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飯本來不好吃,但送盒飯來的小太監卻多說了一句:“相公,今日肉羹可是皇后娘娘親手熬的,陛下命盛一些分賜諸位相公。”
葉向高頓時站了起來:“這如何當得?”
“陛下口諭:憂心國事的可并非只有朕一人,諸相都辛苦了。”
“臣……”葉向高哽咽著說道,“臣叩謝圣恩,敢不粉身以報?”
小太監只是把話帶到了:“相公病體初愈,這就請用。陛下也關照了,急也急不來,午后該歇息一下還是歇息一下。”
葉向高自是不住稱頌感念君父之仁,待那小太監走了,臺閣僉書打開了那食盒,頗為艷羨地看了一眼又一一取出置于旁邊桌上,扶著葉向高坐下:“想必是陛下憂心時局,寢食難安。皇后娘娘親侍湯羹,陛下卻不忘諸位相公,真是君臣相宜。”
“文孺啊。”葉向高拿起筷子,“你也坐下一起進一點吧。”
“下官如何敢當……”
葉向高只搖了搖頭,堅持讓他一同分享。
此刻在執政院做臺閣僉書的,共有四人。
樞密院之外,執政院之下衙署最多,臺閣僉書也多配了兩人。而楊漣楊文孺自從受命搜撿典籍編撰歷朝歷代天災史并總結各類災害備災救災方略之后,如今已然平步青云。
如今他年已四十七,雖然仍舊只是一個未經實務的“清流”,但葉向高卻頗為看重他。
文秘工作自有文秘工作的好處。
食不言,兩人只是默默吃了一點,皇帝賜下的肉羹他們也只是各嘗幾小口。
楊漣知道,葉向高不會過于厚此薄彼,另外三位同僚回來自然同樣能分一杯。
讓人把剩下的菜肴送去里間溫起來,等會他們三人回來,光祿寺專門改的外朝膳事司給這些在紫禁城內辦公的文武要員們備的午膳也送到,他們就可以再吃飽。
飯后閑暇,葉向高先嘆了口氣:“你領執政院僉書,這數月以來之事,有何感想?”
執政院共有四個臺閣僉書,自要有個主次。楊漣居首,他如今是從三品了。
沉默片刻之后,他沉重地說道:“人禍猛于天災。”
“泰昌七年登科以來,你就不曾離京。編修,農業部任事,再為臺閣僉書。”葉向高看著他,“地方實務,你欠些歷練。人禍猛于天災,若你任官一方,又如何應對?”
“下官雖未歷實務,可……”楊漣頓了頓,“下官昔年搜撿史冊典籍,前代還好,我大明一朝每逢天災時,人禍卻也不少。史冊雖只是寥寥數語,民間札記所載事跡卻……”
楊漣看著葉向高,頗為尊敬地說道:“宰執,些許污蔑由得他去。下官在宰執跟前用命,宰執如何一心為國為民,下官再清楚不過。下官若在地方,便只知一心推行中樞政令,諸事皆有法度。”
“就只是這樣?”葉向高再次嘆了一口氣,“難處呢?政令不暢……”
“誠如陛下所言,此為內戰!”楊漣有些激動,“下官搜史修災,每每為生民垂淚。幸有圣君賢臣在朝,一片公心,諸政無不謀國深遠、憂民殷切!我輩進學,出仕則該報國濟天下,在野則當奉公守法德則鄉里!政令不暢,便該如相公直言一般,辦出個民心所向郎朗大明青天!”
葉向高怔怔地看著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知道這楊文孺雖名曰后進,比他其實只小十三歲。
畢竟是一直沒到地方打滾過啊,雖說往來文書看過不少,卻小看了那些事的難。
當然,他這一身慷慨正氣,倒是合皇帝要尋同心同志之臣的意。
楊漣這一輩子,一切都不一樣了,他自然不必要再被魏忠賢整死。
那魏忠賢本人都已經在朱常洛登基之前便逐出了宮外,不知流落到哪里、是生是死了。
但朱常洛讓楊漣去做的第一件事,對楊漣來說卻無形中更滋養了他忠義的一面。
民生之苦,莫過于天災人禍之時。楊漣雖然沒有在地方任官過,可是從各種史料和民間札記里卻見過更多天災之時的人禍,而且往往都是十分極端的案例。
那段時間的工作,對楊漣、黃尊素等人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刺激。查閱到的資料里,都太黑暗了。
這一回朝廷要推行新錢法,舊錢法之弊,楊漣這些常在京里又能夠站在小民角度去想的人又豈會不知?
誰料就被地方上借著大明正有兩大征,搞出這人為禍事來,甚至于都膽敢刺儲了。
“宰執,下官有個法子!”
“哦?”
葉向高并不太在意地敷衍了一句,他對楊漣所能想出的法子并不報期待——是個好秘書,卻不像懂得變通的,頗為執拗古板。
“下官以為,各地辦案,要多搜撿那些奸官劣紳之詩文、書信!”
葉向高疑惑地看向他。
“下官以為,朝廷正該不遮不掩!不說賢德,良善總是先賢教誨最易做到的吧?看看這些奸官劣紳平日如何夸夸其談,再觀其行,傳告鄉里,這便是公道自在人心!朝廷這樣做,也是一正官風士風。害群畜類,也好教而誅之!”
“文孺是說……”葉向高默默地思考起來,隨后眼神復雜地看著他,“你可知若真要大肆這么去做,天下百姓會怎么想?”
“自然是民心盡附,四海稱頌!”
葉向高知道他可能低估了“害群畜類”的數量規模。
不過對葉向高而言,他琢磨了一會就知道關鍵在哪里。
這種做法不是不行,是要把握好度。
他看了看楊漣之后笑了起來:“文孺將來卻適宜做一件事。既然情勢如此,我卻可奏請陛下提前籌備了。”
楊漣愣了一下:“何事?”
“筆桿子之事。”葉向高心情好了不少,“宣教公義,砭斥敗類。你可知通政學苑為何改名同政學院?”
“……不是與諸省府州同政學校一體,取上下同心之意?”
葉向高只是莫名笑了笑,卻不再多話:“我先小憩片刻吧。”
皇帝有心籌建那同黨,上下同心,談何容易?
正如進賢院之中禮部改了禮法部一樣,上限是先賢所盼大德之禮,下限是律法之戒;將來這同黨之內,一樣要下有黨紀之戒,上有大同志愿之倡。
陛下所言:此志當一直宣諸四海,那便如同千百年來士子都要口稱道德一樣,自有聲名束縛;而黨內自當另設一司,彰揚典范,貶損敗類。
楊漣恐怕不適合到地方為官,卻適合來做這件事,就圖他這一腔純質忠義。
說白了,要做的便是給人身前身后名,又讓人身敗名裂的一件事。
所以楊漣這個法子可以用,只是把握好度,只拿那些實在卑劣的人來開刀。
老夫是在茅廁里出生的,可老夫一生所為,有你們這些人臭?
葉向高終究是不忿那罵名的。
就算皇帝說他高潔也不頂用。
葉向高和衣臥在了暖閣之內的榻上,忽然想著:學用朝報、司報局、司經局、快談軒背后的說書人行會、還有皇帝命人改教坊司為演藝司……
似乎很久以前,皇帝就開始埋下伏筆了。
陛下早準備著和天下士紳來一場互相的口誅筆伐?
只不過現在形勢有些奇怪啊。
若把握好了這個度,不管在朝在野,聰明度過這場大劫的是官是紳,恐怕都會做一件事:既然大家多少都有些瑕疵甚至污名、陰私,如果有人顯得更不堪、更骯臟、更臭,那自然顯得他們多少“高潔”一點。
難道陛下一開始就料到,其實最終會這樣?不會真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朱常洛在坤寧宮里擱下了碗筷:“我只是這段時間不免得多留心天下局勢,并沒有那么操勞。”
郭蘭芝唉聲嘆氣:“臣妾又擔心太子,又擔心陛下。熬些湯羹少擔憂一點,對臣妾也好。”
“由檢在騰縣,做得很好。”朱常洛寬慰著她,“出去歷練這一趟,他長進不小。靖國公也到山東了,他無恙的。”
“他只暫署一縣知縣,恐怕都有無窮雜事,還要顧全大局。陛下要顧著天下……”郭蘭芝看著他的眼睛,忽然離座行禮,“當日噩耗入宮,臣妾亂了方寸。行事不當,還請陛下治罪。”
朱常洛知道她說的是什么。
他拉著郭蘭芝起了身:“這么鄭重其事做什么?刺儲嘛,乍一想之下,誰人敢有這樣的膽子。不說你了,我也曾做最壞打算。這幾個月里各宮如履薄冰,你也見到了。”
郭蘭芝低著頭。
“還不是我要為天下計,為子孫后代計,不能只是與他們裝作一團和氣得過且過?”
朱常洛招了招手吩咐下去:“朕與皇后到宮后苑走走。”
然后便與郭蘭芝先往坤寧宮北面踱步慢行,嘴里繼續說道:“過了今年,我登基便足有二十年整了。那時候,我比由檢也大不了多少……”
朱常洛所說的是郭蘭芝入宮之前的那段時間。
那時候,大明又是怎么樣的?
礦監稅使還在各地與地方爭著利,用簡單粗暴的方式。
朱翊鈞搜刮來的錢,卻也不愿隨便交給國庫去用。
三大征剛剛結束,九邊軍費高企,韃靼、女真都是很大的隱患。
而他最初面對的沈一貫及朝堂上的不少人也不見得是什么好家伙。
“幸有田老太師……”朱常洛說往事一樣說到這里,忽然也失了失神,“也不知他在東瀛那邊最近如何了……”
他很快就收回注意力,感嘆道:“總之當時父皇因疾不能視朝多年,地方上嘛更是……”
郭蘭芝只看他的丈夫搖了搖頭,一臉懶得說的模樣。
“總之,要不是有莫大魄力,還要得法,大明已有亡國之征兆。”朱常洛看著她的眼睛,“要扭轉乾坤談何容易?二十年也不夠,我一個人也不夠。由檢如果只是養在深宮,將來見識不夠、手腕不夠,我的遺澤啊,只怕也只能護個三五代罷了。”
郭蘭芝覺得他今天與自己說的有點深。
朱常洛確實目帶深意地看著她:“人的念頭,一樣因時因勢而變。如今朝堂上愿與我同心的臣僚看上去是多了許多,只不過這背后嘛……朕拜相,放權,加俸,創這新基業予他們身后名……”
他又看著左后方、右后方:“這后宮也一樣,因時因勢而變。我早早確立由檢名位,悉心教導,卻不是僅僅為了做給其他人看,實則是做給由檢看。這擔子他能扛住,沒有因為一些事就亂了方寸,將來才能更長進。他越有才干,自然更不用憂心其他。玉不琢不成器,這道理你也明白。”
郭蘭芝點了點頭,心中溫暖:“陛下一點苦心,臣妾一介女流,有時……”
“萬不能猜忌過甚就沖動做什么。”朱常洛拍了拍她的背,“便如這些年,我對各藩所為雖然有好有壞,但總體上還是顧及宗藩之親,還予了他們更大盼頭。但這次既然有了實據,我才要辦幾家以儆效尤。把事情先說在明處,有這樣的好處。這回以此為由,宗藩也要大改了。將來老二他們也各有出路,你不必只想著歷朝歷代那些事。”
“陛下,臣妾……”
朱常洛對她笑著說:“我不一樣嘛,總能想出更好法子。”
自從刺儲案的消息傳入宮,郭蘭芝聞之暈厥,后宮之中自然有了一種“猜疑鏈”一般的氣氛。
這個問題,朱常洛也要解決。
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個月,郭蘭芝也平靜了不少。朱常洛一方面各處都安撫過一遍,另一方面還要郭蘭芝心里明白。
如今不比當年了,她兒子是太子,其他皇子年齡漸漸大。一個弄不好,朱常洛恐怕就將因此面臨什么爭儲、宮斗戲碼。
現在朱常洛只對她先講他希望朱由檢更強的道理,沒有壓力、沒有艱險怎么才能更強?
那就是朱由檢該承之重。
可如果沒有任何實據,皇后和太子卻開始猜忌其他各宮及皇子,那才真是會讓朱常洛大失所望。
陪郭蘭芝在宮后苑走了一圈,朱常洛離開之前才凝重地對郭蘭芝說道:“要扭轉乾坤,我不能輕易離京,但朱家一定要有人提刀在前,好叫天下官紳知道,朱家之后仍舊不怕殺人,敢不畏局勢兇險大開殺戒!有些人,只有面對刀子才會記起來,他們有的終究只是筆和嘴巴。”
“他回京前,不論遇到什么事,你不可再多胡思亂想。我花了這么多年教導他,你只要清楚,我比你更盼著他將來能接過我身上的擔子!”