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遠艦畢竟只是單艦赴會,縱然可以憑借航速及靈便優勢先聲奪人,但幕府御夷水軍的船只數量畢竟更多。
分作數隊,預判航路,提前堵截。在熟知水戰要領的九鬼守隆等人指揮下,致遠艦的活動空間仍不免被壓縮。
“可惡!”九鬼守隆在安宅船的天守屋前看著遠方,面目猙獰,“不能畏懼!只有纏上去才行,畢竟只有一艘戰艦!”
盡管已經有多艘安宅船或關船中了漂雷自身難保,但此刻海面上畢竟是烏泱泱的戰艦密布蜂擁而上。
“又在拐彎,將軍大人!”
九鬼守隆已經看見了。在阿波那邊四國島其余各家的水軍戰艦堵截之下,大明那艘黑船似乎并不愿意被纏上,又在改變航向。
那是怎樣一艘大船啊!九鬼守隆不理解為什么它那么大,轉向還能如此靈便。
船行海中,首先要有力。風帆借力,人力劃槳,船才能動起來。
有了力,再以舵控制方向。
驅動船只的力道越大,轉舵能夠輕便,船身能扛得住轉向時的扭曲大力,這都不容易。
要知道舵手往往都需要力道極大之人,甚至巨船幾無區區一人就可輕易掌舵的。
可大明這艘黑船本身航行得就很快,轉向時要調整風帆借力,這就需要不知多少人配合;航行那么快的情況下,轉向時所遇風、水之阻力何等之大?
偏偏致遠艦就是又大又快又靈巧。
好在眼下不惜代價以船只數量“合攏”鳴門海峽的北口,致遠艦終究還是拐了個彎往南去了。
“進了有漩渦的地方就好!快壓過去!”
沈有容在致遠艦上從望遠鏡里看著背后的艦隊,嘴里吩咐著:“趁這段時間,趕緊檢查一下蒸汽機,看看水壓氣壓,還有槳輪。”
先聲奪人是策略,沈有容并沒有自大到當真以一艦殲滅整支艦隊。
這場海戰必定需要堅持更長時間。
而此刻全盛狀態下的致遠艦之所以能夠那么快、靈活,重點便是船上的蒸汽機和槳、舵這些機械。
它們不處于過度使用的狀態,才是堅持更長時間的基礎。
“侯爺,為何不往北?”
“往北,他們是追不上了,那又怎么盡滅敵軍?往南,他們能堵得更嚴實。已經損了這么多船,當然得竟功才是。”
“他們船慢,大可折向北之后再轉向南撩撥……”
“要盡殲他們,不能只靠致遠艦。”沈有容并不氣惱這麾下似乎不贊同他的決定,因為他本就是在教麾下實戰,“致遠艦既已出手,若就此全身而退,他們一無所獲反而損兵折將,膽寒之余興許就此往東固守江戶灣。”
“原來如此……侯爺是說,予他們一線勝機?可如今他們把北面堵得嚴嚴實實,恐怕致遠艦……”
“船行海上,哪能真的嚴嚴實實?”沈有容平靜地說道,“至于致遠艦再往北突之時恐有損傷,難道你們都存著致遠艦毫發無損就大勝的念頭?”
麾下心頭一凜:“標下明白了!”
“方才數次炮擊,觀瞄應當有些心得了。讓他們盡快調校得當!”
“標下領命!”
有人急匆匆往炮艙那邊跑去了,沈有容繼續拿著望遠鏡觀測敵艦動向。
海戰總是如此。過去沒有艦炮時,幾乎只有接舷跳幫的前后才最激烈,其余時候無非水面追逐。
看著僅僅一里之遙甚至數百步,卻往往要花一兩刻鐘甚至一兩個時辰。
現在雖然都在目視距離,但致遠艦往南、倭國御夷水軍追在后,所謂鳴門海峽北口到鳴門海峽中間這短短海程卻也不是很快能再次接近。
以致遠艦上艦炮的射程,這時其實也能炮擊,但命中率就很低了。
何況那樣一來,致遠艦就必須變成東西向航行,讓側舷對著北面迫近的艦群。
再說轉彎半徑和所需的時間,這些都要考慮在內。
一切都是動態的,沈有容觀察著戰場態勢,也要提前決定下一步的戰術。
鳴門海峽的北端,御夷水軍剩下的戰艦幾乎從東到西把峽口排滿。
當然,這只是遠遠望去。從望遠鏡里,還是看得出來大的安宅船之間留了十數丈的縫隙,填以小船。
致遠艦怕接舷嗎?
怕也不怕。
因為有威力巨大的艦炮和九雷銃,所以當然不怕接舷戰。
但怕的是一旦被纏上,致遠艦航速更快和轉向靈活的優勢就將喪失。
安宅船上的護板一旦放下、卡在致遠艦的船舷上,消滅跳幫敵兵倒是小事。但蒸汽機再強勁,突然要沖出另一艘數百料大船的接舷,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還很有可能因為力道問題偏轉方向、損傷蒸汽機和其他構件。
再加上耽擱之余若有更多敵船憑人力爆發圍堵住前后,那么就進入到致遠艦上官兵得應付源源不斷的敵人了。
致遠艦的主體結構畢竟還是木材,是能夠著火的。
沈有容觀察了片刻,就發現西半部分的艦船似乎沒有最開始受到致遠艦重創的那些艦船悍勇。
簡單地說就是船行更慢一點。
當然,這可能是因為此前那淡路島方向的水軍安宅船已經大多在護板上覆了一層鐵甲,更適合作為先鋒。但激戰之余,最先與致遠艦接戰的敵艦上水手應該更乏力一些才對。
眼下西半部保存更完好的那些艦船反倒略微慢了一線。
沈有容瞇了瞇眼,斷然下令:“待本將號令,準備轉東!”
這倭國既然實際上地方割據,那就各有各的想法。
精銳既得了那么多精鐵為助,不得不建功。但看來這么大一支艦隊里,也并非人人都打定主意死戰。
“主公大人,他們不敢真進入峽間!”
片刻之后,看到往南航行的黑船驟然冒出更多濃煙轉向往東,九鬼守隆的家臣頓時驚喜叫起來。
“不錯!”九鬼守隆也大喜,“快命令各船,讓水夫加力。他們只能再轉向北、西,堵過去,讓蜂須賀和藤堂家一定要堵住西面。”
剛才稍微慢了一些的黑船再次開始提速。
鳴門海峽最窄之處在中段略靠北的地方,東西向不過五里罷了。
如今峽口北端六七里的海面上,御夷水軍戰船密布,黑船幾乎貼著峽間水情最復雜的地方轉向了東,繼而往東北面而來。
這一個轉向,御夷水軍自然是更加快速地接近致遠艦,很快就只有一里左右的距離。
致遠艦又不能直接沖往淡路島岸邊,再一轉向西北,那便是相向而行,瞬間就將接戰。
峽口北段的東端,眾多安宅船上壯聲四起,覆蓋了鐵甲的船只黑壓壓地往致遠艦必定將要經過的航路壓過去。
“成敗在此一舉了!一定要纏住它,殺上去!”
這時,致遠艦上又是汽笛聲長鳴,它終于是轉向了西北的方向,直沖九鬼水軍而來。
安宅船上不由得安靜了不少,許多人停止了呼喊,只聽聞身旁同伴粗重的呼吸和風吹過、船槳拍打水面的聲音及腳底下水夫們的號聲。
最開始時候黑船給他們造成的損傷浮現于每個人的腦海,現在那猛獸一般的巨輪又在靠近。
但這一次大家已經有經驗了。就算那大鐵炮很厲害,卻只能一面放一輪,然后總要重新裝填。
而水軍的戰船這么多。
致遠艦前方,自東向西,倭國戰船如鐵索橫江一般鎖住了整個峽口的北端。
沈有容也不禁緊張起來。
“舵手一定要看準時機了!”
他知道窗口并不大。能不能既讓敵軍亂起來又拉扯出那個缺口,致遠艦能不能把握住那個缺口,依賴舵手的功底。
好在隨著雙方的接近,咽不下那口氣又急于立功的他們確實在改變陣型。
此時再看去,敵軍明顯分成了兩團。多覆鐵甲的安宅船更賣力一些,他們的西半部分已經更加竭力地加速了,準備堵截住致遠艦必定要前往的西面。
而他們更西面的那些水軍,要么應該布置第二道防線,要么應該轉向東邊防止致遠艦直接鑿穿突圍。
但他們似乎又慢了一拍。
戰場就是峽口北段這一方海面,致遠艦如果徑直往北,九鬼水軍勢必讓他們的船靠得更緊密,哪怕相撞也要阻攔致遠艦。
而致遠艦的遠程武器都在兩舷,并且并不愿意冒險被他們糾纏上,更遑論沖撞。
果然,致遠艦再一次調整方向,這次是向西略偏南了,仿佛只能被迫再回轉向海峽中間,并且予九鬼水軍一陣遠程炮擊。
“轟!”
這次離得更近了,幾乎是致遠艦的右舷剛剛冒出硝煙,九鬼水軍就聽到了巨響。
“注意海面!”
九鬼守隆已經懂得怎么盡力避讓,那種炮彈并不會立刻爆炸。只要有心防備,以水夫們劃槳的靈活性,還是有可能避開船底突然爆開的。
但他話音剛落,這一回那邊射過來的炮彈卻已經在最東端的船上炸開。
他眼中瞳仁一縮,不一會又聽一聲炮響。
致遠艦這一次不是一側所有艦炮齊射了,而是分成了幾輪。
每次雖然只有幾門炮發射,但雙方已經在飛快迫近,相距僅僅不到半里,因此每次幾乎都會有一兩艘船被命中。
“不用怕!鐵甲船堅固無損!”
九鬼守隆鼓著勁。鐵甲船的防護能力確實強了一些,但絕非無損。有些船的天守屋被轟塌,有些船的廂樓燒了起來。
致遠艦這次竟用的火彈。
但畢竟不像之前的漂雷一般,若結結實實炸到了,頓時癱瘓甚至沉默。
致遠艦的攻擊似乎乏力了一些。
一會的功夫,致遠艦已經轟出去三輪,西北面的艦船距離更靠近了。
這個時候沈有容才肅然下令:“艦艏炮待命!”
沉悶的聲響之中,致遠艦艦艏下方,兩片木板往內打開,露出其后一門巨炮的炮筒。
遠航戰艦,前方本不宜放置重炮。但致遠艦是試制出來的整齊戰艦,放置在底艙后半段的蒸汽機很重,這艦艏反倒需要設置一門重炮來平衡一二。
這受限于此時的鋼材強度。致遠艦并不是采用的明輪,而是水下槳葉輪,所以航速能夠更快。但既然如此,蒸汽機就不能與葉輪之間相隔太遠,不然傳統的鋼材壽命及效用難以保障,所以才安置于底艙后半段。
好在艦艏炮艙前方的炮口處也經過了專門的設計,在可以活動的兩扇門之后還有一道嵌與滑槽之間的隔水門,不至于航行時因前方的浪而導致海水入倉。
此時這艦艏巨炮一顯露出來,從巨炮后面望過去,前方正是準備堵截過來的敵艦。
計有十三個戰兵在此。
“快測算!”掌管這門炮的校尉凝重無比,“備彈!”
這門巨炮,竟然還用的是虎蹲炮一樣的子母炮。
但它已經遠非虎蹲炮可比。真要說的話,這是一門后膛填裝的巨炮。鑄就炮筒的鋼材,如今難得無比。
致遠艦的航向穩定下來,而隨著風帆的控制,航速忽然也慢下來不少。
“快算!”校尉的呼吸粗重起來。
整艘致遠艦的命運此刻系于此。提督雖然有把握,但不去漩渦那里涉嫌則最好。
汽笛聲長鳴,底層輪機艙里,兩臺巨大的臥式蒸汽機仿佛頓時吃力起來。
看著氣壓計上的指針,輪機兵額頭的汗不斷滴落。
這固然是因為輪機艙里很悶熱,卻更因為此時蒸汽機所承受之重——為了艦艏巨炮的計算能夠更精準,為了拉亂敵軍陣型,此刻整艘致遠艦只依靠蒸汽機的動力。
眼看那黑船忽然慢了很多,九鬼守隆自然是大喜。
“這怪船出問題了!看,它吐出來的黑煙更多!靠過去!”
“轟!”
致遠艦的右舷仍舊吐著硝煙,頻率卻慢了很多。
這時,它船尾的東面也慢慢有船轉往西,準備包圍過來。
此刻僅憑蒸汽機的動力驅使這艘巨輪,兩邊航速頓時相差不多了。
沈有容此刻已經不需要望遠鏡,看著前后右邊的局勢,只見之前懈怠的西面水軍此時也開始發力了,快速地包圍過來。
終于,致遠艦朝正前方開出了一炮。
“帆!”沈有容大聲喝道。
在剛才改變風帆受力方向、讓致遠艦盡量保持穩定航速的過程里,致遠艦的正前方已經是直接面對面的角度。
現在,致遠艦重新開始加速了,而這一次致遠艦再沒有轉向。
“轟!”
數十個呼吸后,又一聲炮響從正前方響起。
艦艏炮艙之中,水霧四散。兩個專門的人趕緊澆水冷卻著炮管外壁,其他有有四人緊張地更換子銃,推彈入膛。
“轟!”
再數十個呼吸后,致遠艦右側的九鬼水軍已經只在不到兩百步的距離,前方的敵艦則只在百步外。
而這一炮,終于轟得正面一艘安宅船鐵板橫飛、廂樓破碎,連船體都要散了。
就在這時,只見致遠艦微微往右舷偏轉了一點。
那艘亂作一團的安宅船左邊的數船頓時魂飛魄散。巨大的黑船仿佛有萬鈞之勢,就準備這么不偏不倚地碾過來嗎?
而那個幽深的炮口令他們膽寒。此前三炮,那一艘安宅船雖然只挨了兩彈,但一彈打在了水線附近已然在進水,又一彈摧毀了廂樓。
現在那炮口對準了他們。
沈有容緊緊抓住了望遠鏡:“九雷銃!”
這么近的距離之下,對面固然有弓箭射來了,但沉寂已久的艦上銃兵們終于開始自由射擊。
剎那之間,銃聲不絕。
一側是那艘殘破安宅船上和跳入海水之中的人不斷被點射,一側是正在本能避讓的其余船只被火力壓制得抬不起頭。
致遠艦的舵手哪管這些?只是屏氣凝神緊盯前方。
原本似乎密不透風的陣型已經因為剛才致遠艦的減速、再加速而破壞,前方又因為艦艏巨炮出人意料之外的擊發頻率終于有了潰避之勢。
留給他的只有一個寬僅十余丈的缺口。
幾乎要擦肩而過。
至于缺口那里的小船……
九鬼水軍的小早船和小關船原本填充大船之間,此刻卻只見那黑船完全不把他們當回事地碾了過來。
船上戰兵和水手看著巨大的艦艏越來越近,一個個大叫著瘋狂劃動船槳準備逃開。
在他們眼中,似乎有一座山要從頭頂碾壓過去。黑船前端劈開的波浪已經先行涌了過來。
一艘小船避無可避,眼看就要被壓過去,傳遞卻忽然被什么頂了起來,然后立刻側翻到了一旁。
致遠艦也是微微一震。原來,竟是鼻艏從水面之下先接觸到了那條小船的船底。
與鎮洋級不同,致遠艦的鼻艏卻是包了鐵。一為配重,二來又改進了形狀,是專門鍛鑄。
那樣的小船經這傳遞一頂,船底已是破了。雖然在水流之下避免了被正面壓壞,但側傾之后,船上的倭兵早已墜入水中。
他們一邊在水中掙扎避免被卷入海底,一邊聽得頭頂震耳欲聾。
一直沒有發射的致遠艦左舷,全部艦炮幾乎同時發出怒吼。
在致遠艦的右舷亦如是。
這些人幾乎被震暈,懵懂之間只見這一側的那艘殘破安宅船徹底解體,更遠處也有三四艘大船上有殘肢和木板、鐵板飛起,就像在他們眼前炸開了一朵別樣煙花。
而他們來不及欣賞什么,忽然不由自主地被扯入海面之下。
有不敢閉眼的只看到一個輪子般的什么轉個不停,然后任由他怎么用力,仍不由自主地被吸了過去,片刻之后就是劇痛鉆心,繼而被絞為殘肢,慘死于海面之下。
水面之上,致遠艦剎那間重歸倭國水軍北面,徑直往西。
仍在轉向、奮力包圍他們的阿波家水軍和藤堂家水軍不由得膽寒。
沈有容聽著各處報來的船體損傷,目光堅定:“向西,左舷炮擊。艦艏炮歇歇火,等轉南再開炮。”
一時之間,倭國御夷水軍也不知是不是該再繼續轉向往北包抄。
但致遠艦顯然仍能再戰。
“船多勢眾”的御夷水軍宛如一群笨拙呆緩的豺狗,而致遠艦則是迅捷勇壯的猛虎。
它就這么驅逐轟擊著倭國水軍,并不畏他們重新組織堵截。
九鬼守隆進退兩難。
可此前這一陣追逐,水夫們已經接近精疲力竭。
就算要退走,前方只有漩渦密布的鳴門海峽。
“……就連區區一艦,也攻不下嗎?”
遠處只有那黑船的汽笛聲長鳴和艦炮聲轟響來相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