這就夠了。一來一去之間,這稅收變成了大明更好的路橋、水利、武備,變成了越來越多的屋舍,越來越多的人才,那就能越來越好。”
他總結道:“總之,預算、決算,收多少、怎么收,用多少、用在哪里、怎么審核,把這些規矩定好更重要。最主要的是,小民更富裕,愿交稅,不必要的損耗負擔別加在他們頭上,這就是好的開始。總體而言,只要都在勤勉辛勞,財富本就在增加,朝廷稅制、財政,是做調節,是保大局向好,非為了斂財享受。”
皇帝及諸相的御前會議定了調,大明這場最特殊的大政會議就進入正式的籌備期。
地方軍政有樞密院和治安院盯著,民政有執政府體系盯著,而各地首官則開始陸續做準備。
遠地方的要提前數月啟程赴京,他們做功課的時間更短。
兗州府騰縣,朱由檢作為知縣也必須赴京。
時間匆匆過,他現在也是虛歲二十的成年人了。
“殿下,巡考組不便考評,誰也不便考評。這回進京能不能升官,只能由陛下來評定了。”盧象升笑著調侃。
“你還不是?”朱由檢沒好氣地說,“只是你回京后,大約就要大婚留京了。我若再升遷任用他處,卻少了個好師爺。”
盧象升微笑回答:“我若一直賴在殿下身邊,不知天下多少人要恨我入骨,總要給其他人一個親近殿下的機會。”
“……也是。”
朱由檢回想著這兩三年的經歷,輕輕吐了一口氣:“一縣之地猶如此,父皇這二十余年,殊不容易。”
盧象升收斂了笑容,極為認同地點了點頭:“殊不容易。殿下有此體悟,想來陛下應當極為寬慰。”
“但盼我為騰縣百姓秉公直言,父皇不會怪我只看一隅吧。”朱由檢不確定地問,“我既知騰縣,眼下只為騰縣爭,這也是應當的,是不是?”
盧象升裝模作樣地嚴肅點頭:“自然。朝廷與地方,本縣與領先,本來就總有爭端。殿下能為騰縣爭,才算真正知道了將來臣下心思計較,陛下高興還來不及呢。”
朱由檢看著他的表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那省府可爭不過本縣。”
盧象升也笑起來:“若有理有據,省府拿縣里奈何不了的例子也多,不差殿下一例。”
朱由檢和他一起大笑了一番之后,再看堂外忽然有些留戀。
“父皇萬壽節前抵京便好。既為官一方,就再做些事吧。今日只遺恩澤于一縣,將來總能遺恩澤于大明,都是孤之臣民,也不算厚此薄彼了。”
盧象升聞言作了一揖:“東翁悟了。”
眼下就說“孤之臣民”有些僭越,可是太子都能來做縣官了,大明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大明。
現在太子經過歷練,雖然手段上仍顯粗糙,許多事能成是因為他的身份,可是能夠有熱忱來為治下百姓謀福利,這就已經足夠了。
大明這種蒸蒸日上的好勢頭,眼下看來至少能夠延續兩代人,至少一甲子。
而以眼前這位儲君開大明先例的這份歷練經歷,將來呢?
這時盧象升又想起一件事:“那太子妃……”
朱由檢頓時扭捏起來,目光有些躲閃。
盧象升卻臉上含笑:“我看陛下不會怪,不妨先明言陳情,得旨入京讓陛下和娘娘看看嘛。殿下尚未大婚便奉旨南巡,又委任在地方,陛下必定早就有此意。要不然,朝廷早就奏請為殿下選太子妃了。”
朱由檢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此刻被“放養”在外,豈會沒有這些“艷遇”?
只不過太子妃實在很重要。
朱由檢聞言也無奈:“那就都帶入京吧。”
盧象升點了點頭:“如此殿下也要大婚了,大婚之后再赴任嘛,將來太子妃娘娘隨殿下輾轉各處,可不必宮里受拘束。只是在宮外,殿下能不能讓后宅安寧,又是將來后宮清凈與否之考驗了。”
朱由檢不禁張了張嘴。
盧象升卻繼續調侃:“陛下只怕羨慕殿下啊,轉任各方,將來東西六宮都是殿下心喜之人。陛下待殿下甚厚!”
朱由檢哭笑不得。
但似乎……確實有這個好處,也有這個難處。
若他在地方上忙于公務,這官衙后宅里,他的女人們爭斗起來手段可絕不像在宮里那么束手束腳。
一時之間他不禁凜然:看來還是得早點升任京官為好,在地方上若是拈花惹草太多,或者別人時不時來美貌少女來誘,父皇都瞧著呢。再鬧出什么后宅不寧甚至出人命的事,那可不美!
莫不如就現在這些,若是再誕下子嗣,大明又有后才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