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正在騰縣吩咐:“報兗州,另報督學、巡考組。”
騰縣縣令和騰縣法院院判面面相覷,小心問道:“殿下……都報啊?”
“都報!速報!”朱由檢理所當然地點頭,“還有,公務之時,稱官職!”
“……那便遵縣尊大人令。”那沈院判一臉愁苦,“治安署那邊……說大牢不夠用了。”
“因此要速報。復核之后,該二審的二審,該送去終審的就送去府中院。審結之后,該罰歸的罰歸,該充邊罰墾的、該勾決的,都能騰出位置來。”朱由檢冷笑一聲,“大牢不夠用,不急,把文廟暫時騰出來,有功名的關在文廟!”
“……縣尊高見。”
沈院判感覺這真是誅心之舉:把這些功名在身的待定罪之人關在文廟,以后這文廟成什么了?
最重要的是:由于太子在這里如同“報復”一般大肆辦案,山東又戒嚴了,三相齊聚,其實各地都在戰戰兢兢審案——兗州府治安局的大牢只怕一樣很擁擠。
現在法院體系與此前由知縣升堂辦案不同了。一縣法院院判專司刑名,他權力范圍之內能夠判定、被告也不申訴的,則只需送卷宗、判詞到府中院;反之,則要府中院來裁定二審,視案情輕重或由州縣繼續二審,或由府中院二審;若仍有申訴,則是省高院終審。
在此過程中,省級總督、知府、知州知縣都不參與到具體案情審判,而中樞大法院實則只有三件重要事:一是對各省高院匯總的全部卷宗進行存檔、分析以進一步完善律例,二是奉旨直接參與欽命特大要案審理;三是與進賢院、鑒察院通力協作監督地方法院、選拔和考察地方法官。
尤其是二把手,既然只專管其余民政,更不得插手刑名程序。只不過一地首官實則形同皇帝欽差,因此大小事務都可關注刑名要事——不具體參與,但把控方向。
目前,騰縣知縣大人把控的方向就是把陳年舊案和新案都大辦特辦,騰縣及周邊官紳、吏差已經不知道在怎么議論暴戾的太子。
縣令不管這些,他則匯報:“漕河再通行后,因山東戒嚴,來往商旅受阻。騰縣雖不緊鄰漕河,也有不少人生計與之有關。另外春耕一事,因為不少鄉紳大戶被傳訊、拿問、緝查,佃戶、雇工不少。這方面……”
一縣官吏衙差只有那么多,目前要傾斜精力在辦案上,他民政系統其實很難受。
而且同樣人心不定——太子殿下如此“嫉惡如仇”,諸多官員吏差不見得人人干凈,都擔心什么案子就牽連到了自己身上。
盧象升見朱由檢要直接開口,又搶先提醒了一句:“縣尊,還是以尋常手段為上。”
朱由檢看了看他,靜下心來思考。
盧象升是提醒他不要用太子的影響力——雖然他的身份把控著騰縣的方向具有象征意義和政治信號的作用,但涉及到一縣民政,如果是因為他作為太子所擁有的力量和資源才能有個好結果,那么對其他地方來說又有什么指導意義?
騰縣遇到的實際細節困難還是應該在地方上消化、解決。
朱由檢思考了一會就說道:“勞縣令遣差傳告良善之家,就說本縣設宴,謝他們多年積善、教化鄉里。”
頓了頓之后補充道:“另可攜家中后進才俊,本縣略作考察。今年有國試,本縣也盼騰縣雖經風波,國試仍有斬獲。”
盧象升含笑點了點頭:雖然辦案所涉人家頗多,但總有些人家清白,或者所涉事情較為輕微。打一派再拉一派,支持他們填補上如今暫時空出來的利益空間,自能驅使他們去做更多——不論是把商貿和貨物流通的事肩起來,還是幫助官府至少保證一定規模的春耕。
哪怕如今的騰縣知縣不是太子,這樣的做法也有用。
“盧先生。”朱由檢又看著盧象升。
“縣尊吩咐。”盧象升如今“扮演”的角色是知縣的幕僚。
雖然在多次改制之后,其實像錢糧師爺、刑名師爺這樣的角色已經有了更具體的官職來代替,但盧象升畢竟不好安排。而各地方里,有的首官已經可以不請幕僚。有的地方首官富裕一些或者更有上進欲望一些,仍有請幕僚的人。
“我本待親去各鄉里勸農桑。”朱由檢看著他,“身份不便,就請盧先生代勞,如何?”
“如何勸法,還請縣尊示下。”
朱由檢沉吟片刻就說:“要勸的,只是已經涉案人家佃戶、雇工、義男。他們所慮者,一是今年新錢,二是官府如何征收賦稅,三才是受蠱惑視官府為敵者。有些案子還未終審,但這幾個月下來,騰縣田土人丁還是都排查了一遍,只是尚未正式清丈、重新造冊。”
“這勸法……”朱由檢再度看向縣令,“盧縣令,若此前你所說無誤,本縣足夠按往年稅額先撐過本年吧?”
姓盧的縣令看了看這位本家的盧象升。他已經知道了,這太子的“師爺”是天子親傳弟子、將來的駙馬都尉。眼下太子這么問,他也大概猜到是想怎么做。
于是這盧縣令回答道:“今年只怕還要留不少錢糧,一是備災,二來公務開支不能欠著。縣尊既要賜宴良善之家,下官還有個法子,可效仿國債,向他們先籌一些錢糧。”
“好!”朱由檢心里有了底氣,“盧先生,你就對他們說:今年定是要廢本縣官紳優免的,投獻詭寄都要清查、往后也不是長久之計。本縣已把騰縣賦稅科則奏請省府裁定,今年賦稅,盧先生和縣執政府辛苦些,先算到每一家合該多少。”
盧象升明白了過來:“跟佃戶、雇工、義男都說清楚?”
“不錯,都說清楚。”朱由檢冷笑道,“跟他們算算賬。過去他們的東家本該交多少,實則只交了多少,又收了他們多少。讓他們知道,沒了東家,往后他們每家只用交多少。并且,今年賦稅,縣里先墊著,他們可以先欠著。今年把案子辦完了,秋收之后就清丈田土、重新造冊。他們的東家大多待罪,屆時隱田定下田主、贓田發賣、官田定租,只要他們今年好好耕種,交上欠糧之后還能繼續先欠著明年賦稅。只要縣里周轉得多來,他們勤勤懇懇,數年之間就踏踏實實有了自家田土,賦稅也清楚。”
那盧縣令感覺壓力好大:“縣尊,若是來年不能交清欠額……”
“良善之家里也有身懷功名之子弟,這回也受影響。”朱由檢卻已經想好了,“銀號如今只在省府有分號、支號,州縣還是要柜店的。這柜店,此后就能由地方良善富戶參股。本縣官田總要一個打理法子,可由他們合資成立一個農耕商號,再雇勞力多的人家耕種。這柜店,可以放貸,小民買田,制錢、私錢,甚至寶鈔……”
在朱由檢的目光之中,那盧縣令身軀微顫:“……寶鈔?”
朱由檢肯定地點了點頭:“寶鈔!不必過慮,只要官府公心為上,再加宣告得宜,小民分得清楚利弊。過去是因徭役之重、盤剝之多,這才有了投獻比自耕好。如今鄉紳富戶不僅不能庇蔭他們,還要幫他們攤賦稅,徭役工程采買還能賺工錢,他們有什么不樂意?”
“下官明白了!”
盧縣令只震撼在“寶鈔可以買田”這種消息里。
那盧先生都已經提醒過了,這當然說明此舉并非太子殿下用特權,而是隨后將在舉國推行的政策。
朝廷對新錢法的決心居然到了要補上寶鈔這個大窟窿的地步。
而想要補上這個大窟窿,自然非得用這么多年來偷逃在外的田土賦稅來彌補。
官紳優免除定了!
再想多有進項,要么出仕為官活得優渥些,要么就老老實實完稅之余精耕細作,或者從工從商。
不是一紙功名出身就能讓地方官吏“不便打擾”從而偷逃田賦丁銀、大肆兼并田土收納佃戶來緩慢積累的時代了。他們那個年代的支出,對地方官吏的進獻和收買,如今則是毒藥——禮部變成了禮法部,都察院一插至底,地方上則是數個官各有職差互相盯著。
盡管過去這十年多以來還仍然界限并不分明,地方存留既多、鄉紳富戶進獻也仍在。
但那是因為仍有官紳優免,鄉紳富戶仍有動機。
可如果官紳優免都除去了,他們還有那么多余錢來玩過去那一套嗎?地方官吏沒了這額外進項,何必還照拂他們?只會把該收的都收夠,只會盼地方上明面的賦稅就足夠多——這樣才有足夠多的存留。
為了搞成這件事,上面甚至要收回全部寶鈔。去年開始那么一鬧,哪個官紳大戶手上還有寶鈔?
盧縣令見太子深深地看著他,這騰縣“縣務會議”上的其他官員無不戰戰兢兢。
“所以不用擔心欠額。”朱由檢看著他們,“設立大明錢號不只是為新錢法。民間高利貸,隱田隱丁,賑災銀,公務開支,俸祿……舊弊之多,總要有個天翻地覆之變革才能煥然一新。你們都是刺儲案之后仍留原職或擢升上來的,該知曉輕重。其余不說,完全禁舊現銀、舊值錢和私錢之前,若天下有官紳逆大流而囤寶鈔,源頭就在你們之間。”
騰縣這些“要員”一臉委屈:“殿……縣尊大人,知情者豈止我等?”
朱由檢笑著說道:“莫非你們以為知情者沒人盯著?此乃陛下予小民之恩澤,誰以此事謀私利,便是陛下之敵,天下萬萬小民之敵!”
“下官不敢……不敢……”
朱由檢點了點頭:“盧先生,這樣勸可好?”
盧象升笑答:“善。在下會把這筆賬跟每一戶算清楚。”
朱由檢站起來朝他作揖:“我代陛下南巡,那就有勞先生不辭勞苦,代我走遍騰縣每一戶人家了。”
盧象升回禮:“縣尊放心,我年輕力壯,不算勞苦。”
騰縣這里步子邁得大,真準備先盡除一縣官紳優免了。
而此刻山東戒嚴,中樞巡考組和三相都在,刺儲案的處理已經根本不用來回跑。
所以速度當然快。
濟南、曲阜、臨清、兗州府城……好幾個地方都有刑場。
刺儲豈同尋常?更何況太子是代天子南巡,又等同于刺駕。
等了這么久開刀問斬,無非是河南、淮揚、江寧甚至更遠處已經查到的一些人要帶過來。
袁可立是樞密使,他過來只是為了就近穩住局勢。
所以他現在已經啟程往南了。
汪應蛟則要留在這里等著把這邊的尾收好。
“行刑吧!”他沉聲說道,“殺完這一批,本相還要去淮揚!”
曲阜知縣手都是抖的,看著刑場上一片跪著的罪酋,還有周圍街巷里黑壓壓但寂靜無聲的人頭。
哭聲震天。
“夫子啊……”
“冤枉……”
“文教何存!暴君……”
死到臨頭了,哭喊咒罵還不敢嗎?
但圍觀的百姓或其他未涉刺儲案的士紳則奇怪地沒有一個人開口議論,不論是叫好或者喊冤。
包括孔氏本支的一些人。
他們還穿著喪服——孔尚賢才下葬不久。
而在曲阜刑場開刀問斬的,幾乎都是涉案的孔氏旁支或姻親。
孔廟并不遠,今日,孔氏后人要死掉一大批。
所以圍觀的百姓和士紳都難以相信:真的會殺?
一代又一代人沉淀下來的觀念是根深蒂固的,眼下監斬的相爺雖然發了話,劊子手們正在舉起刀子,可就像說書人有時候會講的一樣,他們都覺得是不是隨后就會有一騎突至,高喊“刀下留人”。
刑場內外只有不甘而憤怒的孔氏罪酋的哭喊,外圍則處于詭異的沉默之中。
那一雙雙眼睛或期待、或難以置信,那一張張嘴或張或閉,卻都在屏著呼吸。
回來奔喪的孔胤植眼睛瞪得大大的,終究看見那一片刀光毫無懸念地往下刮去,而后便是慘呼聲中的鮮血飆升。
直到此時,刑場外才是一片雜音。有的吸氣,有的驚呼,有的啜泣,有的悲呼。
過了片刻之后,才是許許多多的哭聲。
可這些哭聲里,卻終于有人開始喊起來道。
“殺得好!”
“報應!”
“報應!!!”
孔胤植一陣頭暈目眩,卻聽越來越多的曲阜貧苦百姓開始這樣喊。
魂不守舍的不止他一個。
衍圣公尸骨未寒,孔氏有越來越多的人去陪他了。
變天了……
汪應蛟也感慨不已,可他已經起了身。
“走吧!奉旨,涉案三位藩王,在揚州審。”
這一場殺戮,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